第二章 寂静的夏夜(3)
更新时间:2019-01-15 23:29:13 | 本章字数:3101
且说这天晚上,月过中天,凉风习习,苦蒿的涩香若有若无,大家听兴正浓时,门板却不讲了。说是讲了半天口干舌燥喉咙冒火,说是肚中无食人早饥,堂堂门板呈菜色。叫道:“罢了罢了,别人不心痛自己要将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我骂道:“呸!瞧你哪嘴脸!全庙最美丽最温柔最多情的莉儿姐都被你拐骗了,如今挨你躺着,你那大熊爪子还不老实地在那个……那个……还不知足么?”
“死星雨,狗星雨,你要死了!你和他吵架拉上我干什么?”一句话把门莉给得罪了,大声说道:“不讲不讲就不讲!空口白舌讲了半天,不累人呀?那来的规矩,晚上只准吃稀的,早就饿了!”
“饿肚子有什么稀罕?你没听过这首民歌么?‘高高山,一斗坪,苞谷粑粑胀死人,弯弯路,密密林,茅草棚棚篱笆门,想吃干饭呀――你就生个人!”我故意把“万不能”改成了“生个人”,是为了报莉丫头咒我“要死了”之仇。唱完,不等她回话,又甩给她一句:“好在今天你和门板当班,中午还吃了一顿碗豆儿麦粑稀饭,那圆圆的、硬硬的,吃了上下通气的东西不是很经饿么?你自己要说胃痛,把干的全给了门板,这会儿饿了?活该活该!”
汪兵从凉床棍儿上爬起来,晃着大头道:“门板,莫卖关子,灶屋里还有半碗稀饭,我给你端去。”
娟娟说:“稀饭叫建设吃了。”
汪兵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找到了卷曲得如大虾的建设,上前推推他:“伙计,快坦白,有那事么?”
建设含糊地答了声,分明已有了很深的睡意。
汪兵走到离门板二、三米处,站定了,双手叉腰,说:“门板,说吧,想吃点什么?爷们儿给你弄去。”
“仁和寨下面吊死鬼湾里的几十棵大鸡血李子树,你看到了么?”
“谁不知老汪就是那儿来的,当然看到了!”
“红了!爷们别的不想,就想尝尝那鸡蛋般大小的鸡血李!”
汪兵夸张地咂咂嘴,使劲儿吞下一口唾沫,拧拧他自认为漂亮的胡子,说道:“原来你和我馋的是一样的!果然英雄所见略同。”
“算你还有几分机灵劲儿!”
凉床棍儿就摆在我旁边树下的君仁不满地嘀咕:“那李子还没怎么熟呢,又想去跳‘丰收舞’。在我们这儿知道谁去谁没去,可是人家哪里晓得这么多,就认为是我们队的人去的……”后半截话他没说,我想那应该是“这会影响以后上调的。”
躺在离君仁不远处的蒲俊刚爬了起来,小声附和了一句:“就是,跟着这些人算是倒了大霉。以前在生产队,你勤快点,还能得到推荐,这可好,等以后招工的名额下来,还不打一百架!早知如此,就不来这个倒霉的‘月光寺’了。”
他的女友刘晶忙阻止他说:“俊刚,算了,你有意见可以不去,你管得了别人么?”
欢欢也对君仁说:“你也莫报怨了,俗话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连人家欧阳队长都无可奈何的事,你能阻止得了?“
这两对人平时在庙里都不怎么起眼,因为他们总爱单独行动,像有无数秘密似的,再加上自私了一点,就更叫我们瞧不起了。与之相反的是汪兵,才来的时候没有几个人瞧得起他,就包括我自己也是如此,但他却以天生的那种幽默以及和大多数人都能合得来的秉性,而使我们忘记了他只是一个“土青”。
我扫了这几人一眼,很想说:“你们倒是乖,为啥下乡这么久了都没走成哩?”但又不想和他们正面冲突,就瞪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
可儿穿着一身洁白的半短衣裤,散披着头发从屋里走出来,径直来到我的身边,悄悄问我,那目光分明有些撒娇:“鸡血李子么?我也喜欢吃。但跳丰收舞就不好了。你也要去么?”
我翻身坐了起来,朝她一笑,未置可否。
记得刚看见可儿穿这身白衣裤时,忍不住说了句:“你穿这身真的好看。”可儿便笑得有些羞涩。打那,这套衣服就成了她的晚礼服,就是洗,也要赶着让它干。我敏感地觉得,她这是为我而穿的,我看到有好几次她都想把自己的凉床棍儿挨着我的放,但到底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就和娟娟摆放在一起了。如果我说一声:“可儿,就放在这儿吧!”我想她肯定就把凉床棍儿和我的放在一起了。但我却就是说不出口。
我凭着一个年轻人的敏感,发觉她和娟娟在说悄悄话时摆谈过我,我隐约听到过“星雨星雨”的声音。那又细又轻又柔的声音就如同雷声一样滚过我的心头……
只听汪兵在说:“……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这是门板的声音。
“吃了要吹个通宵!”
“行!”
“把你上回没讲完的也得要补上!”
“没问题!”
“外加一个狐仙画皮死人脑袋什么的!”
“保证你听了不敢一个人进庙里去!”
“好!就依了你!”汪兵一拍大腿,转身叫道:“来两个会出气儿的!”
“那黄老头儿的青毛大犬端地厉害!”门板怪声怪气地叫了声,不知是不是有些后悔了,想吓倒汪兵。
“小牛犊一般,一口能咬下半斤肉来!”有人附合。
“哼,怕狗就莫吃李子!说不定老子还请你们吃顿狗肉呢!”汪兵走过来,在我肉厚处一拍,又过去推了推睡意正浓的建设,便朝屋里走去,不大一儿,手里拿了条麻袋走出来。
建设终于清醒,嘀咕道:“干啥呢?莫太贪心,拖麻袋干啥?‘丰收舞’跳跳还不可以,杀人越货我可不干。”
娟娟赶紧从凉床棍儿上翻身爬起来,说道:“你们莫拉他,他那鸡猫眼看把狗屎都当李子捡回来。”
“算了吧,娟娟!”汪兵道,“他双眼视力都是2.0,国际标准视力表上都标不出来,开喷气式战斗机的角色,看个把李子还不是小菜一盘!舍不得你就明说,莫败坏人家名声好不好!”
“滚滚滚!”娟娟有些恼了,对建设说,“你又不是国防身体,牛高马壮的还在挺尸等现成呢,你今天不是不舒服吗?”
“哟,瞧那抱不平的样子,谁说我们等现成呀?走,恒科,趁‘水调歌头’开会不在庙,我们就来个‘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门莉一翻身坐了起来。
门板嘿嘿一笑,说:“行,去就去!我怕什么?”
娟娟见还没把建设说服,急得跳了起来:“看你那麻秆一样的腿!明天还要出工呢!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我替你去!”
“我的事你最好不要管。”建设的话冷冰冰的。
我怕娟娟难过,赶紧说:“建设,有人关心总是好事。想我王星雨,倒霉蛋一个,今天下田薅秧,遭贝壳划了脚,帅大条口口,血流了一大碗都没人管,怕我一身霉气呢!”
居然没人笑,看来幽默不足。
其实,我脚上的口子并不长,只不过破了点皮,可儿已经替我包扎了,还下令明天不许我下田。她说,知青队就那么两块稻田,我们稍微抓紧点,就把你的那点活儿做出来了。我听了只是点头。
可儿懂点医术,她自己说上初中时学校组织开展课外活动,学工学农学军学医,她选择了医。虽说时间不长,但扎扎银针,搞点包扎,注射点药物还是不在话下。后来她自己又看了不少的医书,以前在生产队时,就常给社员们看个病什么的,据说还有相当的名气。所以,一进庙来,欧阳隽怡就把那个小药箱交给了她,让她当队里的卫生员。
“星雨,你也要去么?你不去好么?”可儿来到我面前,小声地问我。
“我呀,去呀,去看看,说不定那李子真的能吃了。”
明亮的月光下,可儿的脸上写着一种失望,她看着我,不说话了。
汪兵却得意地拧拧胡子,摇头晃脑地吟道:“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不清楚队上的伙伴知不知道这是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中的句子。我从来都没有听到谁人说起过。这会儿猛地听到汪兵把它吟诵了出来,大家都觉得有些新鲜。这家伙,果然有几分歪才。
人们先是一愣,继而还是明白了这是在说建设,就一齐笑了,叫道:“妙妙,到底脑袋大些,脑花儿都要多二两,这话正在点子上。”
建设冷笑道:“我叫李建设,莫再‘有钩无钩’地乱叫。”
建设本名吴钩,这在庙里已是一个分开的秘密。从这两个完全不同的名字上,人们或多或少可以猜测出他的身世。平时,大家都很自觉,从不叫他“吴钩”,怕引起他伤心。今天,汪兵仗着自己和建设要好,又说得巧妙,就把这两个字说了出来。他见自己开玩笑的话也引起了一阵小小的不快,忙说:“说错了错了!该打该打!我们快走吧!”
于是我们一律光着脚朝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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