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家的三凤和英子正好也要去缝纫学校学习缝纫。于是一起报了名。我们几年不在一起，却再次从同一个点出发，我总是感到有些陌生和不适应。这几年初中毕业的她们俩，一起作伴从镇子上及镇子周围收了鸡蛋，坐上火车去省城贩卖，也挣了些钱，穿的用的比以前强多了。父亲就常常拿她俩和我比，在母亲面前说：“你看她们差不多的年纪，人家挣钱都挣了好几年了，她这是光上学，上来上去，也没上出个什么名堂来，倒是学傻了，天天就知道抱着个书本看，”

    母亲就不爱听父亲这些话：“你看你又说这个哩！人和人一样吗？能比吗？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各有各的命！都说不讲命！我就不信这个呢！咱俩就不一样呢。你到四十多的时候还有娘呢！我打小老早就没娘了呢！”

    父亲语塞。

    在平平常常的时光中，左邻右舍，甚至更远一些的邻居，看似各过各的日子，各讨各的生活，但是有意无意之间，各自的眼睛是闲不住的，耳朵亦如此。一定是相互关注着的。尤其是谁家女孩子男孩子该是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总不会风平浪静的，至少也会有一点风吹草动。无论当事人是否知晓。就像我，以为我在过自己的日子呢，可是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这两年，镇子中心刚刚盖起来的供销社百货大楼，因为他们的服务态度不好，又加上是在大楼上——有近路，人是不走遥路的，所以生意也就不好。倒是百货大楼门外的公路上，逢集的时候，似乎是在悄然之间就有了许多布摊子，都是个体的。弄个床铺似的架子，有半人多高，成捆的布就摆上去了，一捆一捆又一捆的。卖布的人手里一把剪刀，近处还放一根长长的木尺，黄色的，上面刻了黑色的长长短短的细粗不匀的小线条儿。开始百货大楼里的人还有侥幸，以为反正靠着发工资。但是生意的持续萧条，还是让他们也走出了大楼来，和其他个体的一样，挨着摆起了布摊儿，他们曾经的优越感也没了。

    但是似乎他们并放不开，倒是个体的愈加红火起来，似乎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终于和他们平起平坐了。

    在这些红火的摆布摊的人当中有一个小伙子，比我小一岁，和我弟弟同过学，初中毕业后已经开始做生意至今好几年了。他们家离我家不远，我们属于同一个生产大队（后来的一个行政村），不属于同一个生产小队（后来的生产小组），他和我们小时候口中的“小瓦”家都属于第四生产小队。早有传言，他家就是因为卖布，早就成了万元户。他是和他姐姐在集上一起摆布摊的。

    小伙子名字叫兴子。

    有一天，我母亲去摆摊了，兴子的父亲来我家。他看上去老得多，有六十多岁了，气管不好，走路就憋得慌，喘，比我父亲大好多。他妻子——也就是兴子的母亲死了有好几年了吧，我都不太记得。所以兴子的父亲在他家中就有一点又当爹又当娘的感觉。当时我正在和父亲忙着炝花生。他来了，活儿也接近了尾声。父亲让我叫他大爷，我招呼过，就去了我自己的屋子里。印象里他从未来过我家。

    兴子的父亲很温和地和我父亲说话：“我来了，耽误做活儿吧？”

    父亲道：“没事儿，不耽误，这就忙完了，你坐，大哥，咱这就泡茶喝！”

    我并没有注意他们说些什么。

    傍晚，父亲依然启开了一瓶啤酒，父亲自己依然喝不完，还是让我和母亲帮了忙。就在这一家三口一起吃饭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就谈起了兴子家的事情。原来兴子上面还有两个哥哥，都比我哥哥大得多，这是我才知道的。他们自己的孩子都已不小。兴子的大哥是当兵转业，曾经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在我们镇上的市场管理所工作。只是两个哥哥和兴子不是一个娘。兴子和姐姐是一个娘。原来兴子的父亲是娶过两个媳妇的人！却都没熬过他。

    说到这里，父亲向母亲使了一个眼色，似乎要母亲对我说什么。母亲却在着急中用眼神回绝了父亲。

    父亲又对母亲说了一句：“真要是什么……他哥在市场管理所里，对咱干买卖就帮了大忙了！”

    母亲说：“那个说不着！再说，这才在哪里呀？”母亲看了我一眼。

    晚饭后，我收拾了桌子，去我屋。我在写一篇散文，准备往文学杂志上投。母亲稍后跟过来，试探着对我说：“那个小兴子……比你小一岁吧？你……有那个意吗？”

    我一听，连迟疑都没有迟疑一下，一口回绝了母亲：“门儿也没有！”

    母亲第二句话也没再说，尴尬着，又站了一会儿，走出了我屋。到了堂屋。

    父亲问母亲：“怎么样？”

    母亲道：“还用问？连说都不叫说。我就说吧，这个二闺女心性高，性子烈……”

    这事儿过了大约两三天吧。姐夫去伙伴家帮忙，没在家吃饭。姐姐就领着漂亮的外甥女来我家。娘说：“多长时间没在这里吃饭了？吃吧，巧了，蒸了菜包子。”

    饭后，我去送姐姐。路上我和姐姐一人领着外甥女的一只胳膊，后来我背了外甥女儿一会儿。再后来她又要姐姐背了，她接下来说的话，让我和姐姐都没想到。

    外甥女说：“妈妈，你要不是我妈妈多好！”

    姐姐就是一愣：“为什么？”

    外甥女说：“你丑，我俊。”我和姐姐当时心里都不是滋味儿：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怎么小小年纪嫌自己的妈妈丑呢！我想都是因为外甥女的确太漂亮，在他人不停的夸奖声里，让她小小年纪就有了虚荣心。接下来我和姐姐都默不作声了好一会儿。不过又觉得外甥女毕竟还是个小孩子，童言无忌，不往心里去吧。

    快到姐姐家的时候，姐姐站住了，对我说：“有个跟着她大爷干活的，比你大两岁，兄弟三个，一人一院，都有钱。你以前上我这里来的时候，赶巧他在她大爷屋里吃饭，见过你，他托了她大娘，叫我问问你愿……”

    我立刻制止了姐再说下去：“别和我说这个，在我二十六岁之前，连提也别提！”我说完这话，心里想：我还要自己找！

    姐姐一听，立刻不屑地说：“哼，你也没到外面看看，就光知道整天价抱着书看……”

    我忽然觉得姐姐变得陌生起来！这才几年呀，曾经想考大学的劲头儿呢？我发誓一定不会和姐姐一样的！同时我内心的孤独感猛地增加了一份。

    当我回到家中我自己的小屋的时候，我的心开始疼了，而且很疼，那一种疼痛感袭来的时候，是瞬间涌过心尖的。我想起了一个人——我高中一二年级时的语文老师——一个名叫郑捷的师范毕业生。他那时二十二、三的样子，一张四四方方白里透着红润的胖乎乎的娃娃脸，戴一幅黑红边的近视眼镜……我那时就偶尔想到过：如果将来有一天我要嫁人啦，就嫁给他，是在我考上大学毕业之后，而他又等着我的时候！

    可是现在他人呢？早已回到他遥远的家乡去了吧？于是在这天的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还是在那熟悉的教室里，在我十七、八岁的年纪，扎着两条粗长辫子的我，每天中午在我吃过饭返回学校的时候，他都会倚在正对着学校大门口的语文教研室的门口儿，微笑着看我走过长长的一截路，路过教研室再走向后面的教室去。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见他近视的镜片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而他的湿润又红润的嘴是温和地笑着的，一口好看的糯米牙整齐地排列着。当我发现他在随着我的走动，而轻微地转动着自己头的方向的时候，我的脸是发烧的……

    他对我说：“你以为我走了，是吗？我没有，真的没走，这不又回来了吗？”

    于是再去教室上课时，他仍然穿着灰色中有一点微红的的确良中山装，又站在了讲台上，或者又在学校的校园里，迈着他的慢慢的步子在散步了，看见我的霎那他又是惊喜的、激动的，接下来就像一个大哥哥一样地微笑着的，而我的那时是由衷地幸福着的……

    可是当我醒来了，这却是个梦，就连这“真的”，也还是个梦！我的心，又开始了另一轮的疼痛……哦，远方，有多远，充满诱惑的远方……

    我又想起了杜姨家的三女儿——姗姐，比我大七岁的她下乡在我们镇子北边的一个镇子，然后和当地一位农村户口的男青年，一起考上了医学院。毕业后又一起分到我们镇上的医院上班。我上高中时，姗姐就来了。我弟弟从城里知道了这个消息，回来告诉了我母亲，母亲知道后，隔三岔五地就撵我去叫姗姐来我家吃饭。她高高的身材，白白大大的脸，眼睛也不小，却是单眼皮——好看的丹凤眼，整体看起来更是那么漂亮。也扎着两条到臀部的《朝阳沟》上银环似的大辫子，头发有点自然卷，就像杜姨的头发一样。她脱下白大褂，来我家时穿的红高跟皮鞋我第一次见到，令人眼前为之一亮……

    这一些，也是对我行成诱惑的原因。这诱惑的背后，是远方，是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这远方告诉我：我不可能永远走不出这个镇子，我要走到外面的世界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