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白梅走的没了影，小芒重重呼口气，迈着轻松的步子回到病房。

    阿皓在等她！

    见小芒进来，向她伸出手，小芒上前握住，深深吻了下去。贵宾区的病房就是好，不用忌讳有旁人干扰。

    “阿皓，你真棒，你没有违约。”

    “草在，花在，池塘在，你在，爱在！这个世界如此美好，我怎么舍得走？”

    “所以，我们的池塘让我带着花带着爱来看你，美吗？”

    “没有小芒美。”

    小芒摸摸脸颊，有些不好意思。

    看着她的羞态，阿皓笑了，他看一眼唐菖蒲，问道：“唐菖蒲的花语又是什么？”

    “幽会。”

    “啊？”

    “你不信？”

    “你胡编的吧？”

    “你看，这柔弱的花朵，被厚重的茎保护着，静静地开在茎上，像不像把外套衣领竖起半掩住脸庞的我？”小芒说着竖起自己风衣的领子，含情脉脉看着阿皓，“送你唐菖蒲，就是向你发出幽会的秘密信号。”

    阿皓被小芒逗乐了。

    “阿皓，从现在开始，我们每天约会好不好？”

    阿皓看看病房，为难地说：“在这里？”

    “只要和你在一起，哪哪都是伊甸园。”

    阿皓知道，小芒是在点燃他生活的激情、生命的火花，他握住小芒的手，感慨万端：“能再次握住你手真好啊！知道吗小芒，进手术室我硬是要求医生同意我把手机带进去，有你牵着我的手我哪都去不了。”

    “你受苦了。”

    “苦自发肤，甜自心田。”

    小芒轻轻抚摸阿皓头上的疤痕，十分痛惜，这里，曾经有阿皓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啊！

    “这儿还疼吗？”

    “不疼了，看见你，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话说回来，那个主刀医生还是有点艺术细胞的，似在作画，像是以前我们常走的那条蜿蜒小路，你看，池塘在这儿呢，就是在这儿我失去了初吻。”

    “就你失去？我妈说为了保留我的初吻，小时候连姐姐们都不能碰我的唇，不信等大姐进来你问她。”

    “这么说来——我何等荣耀。”

    “那是。”阿皓笑。

    “累吗？要不要睡会？”

    “你在我舍不得睡，我要看着你。那个——白梅骂你了？”

    “岂止，还踢我一脚，我怀疑谁给了她洪荒之力，现在还疼，踢破皮了吗？”

    “我看看。”

    小芒把腿搁在他病床上，挽起裤腿，那里果然破了皮。

    “啊？她真够狠心。”小芒唏嘘。

    “你呀，就是该打，她说我没力气她会替我打。”

    “原来是你给了她洪荒之力。”

    “我现在还有洪荒之力？”阿皓苦笑。

    “当然有。”

    “我来试试。”阿皓说完想把小芒拉入怀中，他的手才碰到小芒，小芒便虚脱般向他怀里倒去，阿皓忍不住大笑起来。

    小芒把脸贴在他胸口，听着阿皓一声声鲜活的心跳，她感激涕零，“真好啊，谢谢你阿皓！谢谢你又让我见到你！谢谢你能让我靠近你，亲近你，触摸你！”

    阿皓怎么会不明白小芒此刻的心情，他和她一样感激生命的轮回。

    阿皓深情地呼唤着怀里的小芒：“小芒。”

    “嗯。”

    他更深情呼唤着：“小芒。”

    “嗯。”

    “见到你，我总算有了活着的真实感，这些日子始终处在混沌状态，不知在天堂还是地狱，你明明站在我面前，我始终够不着你，常常急一身汗。”阿皓轻轻抚摸着小芒一头活泼短发，“在上海，医生，病友都知道小芒，每次我都是叫着你名字惊醒。”

    小芒更紧地依偎着他：“放心阿皓，你在哪，我就去哪，你够不着我，我会拉住你手，天堂也好地狱也罢，我们一起走。”

    “不可以，我不允许你这样说，更不允许你这样做。”

    “所以，你必须健康活着，我说过，见不到你我会死。”

    “我一定努力。”

    “不，是必须。”小芒学着白梅的口气命令他。

    “好。”

    小芒笑了，小芒动人的笑靥感染了阿皓，阿皓也笑了，来自生命深处的笑。

    “大姐去哪了？”

    “在熬汤。”

    “一会我喂你。”

    “求之不得。”

    “阿皓，我买了很多你喜欢的书，明天我带来。”

    “你还记得我喜欢的书？”

    “当然，你喜欢卡笛尔、泰戈尔对不对？”

    “对。”

    “你最喜欢泰戈尔哪首诗？”

    “我喜欢我家小芒的诗。”

    “我那也算诗？”

    “不管是诗还是词，只要是小芒的文字我都喜欢。”

    “所以——才会有‘我想睡在你的文字里’？”

    阿皓笑着点头。

    “谢谢你。”小芒凝视着阿皓苍白的脸，温情地说：“阿皓，今天你说了很多话，现在闭上眼睛养养神，我朗诵一首泰戈尔的诗你听好不好？”

    “好。”阿皓听话地点头。

    “想听哪首？”

    “生如夏花。”

    “好。”

    “你背出来了？”

    “在家背了好几首呢。”

    “辛苦了小芒。”阿皓说完舒服地合上双眼，小芒握住他手，清清嗓子伏在他枕边轻轻朗诵：

    我听见回声，来自山谷和心间

    以寂寞的镰刀收割空旷的灵魂

    不断地重复决绝，又重复幸福

    终有绿洲摇曳在沙漠

    我相信自己

    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

    不凋不败，妖冶如火

    承受心跳的负荷和呼吸的累赘

    乐此不疲

    我听见音乐，来自月光和胴体

    辅极端的诱饵捕获飘渺的唯美

    一生充盈着激烈，又充盈着纯然

    总有回忆贯穿于世间

    我相信自己——

    “忘了？”阿皓睁开眼睛。

    “太长了，已经很不容易了。”

    阿皓接下去念道：

    我相信自己

    死时如同静美的秋日落叶

    不盛不乱，姿态如烟

    即便枯萎也保留丰肌清骨的傲然

    玄之又玄

    我听见爱情，我相信爱情

    爱情是一团挣扎的蓝藻

    如同一阵凄微的风

    穿过我失血的静脉

    驻守岁月的信念——

    小芒惊讶地说：“你——脑子没坏啊？”

    “你脑子才坏。”阿皓伸手戳了一下她脑袋，笑。

    “接下来你背还是我背？”阿皓问。

    “我背，不能输给你呀，不然我躺下你坐着陪我。”

    “哈哈哈——你呀，总有办法让我笑。”

    “明天还有让你更好笑的。”

    “是吗？好期待，透露一点点。”

    “不。”

    “就一点点。”

    “就不。”

    “小芒。”阿皓温情地唤。

    “行吧。”小芒附在他耳边说：“毛泽东的‘论持久战’。”

    “啊？”阿皓懂她的意思，忍不住放声大笑。

    这时，大姐端着汤走进来，二十五年了，她第一次见弟弟笑得如此大声如此开怀，忍不住热泪盈眶，对小芒充满了感激。

    “姐，我来。”

    “好，我去吃点东西。”她尽量让他们单独相处，只要弟弟开心，让她坐在厕所里也心情舒畅。

    小芒把床摇到最佳高度，又让阿皓坐舒服了，才一口一口喂他，望着他瘦得不能再瘦的脸心痛之极，肉啊肉，你回来吧，我天天给你买好吃的，求你了。

    她又想着诗的最后两节：

    我相信一切能够听见

    甚至预见离散，遇见另一个自己

    而有些瞬间无法把握

    任凭东走西顾，逝去的必然不返

    请看我头置簪花，一路走来一路盛开

    频频遗漏一些，又深陷风霜雨雪的感动

    般若波罗蜜，一声一声

    生如夏花，死如秋叶

    还在乎拥有什么

    阿皓怎么就这么喜欢这首诗？动了这么大手术，这首诗竟然还完好无损保存在脑海里。

    小芒有些许不安。

    “小芒，不想吃了。”阿皓推开小芒，忽然紧皱双眉。

    “这么少？你才喝几口。”

    “一会，过一会再吃。”

    “不舒服吗？”

    阿皓点点头。

    “小芒，小芒——你出去一下好不好？”

    “怎么了？”

    “快出去，听话。”

    “很难受是不是？”

    “嗯。”阿皓咬紧牙。

    “不怕阿皓，我陪你。”

    小芒握紧阿皓的手，继尔又把阿皓搂进怀里，阿皓痛苦的表情把小芒的心都震碎了。

    “阿皓，你发出点声音啊，喊一喊，喊出来会好一点。”

    阿皓怕吓着小芒，一声不吭。

    汗珠一粒粒从阿皓毛孔中渗出来，小芒心痛得手足无措，这黑黑的袋子里面是什么药水啊，阿皓刚刚还和她谈笑风生，此刻却生不如死，刚刚双唇还有血色，此刻像突然间被抽干一般苍白得令小芒发悚。

    “阿皓。”小芒突然俯下身，用自己红润的双唇心痛地吻住阿皓苍白的双唇，如果可以，她真的想咬破自己的唇，用她的鲜血去滋润阿皓的嘴唇和生命。

    阿皓伸出手欲推开小芒，又舍不得推开，小芒的双唇好温暖啊，似一股新鲜血液注入他体内，把他的病魔一扫而空——减缓了疼痛难受，令他产生甜蜜的幻觉——老天爷，这幸福感是什么？你是为了让我体会到这种幸福才让我生病的吗？她的怀抱她的唇，真像一个梦。

    小芒的爱，使阿皓平稳了下来，双唇也有了些许血色，脸色也微微有了红晕，那是爱的颜色啊，比黑袋子里的药水效果更显著。

    这一幕，门外的大姐尽收眼底，她抹着泪，弟弟二十五年前的昏迷，二十五后的病重，原来都是因为这个女人，这份爱！

    爱能让人死，也能让人生，小芒啊，但愿你的爱能让我亲爱的弟弟起死回生，下辈子，我，我们全家，做牛做马报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