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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更新时间:2019-03-02 14:41:35 | 本章字数:4136

    第二天中午放学罗娟英叫住我,她在座位上慢慢地收拾着铅笔盒,把书放入位子里,看座位旁的几个同学都走了,小声对我说:“作文刚才没发给你。”她低着头把作文递到我手里,说,“忘了跟杨英说了,中午一点你过来帮我出黑板报好吧!”最后一句话声音更小,她把一只腿先伸出位子,然后侧身站起来,眼睛看都没看我一眼,只跟擦黑板的李小燕打了一声招呼就消失了。我看着李小燕把黑板擦完,刚想说话,李小燕说:“你怎么还不走,我该锁门了。”她的话让我欲言又止。

    中午,校园很静,北面田径场的尽头,贾老师出门倒饭盒里的水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感觉他要跟我说什么,可因为离得太远又放弃了。我穿过四块篮球场,走进松树林,看门还没开,坐在秋千上,秋千吱呀吱呀地叫,在寂静的校园里特别刺耳,让我感到心焦。

    我索性站在秋千上使劲荡起来,透过松树林,越过围墙,我向红旗厂家属院门望去,有不少大人陆陆续续进了家属院大门旁边的厂门。厂子敲铁轨声响了,还有五分钟就一点了,这时罗娟英出现在厂门口,她过了马路进了学校。看她进了松树林我把秋千荡得更高了,几乎荡到树梢上,吓得我自个儿直冒冷汗。罗娟英低头在秋千旁走过,我扭头看到罗娟英打开教室门,赶紧坐在秋千上,用脚划着地,鞋里着了火一样热起来,我掸掸满是灰尘的裤脚,跑进教室。罗娟英站在板报前扬头凝思,我站在她的后面,不知说什么好,非常唐突地问了一句:“杨英什么时候到?”

    她转过身子,手指转着粉笔,说:“昨天我妈看了我的笔记本。”

    我心里一惊,慌乱地说:“是不是写孙有炳了?”

    她说:“他配让我写?”

    我说:“那你写王老师?葛老师?”我直接说葛老师怕她挂不住。

    她不耐烦地说:“我写老师干什么,我写的是你。”

    我“哎哟”一声说:“写怎么为你和杨英挨打的事儿?”

    她说:“我妈根本就不让去城里玩儿,我敢写吗?”她责怪道,“我妈看完日记把我好一顿训,说苍蝇不叮没缝的鸡蛋……”这时一只苍蝇从眼前飞过,她闪了一下头。

    我说:“日记里写的什么?为什么不写我为你两肋插刀?”

    她轻蔑地看了我一眼,说:“要是那样我早死定了,我主要是写你给我写的字条,不知道该怎么回绝你。”

    我有些急了,说:“既然回绝我直接说不就结了。”

    她拧拧鼻子,说:“那天孙有炳在陈科家,我能下去跟你说么?我不给你写在字条上了吗?”

    我急切地说:“字条被你扔到水里洇得我没看清楚……唉!一句话的事,你不同意也就罢了,写什么日记呀。”

    她听了我的责备,眼圈一红抽泣起来。“是你没事儿给我写字条,如果没有字条,有日记吗?”

    我说:“那你今天约我只是告诉我这点儿事儿?”

    她说:“我叫你来想说,我妈昨天说要找你妈……”

    我说:“说什么事儿?是不是我写的什么你全说了。”

    “我不把字条交出来还不打死我呀。今天叫你来就是让你有个准备,我妈今天上班真要找你妈,你晚上回家怎么办呀?”她哭着说。

    我故意气她说:“兴许你妈和我妈说让咱俩好呢。”

    她听了这句话,转涕为笑:“徐伟成,你……过几年我就是大人了,我妈让我跟你好,我都不会跟你。”

    我问:“为什么?”

    她说:“我怕你把我卖了。”

    我说:“让你一说我还不是人了,我就是卖我妈也不能卖你呀。”

    她听了这话转过头去,我从侧面看她的脸颤抖不止,平静了好一会儿她咳嗽两声转过头,朝我一字一句地说:“今天我妈上班……真跟你妈说了,你想个办法呀!”她看着我绷不住又笑了。

    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好办法,我问:“你那日记到底说了什么呀?”

    她说:“我日记里的东西怎么能告诉你呢,这么说吧,大概就是你约我,我很犹豫。”

    我听了也不耐烦地说:“如果我妈问我,我就说……喜欢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反正也是挨一顿打了事儿。”

    教室外有人吵嚷,有快速奔跑的声音,我打开门探出头,两个四班的男生上了秋千,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霍国强和张东旗也进了小树林,他俩朝厕所拐去。我回头看了罗娟英一眼,烦闷地出了教室。

    下了学我没敢回家,去了张东旗家,帮他买了趟煤。晚上在他家吃的饭,他妈把他妹哄上床睡下,我才不得不从他家出来。走在大街上,我尽量放慢脚步,一步一步朝前挪。可不知不觉还是到了家门口,抬头看了一眼我房间的窗户,漆黑一片。想着我妈劳累一天兴许睡着了吧?我蹑手蹑脚地上了楼,轻轻地将钥匙插进锁眼儿里,打开单元门,我猫一样走过夏大爷家门,极轻缓地打开自己的屋门,小心地刚把门掩上,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我妈那屋的门响了,地上的门缝射进一道灯光,我听着她在检查楼道的门锁,然后把厕所门关好,再然后我的门被我妈用力推开。

    “徐伟成,到大屋来。”一听我妈叫我全名就知道坏了。跟在我妈后头磨磨蹭蹭走进大屋,她说:“把门插上。”我回身把门插好,心想,太残忍了,打我还让我插门,这跟自己给自己五花大绑有什么区别!

    我妈说:“说说吧!这两天你尽干什么好事儿?”

    我听我妈这么一说还真有点糊涂了。怎么着,今天高老师下午家访了,高老师上午确实表扬过我,说我热爱劳动。不管怎么着,我表扬自己是没有错儿的吧,我说:“今天高老师确实表扬了我,中午我帮罗娟英出黑板报,还有上午……”我妈听了这话,从半截柜后面抄出早已藏好的鸡毛掸子,二话不说照我脑袋抽来,我一低头胳膊一挡,正抽我耳根子上。

    我妈歇斯底里地喊:“给我跪下!你再给我瞎白呼我抽死你!”

    我爸在阳台上探出头,慢条斯理地说:“他中午是给班里出黑板报去了。”

    我看我爸一眼,我妈把阳台门关上,“呸”了一声,转回头说:“你甭看他,念秧儿也没用,他救不了你。”我低着头,不情愿地跪下。

    “说吧!你这两天干了什么坏事儿?”她把“坏”字拉得很重很长。

    我说:“上生理卫生课的时候,我写语文作业来着,被老师把语文书给没收了。”

    我妈说:“打岔是吧?”

    我说:“我真没干什么,再不你给我提个醒?”

    我妈说:“好!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给小娟子写那字条是怎么回事儿?”

    我说:“不是我写的。”

    我妈说:“那是谁写的?”

    我说:“反正不是我写的,是我抄人家的。”

    我妈举起鸡毛掸子说:“还跟我犟,说!就是你写的。”望着我妈高举的鸡毛掸子我耳朵嗡嗡直响,本想说,是我写的,可我老想那高举的鸡毛掸子,一紧张说成“是我写的吗?”

    我妈听了气得照我脑袋上就是三四下子,嘴里不停地说:“我让你不承认,我让你不学好,我一辈子最恨的就是你们这些敢做不敢当的家伙。说!是你写的。”

    我说:“我不是说了吗,我写的……吗!”

    我妈又说:“我相信你能写出来。”

    这时我爸在阳台上说了话:“你打孩子就打孩子吧,说‘你们’是什么意思,一辈子就恨敢做不敢当的男人,我怎么越听越不是味儿呢。”

    我妈回过头朝我爸说:“我教育孩子碍你什么事?下班回来我就跟你说,让你管管他,你怎么说的?”

    我爸说:“这种事儿怎么问?”

    我妈说:“教育孩子有什么不能问的?我看你是不敢问。”

    我爸说:“我有什么不敢问的?”

    我妈说:“那我今天叫你问,你为什么不问?”

    我爸走进屋里从半截柜上拿起一支烟点上,轻吐一口烟说:“小娟她妈也没说出什么,不就写了一个时间地点让她闺女出来吗?他这么大了,放学后约个女生聊聊天有什么大不了,咱俩像他这么大结婚都快一年了。”

    我妈把嘴咧得很歪地说:“终于说出来了,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没说错吧!我没说屈你吧?”

    我听着我妈和我爸鸡一嘴鸭一嘴地吵着,心里甭提多高兴了。我抖了抖麻木的肩膀,仿佛有几百只小虫子在肩膀上爬,甭提多舒服了。

    他俩越吵声音越大。

    我妈说:“孩子这个毛病就是随根儿。”

    我爸说:“我看也是,你说你不老实在东北呆着,没事儿老给我写什么信。”

    我妈说:“我写信光明正大,合理合法,不像你是非法的。”

    我爸说:“我是给越南写信了?还是给苏修去信了?”

    我妈说:“这两个地儿你不敢,你敢给狐狸精写信。”

    我爸说:“证据?”

    我妈看了我一眼说:“我说出来都牙碜!”

    我爸说:“说不出来就是造谣。”

    我妈说:“‘我吻遍你的全身’这句流氓话是不是你给那狐狸精写的?”

    我爸对我翻着眼珠子,说:“去!去!偷听什么呢。”说着他把我轰出门外。我在厨房里假装找吃的,听着他俩在屋里大吵大嚷。

    我爸说:“你偷翻我的箱子。”

    我妈说:“谁叫你不锁呢。”我妈语音未落,屋里八仙桌板凳的挫动声和脚在地上的摩擦声交织在一起,门旁的脸盆“咣当”一声摔在了地上……我支愣着耳朵听着屋里的山呼海啸声,心里甭提多痛快了。我看邻居夏大爷、夏大娘从屋里出来,拍门叫着我爸我妈的名字,并用力把门撞开,夏大爷上前架着我爸的胳膊,说:“徐师傅,住手,有什么话坐下说。”

    夏大娘扯着我爸的衣袖说:“都四十好几了怎么说动手就动手?”我妈抽冷子腾出一只手,照着我爸的脸就是一爪子。我爸“啊”了一声,他摸了一下脸,看手上有血。四个人又搅在了一起。夏大爷气喘吁吁地朝我爸说:“徐师傅你不松手我可报警了。”

    我爸拿起搭在床头的手巾粘着脸上的血迹说:“今儿个这事儿没完!”

    夏大爷说:“我说他徐婶,陈芝麻烂谷子老提有意思吗?他以前做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好今天的日子。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允许人犯错误,更允许人改正错误’呢。”

    我妈说:“我就说了他一句,他就打我。”

    夏大娘问:“你说啥了?”

    我妈没吱声。

    夏大娘问我爸:“她说什么让你那么大动肝火?”

    我爸说:“‘我吻遍了你的全身’!”

    夏大娘脸一红,瞅瞅我妈,不再说话。

    我爸补充说:“这是马克思的一句话。”

    我妈说:“他夏大娘你听见了不?他找事儿找到马克思身上了!明天我就去找厂长,我要问周厂长污蔑马克思怎么处理。”

    夏大爷说:“他徐婶,马克思确实说过,这是他给燕妮的情书里的一句话。以前我也不理解,现在我理解了,大凡伟人比普通人这方面理解得都深刻。”

    我听了夏大爷的话心里一震:妈呀,马大爷,不,马祖宗,你比我爸爸色多了,吻遍你的全身,不是也包括那地方啊!这一想真让我浑身叫劲儿。

    我爸看我妈又哭又闹,地震山摇喊出一句话:“那是无产阶级浪漫主义的情怀。”

    夏大爷听了笑着说:“徐师傅,在生活作风方面尽量少引用伟人的话。”

    我妈听了夏大爷的话停止了哭声,她看我在门口外站着,指着我说:“我本来不想打你,就是因为他下了班气我,你今天挨打就是因为他!”我妈用手指着我爸,我爸一脸无辜的样子,冲我说:“不管是无产阶级浪漫主义的情怀,还是资产阶级的低级趣味儿,都不是你这个年龄该做的,忍了吧,毕了业,你爱干啥就干啥。记住,男人膝下有黄金。”我爸刚说到这里,我妈又跟他吵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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