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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更新时间:2019-03-02 15:57:15 | 本章字数:5731

    英兰的不幸让我很是伤心,她怀有身孕又让我很是失望。说真的,在我三十岁之前,让我三百六十度查验过身体的女孩儿只有她一个。虽然当时她手刨脚蹬厮厮打打,但这丝毫没有改变我美好的探索。自从和英兰所谓的一夜情后,霍国强他们没事儿就让我讲这段艳遇。每次讲我都添枝加叶,当我一讲到关键处孙有炳脖筋一跳一跳地说:“操,就你这个采姑娘的小蘑菇在那么关键时刻能睡过去吗?说给傻逼傻逼都不信。”霍国强掐着我脖子说:“你这个花匠,说实话,你给她上了不?”

    “孙子欸,松开。”我挣脱开说,“我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保证,没给她办喽。”

    “没办钱君英为什么老说,人家可是处女,你要为人家负责。”

    我说:“你听钱君英的还是听我的?”她就怕世界不乱。

    霍国强说:“我们谁的都不听,你敢跟英兰当着我们面对质吗?”

    我说:“我他妈有什么不敢?”

    英兰这个人也真怪,自从和我有了所谓的一夜情之后,有什么事儿她都找我说,好像我真的成了她男朋友似的,我也不知道钱君英在她面前怎么吹的我。

    听英兰说,她父亲经常夜不归宿,有时每星期回来一次给她留点儿钱。一天晚上他爸喝得酩酊大醉推开了家门,大喊大叫:“英子,我出差回来了,可我明天早起还要走,我要成为有钱有势的人了,从今往后大院里的人我一个都不理,这帮穷怂。”

    英兰听着父亲大话连篇,看他半面脸和身上全是泥土,心疼地说:“爸,你全身都是泥土,脱了衣服,洗个澡吧?”

    她父亲说:“不洗,干革命就不怕脏不怕累,毛主席说的。”

    英兰说:“你这样钻被窝儿把被子都弄脏了。”

    父亲说:“凭什么把我被子弄脏了,我钻你被窝儿。”说着往里屋走。

    英兰说:“毛主席说全国人民要讲卫生,讲文明,讲礼貌。”

    父亲停住脚步说:“毛主席的话我得听。”

    英兰说:“那你还不赶紧洗澡去?”

    父亲说:“厂长都听毛主席的。”说着去厨房洗澡去了。一会厨房里传出父亲喳喳的乱唱声,有关毛主席的歌曲他是一曲接一曲,都是两三句,洗完澡他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还吧唧着嘴唱着。英兰给父亲盖好被子,她怕父亲起夜摔着,没有关外屋的灯。回到自己屋里躺在炕上,没有脱衣服,她怕父亲晚上有什么事儿需要她照顾。刚才父亲没头没尾的话什么意思呢?她心里嘀咕着。

    自去年父亲从车队去小车班给领导开车,父母就吵架,掐头去尾她知道个大概,爸爸说妈妈外头有人,妈妈说爸爸外头不干净;爸爸说妈妈外头那个人被他撞见过,妈妈说爸爸外头那个人她不用见也知道是谁;爸爸说说话要讲证据,妈妈说证据随时都可以找到。吵吵闹闹几个月,妈妈不再回来,爸爸隔三差五回来。头俩月爸爸往家里带过一个女人,就是鞋厂的业务厂长,父亲让她叫她吴姨,她待答不理地叫了一句,吴姨点点头算是回礼。那天晚上吴姨没有走,也就是那天晚上英兰第一次失眠了……

    第二天中午,父亲屋里的说话声和搬东西声把英兰吵醒。她起来推开门见两个小伙子在搬衣柜,吴姨看了英兰一眼,朝她爸说:“就搬一个衣柜装装你的衣服就行了,其它的什么也不要,我那边都有。”说完侧过身“哟”了一声说,“英兰,你爸非要到我那边住一阵子,那边归置好了实在不行你也过去住。”说着她指挥两个搬运工出了门。

    父亲低头磨磨叽叽说:“你也知道,你吴姨是主管业务的厂长,现在改革开放了,都市场经济了,我们厂就指着她呢。所以,我为了这个厂也要照顾好她,要没有我为她挡酒,她早被人家灌死好几次了。咱们家离她家太远,我也没办法。”他朝门外看着说,“你也这么大了,我故意试了一些日子,看你也不是过不了,别听你吴姨的,她离婚都没要孩子,她不喜欢小孩儿,你不经常去钱君英家吗?没事儿让她也到咱家来玩。”他看英兰眼圈一红忙说,“我会每星期回来看你。”说完把五元钱放在英兰的手里。

    英兰把钱甩到地上,他瞅着父亲出门的背影,呜呜地哭起来,说实话她看不起父亲,但这又是一生无法改变的。她烦父亲,可这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肩膀,现在一切一切坍塌了,在她这个年龄中最重要的部分已经成真空地带,这需要多少感情的温暖、物质的刺激去填补呢?

    她坐在父亲余温未消的床上慢慢地冰冷下去,她想着父亲给他钱时歉意滞重的眼神,她一次次回忆着,父亲出门那一瞬间阳光照在他一侧的肩膀上温暖而宽厚。她以为把钱扔在地上父亲就会哄哄她,暂时不会走,可父亲让她大失所望,她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大哭一场,感动父亲别走。哪怕是一个月不回来也无所谓,因为每当她打开家门,父亲的味道充满每个角落,挂在衣架的西服给她无限的慰藉。她看着挪走衣柜的空墙挂满蛛网灰垢,感到自己的心空荡荡的。

    她缓缓站起身,回到自己的屋里,被子扭曲地趴在炕上,她开始回到现实中来。她抬头看了一下日历,今天是十号,父亲说每月给她十五元钱,二十八斤粮票,她粗粗算了算,如果不瞎花,钱是够用。她又回到父亲屋里,看着地上的钱,在捡钱之前,她扭头看了一眼窗外。父亲是否能意外归来,因为靠在酒柜旁那把气枪他没有拿走,她记得小时候父亲经常带她出去打鸟。如果这时父亲回来她一定扑倒在他怀里,她要用父女情和吴姨做一次决斗。

    院子静得能听到阳光慢慢移动的声音,她捡起五元钱,好像又看到了希望,五元钱意味着最多9天父亲就得回家给她再送钱来,下回父亲送钱来,她想跟父亲说以后每次给她三元钱,以防她乱花,这样每月她就能多见父亲两面了。她走进厨房打开缸盖,里边有七八斤大米,其实她知道里边有多少米,就是想打开再看一眼。盐还有多半碗,酱油还有少半瓶,她不想做饭,起码今天不想。

    她简单地梳理完毕出了家门,此时阳光依然明媚,树上的叶子懒懒地摇曳。出了院门向右转,过了桥下了道来到钱君英家楼下,她大声喊着钱君英,她看钱君英在阳台上露出头,她摆手让她下来,她说有顶重要事要的事和她谈,说完她在护城河边找了一棵柳树在树下徘徊,她心乱如麻。看钱君英还有几十米远她就喊:“我爸走了,我爸不要我了。”她喊完大哭起来。“我想喝酒,我想打人,咱们找徐伟成打人去吧!”在找我的路上,她把所发生的事情和她说了一遍,找到我时又说了两遍。

    钱君英歪歪扭扭在铁轨上说:“英兰,你说这么多遍了烦不烦呀?”

    我说:“你找你爷爷奶奶,让他们教育教育你爸爸。”

    英兰说:“爷爷我上初一时就死了,奶奶还指望我爸养,又带着我弟弟,能管这事儿吗?”

    我说:“那就只好找派出所了。”她怀疑地看了我一眼。“你想,你还没有成年,他就得管你。”

    钱君英说:“他爸不是不管他,她爸是到吴姨家住。”

    “我爸不是不给我钱,他每月给我十五块。算了……”她带着哭音儿说,“我死了也不让任何人管。”说完独自往前走,钱君英追了上去,我随后说:“你别哭啊,有什么让我帮忙的,尽管说。”

    她站在前面说:“谁哭了?我是恨。”她转过头说,“我恨吴姨,你帮我打吴姨一顿好吗?”

    我说:“干吗打人家,又没惹你?”

    英兰说:“她跟我爸好就是惹我。”

    我说:“她惹你你爸为什么不打她?”

    英兰说:“我爸是她的司机惹得起她吗?”

    我说:“听说是你妈先散了心,后来你爸的心就野了。”

    英兰说:“你说那些干嘛,你管不管吧?”

    我看她又抽泣起来忙说:“管管管,你踩好点儿,我带三个人够了不,再不带上十个八个的,没问题。”我说这些话也就是吹吹牛逼,别看我们隔三差五地打架,可跟大人打架还是有点儿犯嘀咕。但我有一个毛病到现在都没改,炸北京火车站的事儿我都敢先应下来。

    关于打吴姨的事儿我跟霍国强孙有炳商量了好几次,霍国强一直不主张打,理由是人家是大人又是女的,而且还是厂长,通县工业局有几个企业?打了整个通县都得轰动喽。再有,霍国强非让我承认跟英兰有过那事儿,如果承认了他可以考虑考虑,我知道他调理我,也不跟他较真儿。我带他和孙有炳见过英兰两次,他俩一见英兰就牛逼吹上了天,说他俩打起架来手黑得不行了,打谁都是半死。打吴姨别打残了,把你爸的工作弄丢了,你就没钱花了。不但这些,他俩还骗吃骗喝,没有三天英兰的钱就花得差不多了。这时钱君英的父亲把英兰找到家里,告诉她一个月怎么安排支配自己这十几元钱。要知道一个月十五元在那个年代就是富姐了,就是天天吃食堂也够花,你想,普通的素菜六分至八分,一份红烧肉也就三毛钱,一个小姑娘半份儿就够了。星期日食堂不开门,自己如果不在家里做还能到钱君英家蹭两顿。我想她对钱君英有特殊的依赖,可能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我之所以对英兰有那么多回忆,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死。从我进监狱那一天起,死一直离我很近,当狱友一个个相继离我而去的时候,我就想起小时候天真的想法:我肯定要慢慢长大,可我不会死,世界上只有少数人不会死,我就算一个。就是死了,也是暂时的,我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英兰,你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吗?

    岁月的流逝让我们阴阳两隔,但你的身体却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在监狱八年多的时光里,我一直靠你的身体取暖,是你让我知道了女人对于男人是多么的重要,也是你让我知道了女人是多么需要男人的爱护。我不知道多少次躺在监狱里的床上望着窗外满天星斗,想着的你尚未完全成熟的身体和面庞。也是那个夏天,也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曾有过不详的预感……英兰,那天我无力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只想让你托梦于我,你的恐惧,你的失望,你的一切的一切,你能告诉我吗?今晚?明晚?我在梦里等着你。我屋上铺的精神病说过:生命的每一天都是崭新的,没有人能重复昨天的日子,也没有人知道明天将要发生什么,对昨天的恐惧失望是对生活的回避,对明天的憧憬向往是欲望与贪婪,我们所有人都无法逃避。

    …………

    在我俩即将上车的时候,钱君英扶着车门对我说:“你……能告诉我,你跟英兰发展到哪一步了吗?”她上了车说,“她底下流了那么多血。”

    我侧过身明知故问:“你是说我过生日那天晚上?”

    “还有你弄脏的床单。”她紧闭双唇。

    我不好意思说:“她没跟你说吗?”

    “她只说是你弄的,我再往下问不成流氓了吗?”

    我望着车外把那天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她仔细听完,沉默了半晌,说:“如果张东旗不当兵,如果英兰不认识你,如果你不走那么多年,如果我……”

    我说:“你是说英兰的死与我有关?”

    她说:“我没这么说,英兰生也罢,死也罢,这是她的选择。可她的家庭她的同学她是无法选择的。”

    我说:“你还是说了。”

    她说:“我没说你,我说我自己。”她靠在车座背上,“这么多年我无法忘却。”

    钱君英的话深深地打动了我,是啊,当年我如果在她面前正经地说一句:“英兰,我喜欢你”,或者说:“我特喜欢和你一起玩儿。”我想她的命运会有所改变吧。可我却把她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挑逗的异性,我他妈真不是东西。在那个年代我是第一个查验过她身体的男孩儿,而且,她还跟我说尝过敌敌畏。她已经走到了阴阳两界之间,我却没有拉她一把,还拿她这种举动当胆大来佩服,助长了她迈向死亡的勇气。我小声嘟囔:“有时人格的尊严要胜过生命,当她无力保住身体贞洁的时候,她会选择死亡来捍卫自己失去的圣洁。”

    她说:“你再说一遍。”

    我说:“本来我可以救她,可……唉……”

    她说:“我们早晚都有一死,这是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英兰那天的死也许早有安排,不管是报复父母对她的无情,还是蔑视社会对她的不公,还是告诫你我的对她冷漠,总之,她的目的达到了。她让我对她的死产生敬畏,让我忏悔,每当我一个人想起她时,我就会听到她的声音,‘我真想你啊!你能抱抱我吗?’每当这时我都会抱紧双肩对她说:当我谢幕的那一天,又有几个同学能对我缅怀呢,我的好英兰。”说完她趴在方向盘上抽泣不止,“我每年都过来看看她……今天有了你,我好温暖。”

    看着她伤心的样子,我真想把她抱在怀里,安抚说,我以后每年陪你来看她,你俩是我最好的女朋友,可我现在这个处境有资格说吗?我岔开话题说:“现在回忆起来,真是,真是……可得,可是……”

    她用手向上勾了一下湿润的头帘。

    “这样更好,说吧,出来后有什么打算?”

    “我也不知道干什么,孙有炳想让我跟他合伙做买卖,我爸想让我找个工作上班。”

    “你爸让你上班是怕你惹事,还有你做买卖需要投资,投资就有风险。尤其你刚出来对外面的情况不太了解,做买卖风险就更大。”

    我不时地点头。

    “这么着吧,我手头有六万块钱,放你这儿,你看干点儿什么?”

    我看着她。

    “看我干嘛,这是我自己的私房钱,我爱人不知道。”

    我闭上眼。

    “怎么,不敢接受?这么着,干赔了,就算没这么回事儿,干好了算咱俩的,你看怎样?”

    “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我想听她含蓄地说,我生活中有一个爱人,精神中也应该有一个爱人。

    可她却说:“还记得上二年级咱们看电影《草原英雄小姐妹》时,前面放一下记录片,一群山区的孩子为了上学每天都要翻一座陡峭的山崖,这群孩子在老师家长的带领下一边唱着《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歌一边艰难地跋涉。”

    我说:“记不起来了。”

    她继续启发我说:“看着记录片我们不少女生哭了,陈老师看到他们登到顶峰带头鼓起掌来,所有同学都鼓掌了,只有你默默无语。出了俱乐部你问我,都是社会主义接班人,他们为什么跟我们不一样,他们为什么那么不幸呢?”她看着我下半身,放慢了语速说,“你发育一般,可你从小有思想。我头两个月又看了一个电视,也是一群孩子上学,他们同样唱着《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只是将登山改成了淌水,夏天发大水要拽缆绳过河。一点儿进步都没有,编导们无非想告诉我们大人,你的孩子多幸福呀,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可编导们从来不反问一下,解放半个世纪了,这些孩子为什么没有一点儿改变?这些孩子为了上学每天要走十几里的山路,要过那么湍急的河?那么危险,那么辛苦,他们应该怪谁呢?我活到今天才思考你小学二年级提出的问题。”

    我不好意思地把头扭向车外,说:“对社会的认知度和做买卖没有必然联系。”我看她不说话又转了一个话题,“孙有炳说想在十三店门口儿练个西瓜摊儿。”

    “我看也可以,先锻炼两个月,嗯,这么大了,千万别让父母再操心了。缺钱随时找我,别不好意思,我相信你能干出一番事业。”她侧过头说,“你别不相信,在我身边比你差的有不少人现在都干得不错。”

    我说:“今天你的话我铭记一辈子,不仅是为你瞧得起我,还要为我所有的朋友。”说完这句话车已经停在我们厂家属院儿门口儿了。

    她说:“今天我就不去你家了,问你父母好。”说着她下了车,打开后备箱,“你看给家拿点儿什么?”

    我看着后背箱里的东西,好嘛!跟一个小超市似的,应有尽有。我拿了一桶油,一小袋米,她又帮我搬下一箱水果,我们就此告别。

    走在大院里我故意放慢了脚步,跟所有认识的人打着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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