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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更新时间:2019-03-02 15:27:07 | 本章字数:7520

    我揉着眼睛坐起来,看着孙有炳像个炸熟的虾米一样蜷缩在椅子上,心里不禁有点惆怅。初二我和孙有炳到86983军营里偷军挎,那一次我俩当时束手就擒,被两个解放军战士抓小鸡儿一样摁在那儿。这一次我俩虽然侥幸暂时逃脱,但早晚也得归案。我扬起头,看了看墙上的表已经九点了。我站起来看几个要饭的拿着湿毛巾从洗漱间走出来,有一个大声吆喝着同伴,虽然我没有听懂那个人说的哪里口音,但我分析跟食物有关。我走进洗漱间,侧过头在水龙头底下喝了一肚子凉水,洗把脸又把脚伸进洗手池里冲了冲,这时孙有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操!”他咋咋呼呼地说:“你丫挺的醒了也不叫我一声,我以为你让雷子逮去了呢。”

    我甩着脚上的水,说:“你才让雷子逮去了呢。”走出洗漱间我拿出一张烟纸,用手捏出裤兜里的烟沫儿,卷了一大炮点上抽着。孙有炳出来,从我衬衫兜里翻出一张烟纸,另一只手摸着我的裤兜,然后手伸进我的兜里,把兜底儿翻出来,嘴里不停地嘟囔:“我看小马给不少烟沫儿呢,怎么就剩这点儿了?”他把我兜底儿烟沫儿抖得干干净净,凑合卷上一炮。

    看着他把烟点上我说:“到哪儿弄点吃的去,别老弄水饱呀?”

    他说:“你兜里还有多少钱?”

    我说:“还有五分钱。”

    他说:“以前你身上老有一毛多钱。”

    我说:“没错儿,我以前身上没掉下过一毛多钱。”我不自觉地摸着裤兜走出候车大厅。站在台阶上,望着路两边做小买卖的人群,有卖花生瓜子儿的,有卖水果的,有卖茶叶蛋的,有卖烧饼果子的,有卖包子米粥的,最前面一个摊上还挂了一个幌子:“老孙家早点。”我严肃地冲孙有炳说:“家里开这么大买卖不露是不?”

    他说:“你装什么孙子欸?”

    我说:“看样子今天要杀熟呀!咱们要拿起五六个油饼就跑,你说摊主追不追咱们?”

    他说:“你是不是要抢油饼摊?”

    我说:“抢你们家的不叫抢叫拿。”

    他抠着眼眵说:“为什么要抢老孙家呢?”

    我舔着嘴唇说:“你看啊,包子摊是三个人干,舀豆腐脑的那男的手里总拿一个大铁勺儿,这要让人一勺子勾脑袋上脑浆子就成豆腐脑了。再说烙大饼的,不起锅时都闲着,你拿他大饼,不把你追出翅膀来?你看老孙家就不一样了,男的看油锅,他要追咱们时间长了没准儿油就着喽,卖油饼的这个女孩儿还没有板凳高呢,追得上咱俩吗?”

    他犹豫着说:“抢完往哪儿跑呢?这儿人生地不熟的。”

    我说:“听听你的高见。”

    他说:“抢完油饼往站里跑,过大厅进站台,顺着铁道往通县跑。”我质疑说:“至少跑出二百米才有玉米地,这可一马平川。”

    他说:“你不说他追不了咱们吗?”

    我解释着说:“我说的是按道理追不了,世界上不讲道理的事儿多着呢。”

    他哆嗦着说:“那你说往哪儿跑?”

    我说:“往大街里跑人多,三拐两拐就没影了。”

    他说:“抢完油饼跑到大街上需要三四十米的距离,如果人家喊抓贼,咱们跑得了吗?旁边那么多摊主,能不管吗?咱们不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往铁路上就不一样了,凭的是谁跑得快。”

    其实,我也倾向他的意见,我之所以提出反对意见,一是想听听他有什么更好的想法,还有就是他出的主意,自然是他去。我说:“呆会儿你去拿油饼的时候,我在哪儿等着你?”

    他着急说:“主意是我出的,拿油饼当然是你去了。”

    我说:“我去叫抢,你去叫拿,叫顺,叫起,叫取。”

    他说:“你们家抢东西叫取?”

    我学着评书里关羽的口气说:“吾弟张翼德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首级,如探囊取物耳。杀人都可以叫取”

    他说:“说得真轻巧,干脆你去得了。”

    我说:“如果一旦发生意外,让人家逮着了,你就搬出自己的名字。他能把你怎样?再有,如果他快追上你的时候我会帮你引开他。”

    他说:“你跑得快,每年你运动会长跑都前八名。”

    我冷笑了一声说:“你别寒碜我了好不,每年五千米一万米有几个人报?超不过八个人。”

    他说:“那我找笔写个字条,咱俩抓阄儿。”

    我说:“你歇了吧!给罗娟英出头那天,我就叫你们给玩儿了。”

    他窃喜:“谁告诉你的?”

    我说:“这你不要操心,那个阄我抓三年也是我出头。”

    他说:“你还因祸得福呢,要不,罗娟英能跟你?”

    我说:“咳,因为她,我净走背字了。”

    他说:“你啥意思?”

    我说:“再有一个多月就是罗娟英的生日,如果这次得了手我想给她买个生日礼物。”

    他问:“你想给她买什么生日礼物?”。

    我说:“没想好。”

    他说:“你小子真够阴的,敢情偷铅不是为了买足球啊?”

    我说:“你胡说什么,谁说不是为了买足球?我是想多偷点儿,多卖点儿把罗娟英那份儿生日礼物钱带出来。”

    他说:“你这块怂,我还想剩下钱咱两人平分呢。”

    我说:“那你的意思是不给罗娟英买生日礼物呗?”

    他说:“你给她花多少我都没意见。”

    我暗笑,小子欸,你上回当吧,这么多年,你一直拿我当枪使,就不兴我拿你当枪使一回。听牛子说钢镚儿扔起来落地上,百分之九十是麦穗儿那边朝底下,国徽那面朝上,因为麦穗儿那边重。

    我说:“拿油饼这个事儿本身就应该你去。”

    他说:“凭什么,就因为我姓孙?”

    我笑得很有内容地说:“不仅如此,我发现那个小姑娘瞥你好几眼了。”

    “去你妈的,这么着吧,咱石头剪子布。”他边说边攥着拳头。

    “别,呆会儿又弄谁先出手后出手的事儿,咱们弄一个最公平的,让老天爷作证。” 我掰开他的拳头说。

    我从兜里掏出仅有的五分钱,说:“你要麦穗儿还是要国徽?”

    他迟疑一下说:“我要国徽。”

    我马上说:“这是你说的,国徽在上算输。”

    他迟疑片刻说:“没问题。”眨巴着眼很自信地说,“把钢镚儿扔起来呀,其实,就应该你去,你如果真被人逮着了,我过去要人,报上大名,兴许真把你放喽。”

    我听他不停地叨叨,将手里的钢镚儿扔起来再接住,说了一句“看好喽”,向空中慢慢抛去,让五分钢镚儿尽量在空中停留时间长一点儿,给钢镚儿充足辨别重量的时间,钱缓缓地落在水泥地上,跳了三跳发出清脆的响声,又立着滚了一圈儿半才倒下,果然就是国徽朝上。

    我淡定地念着拉兹的台词:“让老天爷去作证吧!”

    孙有炳看着地上的五分钱,说:“既然老天爷让我去,我无话可说。”他从地上捡起钱,向空中再一次抛去。钱在空中翻滚着,泛着鱼鳞一样的光芒。钱在落地的一刹那像摔疼了一样跳得更高了,最后在孙有炳的脚前还画了一个很大的问号。

    我说:“有炳,你和我一样,很有可能会因祸得福。”

    孙有炳听了我的话,似乎心里有了底,他让我在候车大厅门前等着,当他得手后跑过来,我给他开好门,穿过大厅到站台我俩往通州跑。如果对方穷追不舍,就朝两百米外的玉米地跑,跑散了晚上在昨晚喝水的扳道房会合。

    交代完孙有炳下了台阶吹着带有沙沙声的口哨儿,走过老孙家早点摊的幌子,走过水果摊,走到东边路口儿,四下张望了一阵,然后往回走,离老孙家早点摊还有两个摊位的时候,他把背心脱了下来,用背心扇着肚子,并用眼睛瞄着摊上摞起的七八个油饼,当他的身体和油饼摊平行的时候,他猛一拧身,双手将背心像网一样张开,扣向摞着的油饼。

    说时迟那时快,孙有炳将扣住的油饼往怀里一带,兜起油饼飞身跑向候车室。他还没上台阶,后面就传出了小姑娘的呐喊声:“抓抢油饼的啊……截住他别让他跑了啊!”孙有炳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我早已把门打开,他箭一样从我身边飞过,刹那间穿厅而过。我在他后面下了站台,我俩一前一后在路肩像疯了的狗一样张着大嘴哈嗤哈嗤地狂奔。

    不一会儿,我追上了孙有炳,听着他背心里油饼被甩动的折断声,一下就跑不动了。我回头再一看,好吗?那个炸油饼的小伙子带着一个小伙子追了上来。

    我突然反应过来,坏了,怎么忘了油锅小姑娘也能看啊,我哈嗤哈嗤大口喘着粗气说:“油饼!”我也不知道叫有炳还是油饼,“快下道……进玉米地……”我跟他一前一后一头扎进了玉米地。我用胳膊挡着脸,玉米叶刮在脖子和胳膊上火辣辣地疼。玉米地外头有人在喊:“小崽子快出来,这是我家的玉米地,踩断一根玉米,打断一根肋骨!”

    我听完这话差点儿崩溃了,真他妈倒霉,怎么能跑到人家自留地里来呢?这比中大奖还难。我停下来,定了定神,心脏像拳头一样捶着肋骨,我心里在叫,别在里头帮着捶了,呆会儿人家在外头还捶呢。胸口憋得喘不过气来,咽喉里被割了一样疼,看着胳膊上手上被玉米叶划的白道子,我欲哭无泪,汗水顺着脖子流到前胸,衬衫湿得能拧出水。跑吧,就是跑断了腿也不能让人家打断了腿。

    我顺着垄沟往前跑,也不知道往哪里跑,只有一个想法离外面嚷嚷的声音越远越好。玉米地里湿热的高温像鹅毛塞住了气管儿,外面有不同的声音在喊:“快出来,不出来,我放狗咬了。”一个更粗的声音在喊:“踩断我一根玉米打断你一根肋骨。”

    妈的怎么还有狗呢,我刚才踩坏人家多少根玉米,两根?三根?刚下道冲进玉米地时不是两根就是三根,顺着垄跑时基本上没碰倒玉米秆,最多有两三根被撞歪了。我正想着被逮着后怎么辩解减轻自己的罪行时,一脚踩在一块四棱八叉的石头上,我的凉鞋带一下断了。

    得,这回再想跑都跑不了了!我拖拉着凉鞋没走两步,一个趔趄顺势倒下,后背靠倒了一片玉米。我刚要起来,感到脚脖子疼得厉害,刚才倒地时可能崴了一下,真是房漏又逢连天雨。此时四面八方的脚步声、叶子的刷刷声、飞鸟的惊叫声、进站出站火车汽笛的长鸣声,和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混成了一片。不能再跑了,我恨自己,如果今年冬天我要响应学校组织的跑到延安的长跑活动,我今天的耐力不会这么糟糕,兴许能逃过一劫。可我早晨一次都没跑过,每天还腆着脸到张东旗那报三千米。我还恨自己心眼太实在,又没抢人家油饼,到现在连油饼味儿都没闻着,瞎鸡巴跟人家跑什么,孙有炳这孙子跑哪儿去了?我正想着,不远处有一片叫骂声,接着是狗不停的叫声和孙有炳狼哭鬼嚎的哀求声。我听了这个声音,脑袋像进了飞机,嗡嗡嗡嗡响个不停,我嘴里无声地叫,完了,我像隔夜的豆腐脑一样瘫在地上。

    孙有炳的哭泣声求饶声顶进我的耳朵里针扎一样疼:“徐伟成……出来吧,我被大哥逮着了。”

    “徐伟成,小兔崽子,快滚出来,如不快点出来,二爷逮着打断你的狗腿。”

    听了二爷的话,我心里一震,看着这片玉米地,真像一个又大又绿的围城,我往哪儿跑,趁着孙有炳被抓还有一个伴儿,站起来,腿上灌了铅一样沉重。我突然想起昨天放在雨水口那块二十斤重的铅锭,让人发现了没有?这边完了事儿我一定找机会给拖出来。正想着外头又有人叫喊:“小丫挺的你出来不出来?”我听了这话哭着说:“我这不出来了嘛。”我一瘸一拐趿拉着鞋走出玉米地,看着孙有炳被反捆着手,我也把手伸过去,那位二爷瞪了我一眼,把我和孙有炳捆在一根绳上,这才叫一根绳拴俩蚂蚱!二爷把绳刹紧后,照我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

    我“嗷”地大叫一声,向孙有炳后头躲去,那条半大的狗被我吓得向二爷身后藏去,二爷朝走过来的女孩儿说:“二丫儿,你来干什么,回去帮老四把摊儿归置一下。”

    二丫儿说:“我跟他交代过了。”

    二爷说:“看这俩小子像是城里人,把他俩送派出所去,让他家来领人。你去地里看看,他俩踩坏了多少棵玉米,一棵别漏下。”

    我和孙有炳互相看了一眼,心想,送派出所也没什么不好,这要带到二爷家,把我们捆在枣树上,打个皮开肉绽也没的说。现在去派出所这顿打是躲过去了,赔钱是跑不了了。

    被绑着回到火车站,穿过站前市场,市场上一片喊骂声,就像电影里被判死刑的罪犯给押到菜市口儿砍头,看热闹的朝我俩谩骂着。

    我俩像过街老鼠一样出了市场,向右一拐没有一百米就到了派出所。二爷进了院,跟一个刚从屋里出来的雷子说:“江所在吗?我替他抓了俩抢劫的。”雷子瞥了我俩一眼,把缸子里的剩茶叶向葡萄架底下倒掉说:“后面办公室看看,应该在。”我俩跟在二爷的后头来到后院,他让我俩在房前蹲下,自己敲开一个房门,回头对二丫儿说:“把绳儿给他俩解开。”二爷进了屋,里面断断续续地传出二爷的说话声,一会儿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雷子出门大声喊:“大周,到我这儿来一下。”有人在隔壁屋里答应。一会儿一个三十多岁的大个子从隔壁屋里出来,快步进了所长的屋,约摸二十分钟大个子出了门,他朝我和孙有炳喊:“你俩跟我过来。”他走到正对着前院的一间审讯室说:“你俩在窗下蹲好,别乱动啊。”

    大周走到一个门口儿推开门叫:“小陈,来活儿了,带瓶钢笔水过来。”他说完去了前院,小陈出了屋和二爷打了一声招呼,进了审讯室。我蹲在窗户底下使劲儿听着屋里的动静。二爷大名叫孙常福,在家行二,他把案情原汁原味儿说了一遍,最后他谈到了赔偿问题。小陈出了门,叫我:“你先进来。”我进了屋,坐在靠门的长椅上,小陈开始审问,他先问了姓名、年龄、住址、学校,为什么来到顺义。我说:“星期日我和孙有炳到厂子找铁丝准备揻俩弹弓架子。后来碰到保卫科陈大明追我俩,我俩怕回家挨揍就顺着铁道走到顺义来了。”孙常福看小陈点烟的工夫问我:“这个孙有炳跟我们城关的孙有来什么关系?”

    我听了这话,脑袋一转,故意大声说:“你们城关的孙有来是孙有炳的二叔呀。”

    孙常福说:“大来子在家最大怎么是孙有炳的二叔呢?”

    我听了这话心里一惊,我迅速地想起一件事儿:有一次我问我妈,您十九就生了我姐,我姥姥为什么二十二了才生您呢?我妈说,她上头死过一个。想到这儿我说:“你不知道了吧,孙有来上头有一个哥哥,两岁时得病死了。”

    孙常福又问了我几句,我对答如流,孙常福和小陈说:“我看这事儿就算了吧,大来子再有一年就出狱了,如果知道我把他侄子送过派出所,我在这地面上还怎么混呀?”小陈也点头称是,但他觉得还是做完笔录交给江所长让他斟酌一下才是。我听小陈说这话心里就明白了,这两家伙饿急了油饼都敢抢,大星期天的到厂区里就找根铁丝,恐怕没那么简单。小陈把我和孙有炳审讯笔录全部做完到江所长屋里去了,他们最后商量给向阳厂保卫科打个电话,只要和我俩所供述的基本一致就放人。

    下午两点,我们厂大轿子停在了派出所门口儿,从车上下来的有通县派出所老罗、学校教导处钟主任、厂保卫科郝科长,后面跟着我爸我妈,还有孙有炳他妈。我和孙有炳扒窗户看见这一切,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老罗和钟主任在院里向江所长简单地了解着情况,郝科长和我爸站在后面不时地点头。江所长走到审讯室前朝屋里叫:“两个淘气鬼赶紧出来,没看你们的父母和老师接你们来了。”

    我和孙有炳低着脑袋出了审讯室,江所长继续说:“回学校要好好向老师承认错误。”江所长又转向我父母说,“两位家长,孩子这么大了,回去可不能再打了,再打就出大问题了。”江所长一边说一边将我们送上大轿子。二班刘强他爸把车发动起来,回头用手指着我说:“你小子就别让父母省心。”

    我把头扭向车外,看着路两边的树一棵棵向后倒去,听着我爸和郝科长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突然,我妈向郝科长大声嚷嚷起来。

    “我回去就找陈大明,顺义派出所让保卫科接人,他凭什么通知这个又通知那个。这不是搞文化大革命派性那一套是什么?”

    郝科长双手往下压着说:“嫂子,你先别嚷,你先冷静一下,我回去再问一下具体情况,可能是顺义派出所的意思,也可能陈大明有别的考虑。”

    我妈说:“他考虑什么,他就是使坏。”

    郝科长说:“嫂子,话可不能那么说,他可能认为派出所与派出所之间沟通更方便一些。”

    我妈说:“方便个屁,他就是想把事儿捅大了,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不通过你科长有什么资格通知派出所?明天我就到厂子找他,拽他一块儿找厂长去。”

    老罗转过头朝我妈说:“徐师傅家的,你说话有点儿偏,家长教育,学校教育,有的孩子更需要派出所的教育,这俩孩子犯的事儿可不是什么小事儿,他俩抢了摊主七张油饼,踩坏人家玉米地,这事儿还小吗?六中的小黑子聚众抢西瓜摊,就抢了一个西瓜判八年,一个西瓜多少钱,七个油饼多少钱,你孩子也就是赶上好人了,回学校好好写个检查吧。”老罗说完看我俩一眼,我妈听老罗这么一说,狠狠瞪我俩一眼也不再说话。

    什么事情都一样,物极必反。我看我妈一进家门就找笤帚疙瘩、鸡毛掸子,把笤帚疙瘩扔给我爸,我真害怕了,看样子这是两人都要动手呀,我绝望地哭喊着:“你俩合伙儿打小孩儿。”

    我妈说:“我俩合伙儿打你,我俩还合伙儿生你呢!”

    我大嗓门喊:“你们今天不听江所长的话,我就不活了。”

    我爸听完一愣,“噗哧”一下乐了,他“嘘”了我妈一声:“是得听人家江所长的,再打就出大问题了。老娘们家家的怎么那么爱动家伙事儿?去去去,做饭去,今天早点儿吃饭。”我爸还亲自给我倒了一杯红糖水,要知道这可是沈副厂长到我家的待遇。

    那天我爸跟我聊了许多,甚至聊到了青春期怎么处理个人感情问题。我妈坐在靠墙的八仙桌旁撇着嘴看着我爸。我爸根本就不理会,我爸说:“伟成,按虚岁你已经十八岁了,已经是大人了,从今以后我不会再打你。既然你成人了,开学家里送你个成人礼,送你一双张东旗穿的那样的皮鞋。”

    我妈听到这里把择豆角的盆摔在八仙桌上:“怎么着,惹了这么大娄子还有功了?到十八,真到十八就是老罗的人了。再有,家里哪有闲钱给他买皮鞋,真要买,给东北老东西的生活费掐了?”

    我爸说:“我肯定不用家里的钱。”

    我妈说:“不会是跟你儿子一样想歪辙吧?”

    我爸笑着说:“我们解放前工作的又长了一级工资。”

    我妈说:“反正我不同意给他买皮鞋,钟主任说了,开学以后学校肯定对他这个事儿要处理。还让他穿一双新皮鞋,这不是向学校领导示威吗?领导对咱们家长怎么看,哦,偷东西还有理了?”

    我爸说:“你能不能小点儿声,什么素质,怕邻居听不见。”

    我妈说:“我工作环境不好,就是个焊洋铁壶的,声音大惯了。还怕人听见?家属院三岁小孩都知道了,你还掩……掩眼盗铃呢?”

    我爸说:“他偷什么了,他偷的东西在哪儿?还掩眼盗铃,蒙着眼睛能偷东西吗?”

    我妈说:“陈大驴要不发现,第二天他就把铅锭从下水口偷走了。”

    我爸说:“这他妈的就是文化大革命派性斗争,这要让我徒弟小邓发现了什么事儿都没有。”

    我妈说:“你就惯着他吧。”

    我爸拍拍我瘦薄的肩膀说:“一个人要能文能武才行,一个家庭更要具备这些,你哥你姐从文了,你就从武吧!”

    我妈轻蔑地眯起三角眼说:“瞅你选的这个人,整天五脊六兽没个正形,干点儿什么不着四六,还从武,长得小鸡子似的。”

    我爸恨恨地说:“明天我买一只活鸡,你给宰了,先练练胆。从今以后,你要想喝酒,我亲自下厨给你加一个菜。”

    我妈捡着刚才散落在桌子上的豆角说:“行,你就步你爷爷的后尘吧!”我妈说的话不知是对我还是对我爸,我爷爷是国民党建军团团长,建国后判了九年。我爸的爷爷我太爷是个败家子,把祖上传下来的万贯家产在四九年败个精光被评为贫农。

    去年我妈为了感激我太爷帮助她来北京找我爸,回老家特意给我太爷立了一个碑。碑文由我来撰写:

    祖父徐公,讳宝政。生于一八九四年,卒于一九七七年。生于家兴,幼学私塾。及冠之年,主持家业。因嗜赌妄为,家道中落。喜逢解放,遂评贫农。

    祖父仁厚,与人为善。尤视我为亲女,更助于危难之时。今我八十有三,正值祖父终年,每日感念,不禁涕零长叹:若无祖父当年协助,焉有今日子嗣满堂,家道日兴。今立此碑,勒石以铭,了终身之憾。

    孙媳  宋桂兰  纪于二零一七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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