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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更新时间:2019-03-02 14:50:45 | 本章字数:5754

    晚上打饭,罗娟英站在院墙外。我走过去把饭盒递给她说:“用我的饭盒吧!”

    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排队打饭的人群,说:“给我用,你怎么办?”

    我说:“我不爱喝汤,我用饭盒盖打菜就行了。”

    她说:“你就吃菜呀?”

    我笑着说:“今天吃馒头,我用筷子扎着。”说着我比画着扎馒头的动作。

    她说:“那也不用,我有。”

    我说:“中午你就用钱君英和白丽的饭盒吃的。”

    她说:“没错,不过,我不是没饭盒,我们几个人从家里拿了不少好吃的没吃呢,放在我的饭盒里,怕耗子给吃喽。”

    我说:“为什么不带出来?”

    她撇一下嘴说:“美的你,晚上我们饿了还吃呢。”

    我说:“你真傻,为什么不用白丽的?”

    “因为我的最大。”她摆着手,“去吧,打你的饭去。”

    “徐伟成,你怎么还不打饭去,等着喝汤呢?”白丽过来说。

    我看白丽用书包垫下面,端着一饭盒小白菜走过来,说:“她没带饭盒,我让她用我的。”

    白丽说:“不用,不用,我打两份菜。”

    “好吃不?我尝一口。”我伸过筷子,白丽转身躲开我的筷子,忙说:“想吃,拿饭盒来,我给你拨一点儿。”

    我说:“得得,说着玩呢。”

    罗娟英看了一眼饭盒里的小白菜,皱起眉头。白丽拿起缸子打热水去了。钱君英甩着饭盒里的水过来说:“张东旗看你没带饭盒叫去他那边吃,你去吗?”

    我回头看了一眼张东旗和几个男生坐在柳树下,张东旗朝罗娟英招着手,他看罗娟英犹豫不决便不要脸地走过来,非得让她去他们那边吃去,罗娟英拗不过跟着他去了。我心里好不自在,不知道自个儿怎么走到打饭的地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盛菜的大桶里最好没有了,没菜我就跟钱君英白丽那儿凑合吃点完了。想着我伸过饭盒,二班的陈燕宾给我舀了一大勺子菜。我看着三个苍蝇在桶沿儿上向桶里窥视着剩下的菜汤,心里一阵恶心。打完饭,我走出院子,过了土路,在水塘边坐下,看着饭盒里的菜汤,胃里鼓囊囊地吃不下去,我不时地侧身看着那边的罗娟英……哎哟,真是没法往下看了,这个给拨一口,那个给夹一筷子,更可气的是王大力还挪着身子凑到罗娟英身边,这个比藏獒还护食的家伙把一个大馒头捅在罗娟英胸前,都快碰到那个地方了。哎哟,我的妈,她还笑,哎哟,还扭腰,我的脸都臊得不行了。不行,呆会儿吃完饭,找个机会我得跟罗娟英好好谈谈,我怎么说呢?开头很重要,我就说,求求你别理王大力了……不行,这么求她太下贱,如果说出此话,我一辈子都被她拿住了;我就说,你理他们干什么,这帮人值得理吗?也不行,这要传出去非打架不可,虽然我不怕王大力他们几个,让罗娟英瞧我小气量;我就说,你要觉得我不好,不爱接受我的帮助,直接跟我说。她会狐疑地看着我说,你在说什么呢。我就说,你一直瞧不上我。她皱着眉心说,你……我知道了,王大力让我和他们一起吃饭你嫉妒了。徐伟成,你想一想,都是一个班的,人家那么请你,大庭广众之下吃顿饭,不去多伤人呀。换成你,明天我们几个女生要请你一块儿吃饭,你应不应?她要说出这些话我怎么回答?我就说,不是这个意思。她会说,你就是这个意思,你就是,你就是,你吃醋了。我就说,我还喝酱油呢。她会说你就是吃醋了。我就打着岔说,王大力这个人没什么,但动作太过分。别放纵他,你真正要提防的是张东旗这小子。我自言自语自问自答着。

    这时孙有炳也凑到罗娟英身边,张东旗回头看了我这边一眼,我马上转过身躲开他眼睛。正像我所说的,对于王大力我并不担心,我真正担心的是张东旗,这小子不但学习好长得又高又好看,更主要的是他爸是县委的军代表。他真要向罗娟英下手,我心里还真没底,不过,我注意到他跟罗娟英说话一直不多。不知什么时候,有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了我身边,凭眼角儿余光我知道其中一个是霍国强。霍国强用手拍着我的肩膀说:“瓷器,昨天晚上高老师调查那事儿,调查白丽的时候,白丽说你喊了,又调查了很多人都说你喊了,调查我们哥几个的时候,我们不能说你没喊,如果说你没喊,第一,是说谎,第二,是跟高老师做对,跟高老师做对,就是跟学校做对,跟学校做对就是死路一条。我们只有忍疼割爱,说你喊了。”

    我说:“那你们还喊了呢,而且,是你们叫我喊的。”

    霍国强说:“这可不是我叫你喊的,是孙有炳叫大家喊的。你不是不知道,现在他不承认了,我们有什么办法。高老师说了,为了三夏劳动的任务胜利完成,不再往下追究,就此打住,你就一个人扛了吧!而且,也没什么大不了,最多给你一个口头警告。”

    我倔犟着说:“那么多人喊呢,凭什么就我一人扛?”

    霍国强听完我的话火了,他把我手里的馒头抢过去,扔进水塘里,说:“不是我们让你扛,是高老师不往下查了,是高老师让你扛,如果高老师乐意往下查,是我们大家扛。你怎么能说是你帮我们扛呢?”这时孙有炳大声提醒着说:“我们在高老师那儿都给你解释了,说你喊的不是高老师,说你喊的是你同桌郭凤惠,我们大家都为你作证了。”我听了这帮比狗屎还脏的东西说完,又气又乐,我把榨菜汤喝了一口,倒在池塘里,深深地叹口气。罢了,我就是跟高老师说出真相,高老师也不会相信,她也不想相信。

    正像霍国强说的,当天晚上学校给了我一个口头警告处分。高老师找到我说:“现在在火线上。”按现在说法就是非常时期,处理就严。“不过你要好好干,表现好回学校就把给你的警告撤了。”其实撤不撤我倒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成了坏典型罗娟英不理我了。

    她越不理我,我就越关注她。

    有一次我偷听到白丽说罗娟英的坏话,她说罗娟英别看个子挺大傻乎乎的,心眼儿可多了,她们住的老乡家一个屋六个女生,洗衣服一人一天,从小个儿到大个儿,白丽第一天,罗娟英第六天,三夏劳动一共七天,来一天,总结半天,回去半天,掐头去尾五天,实际罗娟英洗衣服那天三夏劳动已经结束了。我听白丽这样说罗娟英坏话,有点儿不高兴,如果从大个开始轮,你洗不上了,罗娟英这么说你你高兴吗?

    三夏劳动的第五天,我们班分到场院小麦脱粒机那儿劳动。我们班上夜班,下午五点至凌晨五点,和四班对班倒,我们班共48个学生,分两班,两小时一换班。脱粒机前面分12个人,10个人供麦捆,两个人站在脱粒机口儿填打开捆的麦子。脱粒机后面12个人,有两个用平锹往麻袋里装脱好的麦粒儿,两个撑麻袋,两个铲麦秸,两个运麦秸,两个往库棚送装好的小麦,两个在库棚垛麻袋。我和霍国强站在脱粒机口续麦子,钱君英和杨英在脱粒机后面撑麻袋。后面的工作虽然不轻松,比起前面还是轻松了许多,供麦捆的十个人刚开始还给我们打打捆,没有一个小时他们的衣服就湿透了,可又怕麦芒扎人谁也不敢脱衣服。随着时间的流逝,麦垛离脱粒机越来越远,往场院拉麦子的马车因腾不出车道,只能卸到场院的边上,十来个人哪里忙得过来,更别谈给我俩解捆了。没办法,我和霍国强只好自己打捆。高老师看在眼里忙过来帮忙,她一会儿解捆一会儿帮着抱捆。白丽、罗娟英一人抱着一捆麦子,形如狸猫步态轻盈地向我走来,一看她俩从小就练过功,不像我的同桌郭凤惠走起路来屁股往后坐。罗娟英白丽她俩每次过来,我都迎上几步,面带微笑接她俩一下,生怕她俩给我俩打捆累着。可郭凤惠不打捆,我就说她,让打开捆,气得她直瞪眼。

    传送带猛然一紧,发出哼哼叽叽的声音。高老师手提一捆麦子高喊:“注意,把捆打开再往里填,别把机器憋坏了。”霍国强推卸责任地高声说:“高老师,我要求调离,待会机器坏了,我承担不起。”我知道这小子在给我上眼药。高老师也知道在所有的环节中这个岗位是最脏最累最危险,高老师把霍国强换了下来。面对高老师我心情大好,心说是霍国强呀霍国强,自己卖关子没卖好;徐伟成呀徐伟成,你知道你跟高老师面前干一小时等于别人默默无闻干一百天,这就是命!我看着前后左右的同学都投来嫉妒的目光。

    传送带有条不紊地转动,皮辊发出有节奏的磨擦声,麦粒哒哒哒哒脱出来,撒在杨英钱君英身边,发出哗哗流水似的声音。我和高老师干活儿说不累那是瞎话,但比跟霍国强一起干好多了。心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运捆的同学因为高老师在这儿,基本上将捆打开后放在我们身边,放得顺胳膊顺腿,要早这么干,我一个人就能顶上一气。我真想唱一首歌,来表达此时此刻的兴奋。我心里高声喊:霍国强呀,你就像毛主席所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麦捆堆积如山,霍国强在麦垛中间拽着麦捆,麦捆与麦捆错落交叉,霍国强较着劲儿拽也拽不动。白丽喊:“霍国强!你有劲儿没处使吗?看孙有炳,用叉子在上面一层层挑。”霍国强捡起一把叉子爬上麦垛,用叉子向下挑着,一会儿两人挑起一座小山。张东旗嚷了起来:“全叉麦捆,要把我们几个累死啊?要不你俩下去一个,把那道叉开,待会儿拉麦子的马车也能进来。”孙有炳把叉子扔出好远从麦垛上跳下来,像欠谁似的,一边腋下夹一捆跑起来,高老师朝下边喊:“没麦子啦,加把劲哪!”她举起胳膊看了一下表说,“再有几分钟就换班了,咱们跟四班有劳动竞赛,瞧着点儿。”张东旗一不小心,被孙有炳扔在脚下的麦子捆绊了一个大马趴,他四仰八叉,脸朝着天喊:“孙有炳你他妈玩儿我是不?”高老师喊:“把叉子用完拿起来,别满地乱扔,多危险,地上的麦子捆归置归置。”高老师下了踏板招呼人,叫着张东旗:“快起来,别着凉。”说着她从兜里掏出哨子吹起来,那哨声将我的大筋抽出体外,全身好像只有一堆肉在支撑。终于换班了!

    我机械地停下,汗水洇透了衬衫显出我秀气的身材。我累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僵尸一样走到场院西边的麦秸垛,一屁股坐下再也不想起来,躺在麦秸垛上脖子已无力支撑脑袋,就想好好地睡上一觉。麦秸垛后边高老师在大声说话:“谁也不许睡觉,以防感冒,罗娟英你负责女生,谁也不许睡。”她重复完,又转到库棚和霍国强他们说着什么,几个人一口答应着,张东旗还向高老师敬了个军礼。

    脱粒机嗡嗡地响,就像几万只苍蝇在叫。我艰难地爬起来,伸了下胳膊,擤了擤鼻子,用磨破了的白手套使劲儿擦了擦鼻涕,手套上留下一抹深灰的鼻涕,看着鼻涕,我想起教我们绘画的刘老师画的五代董源的一幅画,这一抹鼻涕特像画里临水的小丘。我望着挂在电线杆上的白炽灯,照在麦垛上泛着银光,亦霜亦雪,照在脱粒机上,王大力挥动着手臂,有一股尘烟飞起,那就是我十几分钟前战斗过的地方。一阵凉风刮过,腋下的湿汗冰凉让我打了一个冷战,我扩了扩肩,踢了踢腿,库棚那边传来霍国强和几个同学的追打声,一会儿孙有炳被几个同学按在底下。我庆幸没有过去,如果过去,被压在底下的人不是孙有炳。我走到暗处,戴上手套,扒着麦秸垛,不一会儿掏出一个洞,我钻了进去。新垛起的麦垛,麦香浓郁,潮湿闷热,麦子的尘屑和汗渍在脖子上混在一起痒得不行,左腿足三里有一个潮虫大小的东西在爬,痒得我想尿又尿不出来。我探出脑袋向天上望,不知为什么向天上望?我已经很久没有向天上望了,星星稀稀疏疏在天上挂着,我心里问一句,星星,几点了?你什么时候滚蛋呀。又一琢磨,要想知道几点了,算算干了几班大概不就知道了吗?

    脱粒机贪婪地吞吃着麦子,也在吞吃我们班四十八个同学的汗水,我擦着鬓角上干透了几遍的汗,尘土一样的汗碱一层层剥落下来,我舌头舔着嘴唇咸得不行。操!这是人干的活儿吗?操!这不是人干的活儿,刚才哪丫挺干了,我骂着自己,两个喷嚏打完,有人在骂我,肯定是霍国强,他不敢骂高老师,所以骂我。鼻子有点发痒,接着又是几个响亮喷嚏,有点儿要坏,可能要感冒,我不自觉地向洞里缩去。

    这时,有人在说话:“你跟我去吧?”另一个在回话:“那个厕所没灯到处都是屎,下不去脚。”听出来了,问话的是罗娟英,回话的是杨英。一会儿她继续说:“不如就在麦垛后面。”罗娟英说:“后面有人。”杨英说:“哪儿有人?”听脚步声他俩走过来。罗娟英说:“那你给我看着点儿。”脚步声越来越近,我赶紧往里缩,怕弄出动静,不敢乱动。只见两条腿叉在了麦捆洞口两边,接着皮带的划动声,洞口被堵得严严实实……前面有了亮光,罗娟英开始说话:“杨英,我觉得今天有点儿不合适,肚子里好像有一个铅块往下坠,想再蹲一会儿。你去白丽那儿给我拿点儿纸来。”外面有错动的脚步声,洞口又是一片漆黑,接着是一种腥酸的味道充满洞里,不用问,她来了月经。此时我的特异功能又显现出来。罗娟英第一次来月经我就跟踪过,那是上小学五年级,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是魏老师的数学课,同桌霍国强看到罗娟英的椅子上有血迹,举手报告了魏老师,说罗娟英屁股被椅子剐流血了。魏老师教了十几年书什么不懂?她让白丽、杨英陪罗娟英到厕所先处理一下,然后回家换裤子。正说着下课铃响了,罗娟英两手捂着屁股,像鸭子一样扭着腰跑向厕所。罗娟英还没到厕所我就先到了,我屏气而闻,罗娟英一进厕所,就蹲在了第一个坑上,那血流的,从第一个相连的便池一直流到第五个。我心里喊:可别再流呀,再流就出人命了!我吓得带着哭声问霍国强:“你给她剐哪了,怎么剐那么深呀!”霍国强哭着说:“不是我剐的,我哪知道剐哪了。”后来才明白罗娟英那是来月经了。没过两天,霍国强和我说,听医务室梁大夫说,罗娟英这么早来月经和她的饮食有关。他哥哥在永乐店农场养鸡场工作,经常往家里带些淘汰的小鸡。鸡场从美国引进了先进的技术,饲养二十八天就能出笼。他哥哥又经过一年多研究试验,饲养最多十八天就能出笼,而且还比以前重半斤。后来听他哥说:什么研究试验,就是激素敞开吃。他的这套方法在中国现在还普遍应用。

    罗娟英堵在洞口,闷得我脑袋昏昏沉沉,有缺氧的表现,也让我有了亦梦亦幻将要实现美事儿的感觉。我将手伸了过去,没有摸着,外面杨英在说话:“给。”听见撕纸的声音,一阵磨擦声,提裤子的窸窸窣窣声,接着一道蓝光射进洞里,我差点儿惊叫起来,细想那应该是她裤带金属扣儿的反光。脚步声慢慢远去,一阵凉风刮进洞里,我脑袋嗡的一下,小了许多,小到只有拳头大小,热汗从额头上成绺地往下淌。我打着手心骂:你小子不要命了,刚才真摸惊了罗娟英,霍国强他们一掺合,保证给我编成我为了和罗娟英耍流氓,挖了一个洞,把罗娟英骗到洞里,扒了她的裤子,给她那个膜弄坏了。这真是太悬了,我听着外面相继又有两个女生尿尿,以后再也没了动静。我小心地爬出洞口,逃离这是非之地。

    干到鸡鸣狗叫的时候,肢体的酸痛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麻木,我机械地做着几个动作。我的思维好像天上慢慢淡去的星星,只发出微弱亮光。人们说话有了重量感,高老师说的话一句有一捆麦子重,剩下人的话没有重量,都在空中飘着。收工的路上,耳朵嗡嗡地响了一道,迈过小河的时候,蹲了一下,耳朵更响了,离场院越远越响,越静越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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