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因为吴远兵这么晚而来，而且又是这副模样，更是他结婚大喜的日子而来，都心知肚明，不禁发出同情的目光和唏嘘声。我的心在瞬间一揪，立刻痛到想流泪，并且在心里大声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折磨自己？”

    几个女同学都站起了身，躲到吴远兵较远的凳子上去坐下。又紧张地看着他。只有我坐在原地没有动。吴远兵所坐的位置，恰好离我所在的位置最近。

    一位叫魏紫的女同学，平时也喜欢吴远兵，并且是属于性格外向的那种人，爱和他开玩笑。看见吴远兵的样子，破口大骂：

    “看你喝得那个熊样！还来干吗？结婚‘大喜’的日子，不在家里，还能找到往这里来的路了？没人把你这新郎官给抢走？看你喝得这个熊样！没横着进来就不错了！这也算是横着进来的！”说着，竟又气又心疼到落泪，起身去给吴远兵倒水。一半暖瓶里的热水，一半缸子里的凉开水，端到吴远兵的跟前，又拿了一个小茶碗放到吴远兵面前的桌子上，给他把大缸子里的水倒到小茶碗里，端起递给吴远兵说：“快点儿把这水喝了！看你醉到这个熊样儿！”

    吴远兵像个木桩似的，一屁股坐在桌前的凳子上之后，一条胳膊放在桌上，两条长腿直直地伸着，张着嘴大喘着粗气。

    吴远兵对魏紫说：“谁喝醉了？”同时接过茶碗去，“乓”地一下又重新礅到桌子上：

    “谁喝醉了？”重复了一遍，想笑的时候，一下又带上了哭腔，看着挨他最近的我说：“你看，就是人家刘儿，多么稳重！稳重到——呃——你无论怎么样做……怎么样说，她就是……啊，稳重如山！你——看看人家刘儿，简直和吓傻了似的。我不该来？我今天晚上就不该来！”眼里立刻涌上泪来，但他努力控制着没有掉下来。

    魏紫立刻道：“你本来就不该来！”

    吴远兵努力笑道：“行了，不叫我来，我喝了这碗水，接着走不就行了？我喝水，好好表现，我喝水……”说着将一小茶碗水端起来，“咕咚咕咚”两口下去，又把小茶碗猛地礅在桌子上。继续道：

    “你看，人家刘儿，人家刘丽雅——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她在镇上，我也在镇上。那天我在文化站，一直待到黑天，一直待到很晚很晚……”他终于如老牛一样，从心底里发出一种闷闷的，像哭又像喊的声音，而且左右扭着他的头，看上去一定很难受：

    “呜——呜——啊——呃！”他最后又打了一个嗝儿，或者正是这个嗝儿，才阻止了他又要想说的什么话。

    旁边两位男生的其中之一，一位高个儿大男生，平常和吴远兵不错，一直没说话，这时候说：

    “远兵，今天是你一生当中都很重要的日子，你喝了水回去吧！要不家里的人也会着急。”

    作为一般的同学，我也劝道：“多喝点水吧！”

    吴远兵竟然很听话，端起水来又喝，而且一连喝了五碗，中间没停顿，也没再说一句话。

    不久，吴远兵在喝了这些水之后，也许多少有点清醒了吧。说；

    “我是来看看——资料到了吗？看看胡老师来过了吗？我这就走！耽误大家学习……我这就走……”说完起身就往外走，仍然趔趔趄趄。大家都跟着他走出了电大办公室（电大班挪了新校址）。他推起了自行车，两只长长的胳膊让身子离自行车很远，走到楼门口“咣”一下碰在楼门边上。出了门口，一搭腿就上了自行车，谁知竟直直地朝着院子中央储藏室的小房就摇摇晃晃地撞了过去，他把车把猛地一扭，车子朝着楼前的水泥路上又摇摇晃晃地冲过来。几个人都大叫：你行吗？不行的话，就明天走！

    吴远兵也不理会，车子摇摇晃晃地，总算是沿着这段水泥路走向院子的小门，大门早已关闭、大家为吴远兵担心着……

    这一夜，我想了很多，从入电大，确切地说，是从在文化站交学费开始，我们相处的点点滴滴都捋了一遍，我宁愿相信——其实也的确如此，我和吴远兵之间，什么事儿都没有，各人是各人。可是看见他那样，听见从他口里叫出来我的名字，我的心竟然会是这么痛！这一夜，我几乎整夜没睡着。那个姓吕的女人，你可知道你的丈夫内心里想的什么吗？吴远兵，你这样折磨自己，你应该知道你的母亲该如何为你担心！今夜，只要你好好地安全到家！你既然选择了她，就只有慢慢地接受了。

    但无论如何，即使他们两人没有感情，一直是吕同学在主动，可是从此后，人家有了一纸婚约，那就是一家人呢！我算是干什么的呢？而且他很快就是一个父亲了！

    我不能再在这里继续学习下去！

    好不容易第二天我回到家里，还是病倒了，不吃不喝，也不渴不饿，就那样不睡也不醒。也不知道躺了多久，当我迷迷糊糊地只是感受到自己在悠悠然然中飘飘欲仙的时候，床头上传来了母亲那努力压抑了又压抑的话语：

    “闺女啊，你可知道吗？你这是在剜娘的心哪！”

    那一刻，我突然间打了一个机灵，脑子一下子清醒起来，竟是那么真切，同时两行泪一下夺眶而出！那一刻我不再相信爱情，只觉得这世界上唯有母爱才是最最真切温暖的，不需要回报的，最无私的，最理解人的。

    紧接着母亲一字一句地告诉我：“闺女，不管怎么着，你不是还有我在跟前呢吗？再说你这才经历了多少事情呢？我从小你姥娘舍得我那么苦，身边连个说一心的话的人都没有！我经历的那些事情，就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呢！你连想到想不到啊！我掉的泪，论挑子挑……”

    母亲虽然没有问我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从学校回来之后就是这个样子呢？但是知女莫如母，母亲说出来的体己的话，就好像是已经到我的心里去看过一样！我发誓，从此再不去碰触什么爱情，只是为着母亲去活就好了。母亲那么不幸，我不能让母亲再为了我而难过！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没再去学校，我害怕再次看见吴远兵。我用凤凰涅槃般的方式淬炼着自己的生命。我想起了床头上地质出版社出版的《人生箴言录》里说过的这样一句话：“没有一次真正的痛苦的失恋，便不会认识真正的人生。”对我来说，未来的路还长，有了这样的生活经历，有母亲在身边伴着我，我又有什么样的事情是不能够承受和忍耐的呢？

    等我在慢慢恢复理智的时候，有一天弟弟回家来了，他现在迷恋上了看武侠小说，每个月发了工资，都会从工资里拿出少部分钱来去买书，并且随身带着，而且还在城里拜名师学起了武术。我相信他血液里是延续了老爷爷爱武术的传统。不足十九周岁的他，很大人似地对我说：

    “二姐，你看看我这些书，大部分都是金庸的，你抽空也看一下，都很好看！”

    然后他不知背了一句哪里的话，叫做：“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财，是购死小鬼儿……”后面还有一些我没记清；还有一句话叫做：“遇事儿不急是真仙，”后来还有几句：“酒色财气四堵墙，人人都在里面藏，何时跳出此墙外，便是长生不老方。”

    我觉得弟弟大有世外高人的意味了，比我成熟积极乐观得多。

    背完那几句话，弟弟对我说：“二姐，下一步我准备出家去当和尚——剃度为僧。”这是我不曾想到的！

    一旁的母亲听见了就是一愣，但是仍笑着，显出心灵被撞击之后的无可奈何。我被弟弟的话逗笑了，禁不住也说了句内心最想说的话：“那我也出家当尼姑去吧——我要削发为尼啦！”

    母亲听到这里，禁不住笑出声来，只是尴尬的程度更甚，含着唯恐我们的话语有一天能够变成现实的担心，说道：

    “唉——你俩是真好啊！就数你俩小，一个要去当和尚，一个要去当尼姑！这是都要去出家呀？！嗯，那忒好了，真好！看看我这娘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