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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更新时间:2019-03-02 14:39:51 | 本章字数:5243

    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听着我弟弟甜美地吸进呼出的小火车声,翻来覆去想着刚才晚上发生的一切细节,罗娟英对我说每一句话时的神态。罗娟英真的看上我了吗?不可能,我站在孙有炳的立场上想了想,罗娟英说的话有让我牵制孙有炳的意思。即便是这样,也应该知足。那时的女孩儿在男女关系上能表达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易了。

    那时候的女孩儿,如果说“我喜欢和你一起玩儿”,相当于现在“我爱你”这个分量。那时的女孩如果说出“我爱你”,肯定已经衣衫不整了。如果男孩儿说“宝贝儿”、“心肝儿”什么的,肯定是不可能的。像“不要嘛”、“你轻点”、“抱紧我”、“要来了”、“不要停”、“不行了”、“好舒服”、“我还要”这些话,那时的女孩儿是绝对说不出口的。我在想罗娟英毕竟给了我一个机会,她为什么选择我呢?很明显,她拿得住我。

    她妈和我妈都在通州工具厂工作,她妈是劳动科科长,我妈是车间工人;她爸是红旗厂副厂长,我爸是对面向阳厂工人;她是我们班语文课代表,我在班里什么都不是。另一种答案就是往好处想,也是我久久不能入睡的理由,罗娟英是不是真看上我了?这也不是不可能,我俩青梅竹马,从一年级就在一个班,二年级玩拍电报,她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她回头看我追上没追上,一下子撞在树上,胳膊骨折了。就伤成那样他父母都没埋怨我一句,还劝我妈回家别打我。头两个月我又因为她和杨英被流氓打了一顿,综上所想她倾心于我不是没有可能。

    想到这里,我又有一点小恶心,如果我当时没说不想管该多好。这个孙有炳,太不局气了,如果没有他在罗娟英面前胡说八道,如果没有张东旗的姐夫横车一拦,把我打个腿断筋折该有多好啊!两个月过去了,在两个月中她得看望我多少次啊?这将是一个多么凄美动人的故事呀……我蜷曲着大腿,踢蹬着小腿,外面的路灯灭了,我才合上眼。

    早上起来我头晕脑胀,两眼干涩。刷完牙洗完脸,拿起一个馒头掰开夹了一筷子酱油咸菜,背起又脏又沉的书包下了楼。走到校门口儿,我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看着从北面过来的孙有炳下了马路过了桥,看他头发像刺猬似的站在我面前。

    “怎么,昨晚回去被鬼拍了?”

    他听了我不计前嫌的话,揉着结了眵的双眼笑了笑,说:“你的眼睛比霍国强他家的兔子还红,为我拍婆子这么操心的人只有你一个。”说着他走进校门,我跟在他的后面。走到第三块篮球场地时张东旗在篮下叫住他。我看了张东旗一眼,打了一声招呼,这时预备铃响了,我赶紧上了趟厕所。

    我坐在座位上,一上午什么也没想,只想一个事儿,罗娟英心里在想什么,她是不是真喜欢我,是不是想跟我交朋友?今天一定弄个水落石出,如果弄不明白,我怎么面对孙有炳?如果弄不明白,就这么熬鹰也受不了啊!明天就是星期日,我姐一回家,看我这副德行,她肯定会旁敲侧击地挖苦我。

    下午下课铃刚一响,我背起书包快步出了学校,过了马路,拐进了红旗厂家属院,走到2号楼西面,在楼的水泥护沿儿上坐下,背靠着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罗娟英每天上学放学都要从此经过,我早想好了,待会儿罗娟英一到我就吹口哨儿,就吹南斯拉夫电影《桥》的主题歌《啊朋友再见》。这首歌的词儿虽然跟谈恋爱南辕北辙,但曲儿很好听,在那个年代能找到一首男孩儿招猫逗狗的歌很不容易,更不易的是这首歌有一段是用口哨儿来表现的。

    我记得刚看完《桥》这个电影,我们班二十几个男生腮帮子都肿过,怎么回事?学吹《啊朋友再见》学的。女生里有一个叫李小燕的,吹得比男生还好听,给我们男生眼馋的,跟在她屁股后边学。那个年代吹口哨儿就是现在的纹身,就是现在的染头发,就是现在露屁股沟子的短腰裤。那个时候你要能吹一口好口哨儿,姑娘随便挑。比我们高一届的“兔嘴儿”姚傻子,吹一口好口哨儿,算口哨儿大哥大,姚傻子从上高一开始每年运动会百米第一,成绩十一秒二,这也是我们学校纪录,更神奇的是姚傻子离终点越近口哨儿越响。姚傻子吹的《啊朋友再见》在学校演出过,我因为崇拜姚傻子,曾经跟我妈说,想去我大舅他们医院做个整容手术,给自己上嘴唇剌一个豁口。当时我妈劈头就给了我一个大嘴巴,说:“你本来长得就够对不起我和你爸的了,还敢糟改我们,我削瘪你得了!”

    当你看到这里你会说我太没溜儿了,其实,那是我的亲身经历。我想让所有同学注意我,让漂亮的女生瞧得起我,别说剌个兔嘴儿,割去半拉鼻子我都愿意,只要能引起女生好感。姚傻子他们班班主任吴丽萍什么事都找“兔嘴儿”姚傻子商量。因为吴老师的关注,他们班有四五个女生追姚傻子,这几个女生因为姚傻子互相吃醋,经常吵架。后来毕业了我才听说,姚傻子给那几个女生还有吴老师都一勺烩了。

    罗娟英和杨英还有一个四班的女生叽叽喳喳地走过来了,看着她仨走近,我赶紧吹起口哨儿,当然是《啊朋友再见》。杨英侧过头说:“徐伟成,你在这儿干嘛呢?”

    我停下口哨儿忙说:“我等……我等人呢。”

    杨英笑着嚷:“我知道你没等狗。”

    我嘴里“咝”了一声,心里骂了一句,我靠。在我一愣神儿的工夫,罗娟英已经拐到了五号楼的甬路上。想着她刚才侧头看我一眼的表情,根本看不出要跟我交朋友的意思,看着她的背影我有点儿失落,同时也给我一点儿轻松。我站起来靠在墙上,脑子里一摞一摞地坍塌着什么,今天能睡一个好觉了。我看着一拨拨放学的学生,像一朵朵浮云,我想着罗娟英为什么对我那么平静,对教历史的葛老师那么兴奋。今天上午上历史课我回头看她用胳膊支在桌上两手托着下巴,凝神看着讲台上的葛老师微笑。

    自从罗娟英在图书馆阅览室背着孙有炳向我表白了那天起,我的心情极不平衡。不平衡的主要原因是孙有炳!你想,在营救罗娟英她们的过程中,我挨了打都没提这个要求,他一个逃跑的反而大做文章,就像罗娟英说的,要跟也得跟我呀!在我眼圈一天天暗淡下去的日子里,我想还是要找一个机会把这事儿有一个了断,尽管我心里隐隐觉着如果真弄的明明白白,很可能对我不利。

    星期三上历史课的时候,我给罗娟英写了张字条,告诉她下午三点我在她家楼下喊三声孙有炳,如果没有情况让她在北面窗户上挂出一条毛巾。这是跟电影里接头的地下党学的。

    我中午吃完饭看大刚他们在院里打了会儿篮球,抬头看乌云把天遮上一半,我迟疑了一下,想回家拿把伞。一想算了,家里的伞早已开裂,前两天我妈热补了一下,真打起来那穷酸劲儿就甭提了。如果不带伞赶上下雨还有点儿诗情画意,我腋下夹着两本书,一本语文,一本数学,如果谁问我干什么去,我就说去学校复习,如果在罗娟英家楼下碰到人就说去问作业。再有夹两本书也是为了让罗娟英看,葛老师腋下永远夹着两本书,那个帅劲儿甭提了。这不是我说的,是罗娟英说的。葛老师单手把教案往讲桌上一放,罗娟英的眼睛就直勾勾地看着葛老师,胸脯就一鼓一鼓的。我学着葛老师脚尖轻快地点着地走着。

    进了红旗厂院门,一阵风吹过,我捋了捋散在额前的头发,闻着潮湿的空气。一个雨点儿打在我的手腕上,接着一阵更大的风摇得树叶哗哗响,雨点儿噼噼啪啪在甬路上摔得粉碎,我赶紧走了几步下了甬道,躲在路边树下往前走。望着灰蒙蒙的院子,有几个孩子飞速地钻进楼道,看着有不少人家在关窗户。

    我把书遮挡在眼前跑起来,到了罗娟英家楼下,看了一眼她住的房间窗户,大声喊起孙有炳……二楼的窗子里居然有人瓮声瓮气地答应!我看到罗娟英家旁边的窗户开了,孙有炳探出脑袋瓜儿。

    “操!我到陈科家你都能找到我。”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孙有炳,夹着的书散落在了地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陈科家,操!谁跟你说的?”

    听了他这话我刚明白,原来他不是在罗娟英家,陈科和罗娟英家住一个楼道,这个孙有炳怎么跟四班的陈科混上了呢?这小子一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陈科从窗户里伸出脑袋朝我喊:“上来吧!孙有炳正在问我数学题呢,你不是也来问数学题的吧?”我“嗯”着不知所措。这个孙有炳,王八蛋!他哪是学习的人呀,这小子一撅屁股拉几个粪蛋儿我都知道,分明是来窥视罗娟英动静的。我瞥了一眼罗娟英家的窗户,湿漉漉的玻璃后面有一张水彩画一样的脸。窗户轻轻地推开一条缝,一张叠好的字条飞落下来。这时孙有炳探出窗外大叫:“怎么?你叫我下去有事儿?”

    我赶紧喊:“没事儿,没事儿。”我边说边捡着散落在地上的书,“我这就上去,找你就是想问作业的事儿。”我在抬头的一瞬,扫了一眼落在雨水里的字条,飞身跑进楼道。

    我稀里糊涂问了数学作业,孙有炳在我带的数学书上一通乱画。我又问了陈科一道题,他不厌其烦掰开揉碎讲了半天,我不懂装懂啊啊着,大声说:“噢……哦……原来这么解就行啊!”其实,我的心根本没在数学题上,一半想着雨地里的字条,一半想着窗口前的罗娟英。

    四点半钟陈科去厨房淘米,我借这个机会说回家给父母坐壶水,没等陈科挽留声落地,快步出了门,三步并两步下了楼,看见那张叠好的字条还在雨水里浸泡着,我捡起来想把它打开,可浸泡的纸太软了。我用两手压了压纸里的水,小心翼翼地把字条放进裤兜里。在这阴雨初定的下午,我有了劫后余生的欣慰。

    回到家里,进了北屋,转头又去了南屋,然后又回到北屋,把门关好,从兜里小心翼翼地拿出叠成方宝形的字条,蹲在床前双手轻轻地拆开,把字条放在凉席上,用干毛巾吸了吸残余的水分,把毛巾放在二屉桌上摊开,把字条移在上面按平了,仔细分辨着模糊不清的字迹……这个笨得比小雏鸡还要笨的罗娟英啊,你怎么能用钢笔写完就扔到雨地里呢?就不会用铅笔写!我打开灯,又从南屋把台灯也拿到北屋打开,那一行蓝色的字濡染成一团,最后让我看成蓝色的海洋……

    晚上,打开半截抽屉,继续看着躺在抽屉里的字条,字条稍干了些,可字迹模糊一片,仍然看不清楚。看不清我就猜,我把好的一面坏的一面都猜了,感到还是不对,她对我的好坏没有必要写在字条上,她完全可以当面跟我说,而且还避免了很多风险。会不会也是跟我写的一个内容,当她知道孙有炳在陈科家约我改个时间呢?她在图书馆阅览室说的那几句话,对于我对于她都没有下文,这个纸上写的内容很可能就是约我改时间。想到这里,我呼吸急促起来,我念着那根本看不清楚的字条:今天孙有炳在陈科家不方便,晚上七点半在锅炉房后面小树林见。

    默默地念完,好像念多了二至三个字。我想了想刚才念的字,如果把七点“半”的半字拿下去,再将锅炉房后面的“后面”两字拿下去也念得通。我去南屋看了一下表:六点半刚过三分。我回北屋把字条小心叠好,放在我睡觉的凉席底下。我下了楼,飞一样地跑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跑那么快,就感到浑身有一股劲儿憋着出不来。我跑着跑着打了一个嗝,刚才吃的酱油炒豆腐,有一块颠到了嗓子眼儿外头,我咽了几下没咽下去,组织了半口唾沫重新将碎豆腐送回食道。

    过了马路,到了路边的树林里,地上有点软,我三步并作两步跳到围墙边的小路上,傍晚的空气清新可人,让人感到夏天少有的凉爽。我吹着口哨儿走进红旗厂院门,从一号楼向南走,到七号楼。这条路线我早已想好。前面九号楼是单身宿舍,九号楼西边是一个足球场,足球场的西边就是锅炉房。锅炉房的北面有个灯光篮球场,有几个像我一样半大的孩子在打篮球,我使劲儿看了看,一个孩子有点儿眼熟,是我班一个女生的弟弟,比我小二届。再远处四号楼对面食堂门前围着一拨人在嚷嚷着什么。

    我瞪大眼睛看着五号楼拐角处,心里想罗娟英今晚上能来吗?如果来现在也差不多了,我问自己,你怎么分析她的字是约在今天晚上呢?五号楼路口处有人在穿梭,我一次次充满希望,又一次次地失望。如果五号楼拐角处每分钟出现三个人,一个小时内罗娟英也应该出现了。我在经历一个半小时煎熬之后想出了这么一个公式,这个公式麦当劳在北京王府井开第一家店时用过:测人流量。现在想起往事感到自己的情商不高,有时很幼稚。两个小时过去后我又有了一个想法,字条上面的字,很可能是不接受的意思,她肯定拒绝了我什么。其实,我到这地方来也不完全是为了罗娟英,我是为自己,我没事儿,我空虚,我有的是时间消遣不出去,要不今天晚上我干什么去?我为了缓解自己绷紧的心情,等一晚上罗娟英亏了吗?错!我占了多大便宜啊!如果罗娟英现在就站在我的眼前说:“徐伟成,我让你在这等十个晚上,让一百个蚊子叮你一百个包,我再约你干不干?”我会说什么?“当然,就是等一辈子也在所不惜。”徐伟成,我叫着自己,你小子连一晚上都不付出还想跟罗娟英交朋友,见鬼去吧!我猛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环顾了一下四周的黑暗,然后跳下地窖,落地还没站稳就将手使劲儿地插进裤兜里。大夏天的揣什么兜啊?我替周围的黑夜问自己。我从五号楼前经过,在三单元门口儿站了一会儿,望着罗娟英房间的窗户,半截儿镶边碎绿黄花的窗帘已经挂上,灯光昏黄地照在上面,仿佛罗娟英知道我就在她的窗口下,马上就哗啦拉开窗帘推开窗户,探出脸喊:“徐伟成你等我,我马上就下来!”夜静得能听见自个儿心跳的声音。窗帘上的灯光呼啦灭了,睡这么早,还写不写作业了?没准儿罗娟英知道我站在窗前望着她窗口,怕人看见赶紧关了灯……一只猫从我身后蹿过,接着又是一只,它们互相追逐着嗷嗷嚎叫,就像小孩儿哭一样,听着这声音我心里甭提多憋得慌了,我也大叫一声,两只猫吓得一下子蹿到垃圾站门旁旮旯里,拉着尿一步一回头朝四号楼方向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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