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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玉儿,没想到你在这家是这样活着的

更新时间:2019-07-06 16:27:29 | 本章字数:5137

    逃难的人在异乡把腊月放尽,过了一个心锤子乱颤的年,打问了家乡这边许多,说没甚事,便陆续圪溜着回来。

    没事了安全了,有人就开始说海话“你们啊,木鸽子钻瓦砖窑,自找灰裹身。才听得个风风,就哈巴狗撵狼,不知死活的跑,结果,没事吧?”

    他的话还没说完,惊心动脑地一声炮响,把他吓了个倒后蹲。这一声炮开了就没刹闸,轰轰轰,三下两下五下八下,啊呀,日本人真来了柳林,顺着狗肠子一样细的马路又蹿到了军渡。不是虚说啊。

    闪过年(公历1938年)3月,住在山西黄河畔这边山山洼洼的村民,都能听见飞机的嗡嗡声和炮火砸地面的咚咚声。有人亲眼见,遮天盖地的飞机像黑鸹guā,(“乌鸦”的俗称。)铺满天空,黄乎乎的日本人,在飞机和炮火的掩护下从军渡黄河滩抢渡黄河。

    日本人没来,咱过陕西藏日本,日本人要过陕西,咱又去哪里躲藏呢?缩着脖子等挨刀吧。村里人吓得三魂走了六窍,整天价魂不附体,战战兢兢。

    军渡对面队伍,想尽办法以现有的火力阻挡过河。不知对岸枪打不过这边岸上,还是就近打枪打得准,不管是汽艇还是小木船,反正都是等敌人走过河心才打。再加黄河水汹涌,日本人的汽艇等不得开到河中心就咕噜咕噜翻扣下去,迫使日军暂时撤退。不过,过些日子,这个样子的强渡,再来一回!

    黄河边不保险,总是乱了再乱。半年多过去了,玉儿的婆婆得了信息说,大胜(玉儿的女婿)漫说忙,就是不忙也不敢回来,过黄河碰日本人就没命了。大胜只捎话说,叫他媳妇玉儿等着,等黄河岸边停歇了打仗,让二胜把他嫂子送到西安。

    这话在玉儿来说就像风梢梢刮,耳轮边没挂就过去,既没人接,也没人送。

    玉儿青苹果一样还没成熟,俊, 瓜子脸,是人称樱桃小嘴凤眼眼的标准脸型,美中不足的是个小,皮肤显糖色,乌黄,明显是营养不足的问题。

    当地人叫凤眼眼为一合眼,(不是双层眼)眼皮薄,紧绷。头发重,一只辫子粗的手都握不住,散开来又黑又滑,光的得像绸缎,身子瘦小,端溜,明眼人都明白,只要吃喝跟得上,这小媳妇的个子,就像青杨树往上窜,脸色也会越来越白净,是个美人胚子。        

    玉儿随婆家,过了年,结束了逃难也回到村里。娘家婆家都在三川河下川以南的山圪梁梁上石窑里住。婆家在南圪梁村,娘家在景家峁,两村相隔不到10里路,只要翻两座山,跨一深沟就到了。但是景家攀了富,自感䄻黍(高粱)地里种绿豆,人家高来自家低,不敢轻易上门接玉儿住娘家,玉儿瘦小,过了年虚岁15,腊月二十八生日,两天算一岁!其实,她才过了13个生日,还是个孩子,没有婆婆的准许,决不敢跨出家门。

    一年一度的秋收到来。玉儿嫁到贺家半年,没见着自己的女婿,每天要面对婆婆的指拨和呵斥。这不,又一个秋收节到来,贺家又像往年一样,秋收要请村邻男女忙工,本地的乡俗规定:半个月吃一顿好饭,犒劳忙工!

    “小玉!站锅台边,看着啊,锅里的饺子嘴儿,都朝锅底翻下去的时候,就别往进添柴了。捞出来,端过来。要不叫忙工婶帮着捞,你端过来。过了年,你都十五岁了,要学着干家务。”悍妇婆婆板着脸嘱咐。

    玉儿在娘家,哥哥姐姐多,家务他们都干了,自己是最小的的一个,没别的做,就学织布,她得空便把织布梭子甩来甩去,家务活基本都不会。直到把织布学成行(hang把式)。全家人就靠卖布转腾着挣点零花钱。

    忙工婶和婆婆贺巧儿岁数差不多,只是生在穷人家,脸色泛菜色,而婆婆贺巧儿是富家女,油汤油水的吃喝,把脸儿吃得就像“凉粉脱”——碗里的凉粉凝固了,从碗里脱出来,圆圆的滑滑的白白的。婆婆压根就把媳妇玉儿看作是忙工,不!好像比忙工还下一等。

    好容易饺子出锅了,第一盘白面鲜羊肉饺子,端到正南窑的中间屋,给公公贺老西、婆婆贺巧儿,舅舅冬瓜脸贺发还有小叔子二胜他们享用。再下来两大盘是豆面酸菜馅,端给男忙工们吃的,差不多快吃饱了,女忙工们吃,吃来吃去锅台边剩十来个饺子吃不动了。

    忙工婶去男子汉忙工那里扫盘底,玉儿还在忙乎着压火,灶台里的火压灭后,再把备烧的柴火搂到柴窑里,等大家都吃完,收拾碗盏,等待洗锅,洗碗盏,抹布抹锅台。

    玉儿忙完了,看见锅台上有剩的十来个酸菜饺子再没人吃了,端起来就要下口,忙工婶收拾正窑结束回到厨房,看见她要吃那几个饺子,大惊失色地说:“你不去正窑吃,这是——没人吃了,我要给我家孩子带回去的。”

    玉儿放下盘子凄惨地说:“正窑?那里没有我的座位,你要拿,拿回去吧,我不吃了。”

    忙工婶蒙了:“原来你在这家,是这样当媳妇的。难怪你这么瘦,我拿走,你吃什么?”

    玉儿的眼泪滴下来,“我夹一筷子酸菜喝汤……”

    “孩子,你吃吧,没想到你是这样当媳妇的……和我没汉养活也差不多,恓惶可怜的孩子,吃吧……”  

    玉儿见婶同意了,手在腰布上擦两把,两指头捏一个还烫的饺子放到嘴里,哈哈气,准备嚼咽,从门进来婆婆贺巧儿,玉儿急急惶惶把嘴里的饺子,迅速囫囵吞咽下去,却卡在喉咙,脸憋得通红。

    贺巧儿假眉三道大喊:“正窑给你留了饺子,你不吃跑到这儿来偷吃!噎死你。”

    原来,忙工婶有意把这几个没人吃的饺子放盘里再扣个碗,一来隐秘,二来怕凉。她想把热饺子带回去给孩子充饥,就把十几个饺子放在滚烫的锅台上,台面热,还有锅里大气浪吹着它,个个就像刚捞出来一样。

    玉儿被滚烫的饺子卡在喉咙,一口气憋住了,脸色发青,眼看要出事,忙工婶不顾贺巧儿的凶眉厉眼,抱住玉儿赶紧摩挲她脖子,她想,这婆婆当得太心辣,拿自家的媳妇当根草,眼看媳妇翻白眼了,还叨叨叨,真不是人!玉儿怕你,我可不怕,大不了打发我,不给你帮工呢。

    贺巧儿无视玉儿的死活,命令忙工婶,去正窑收拾桌凳碗盏。忙工婶没理,忙乎了一阵,看着奄奄一息的玉儿喘过气来,就抱她平躺在柴堆上,才急赶着去正窑收拾残盘碗碟。

    正窑炕桌一片狼藉,汤汤水水的,也有七八个饺子。可是,贺巧儿说:“玉儿已经吃过了——来,花花,”一只花狗跑过来,那几个饺子被狗三两口吞掉了。

    “玉儿才吃一个就吃过了?我的娘!这孩子遭遇这么一个婆婆,心比蛇毒!你那鬼心眼谁猜不见,你是看我私下留饺子有意警示我规矩点,你根本不在乎玉儿饿肚子,可惜了,上好的羊肉饺子喂狗,歹毒啊,造孽啊。”忙工婶心里一直骂那悍妇巧儿。

    回到厨房,忙工婶看着奄奄一息的玉儿又不住地感叹:景家把闺女嫁给这家图享受,没想到受这恓惶,还不如嫁穷人家的后生,一碗稀汤平分着喝,两口儿你敬我爱,和和气气,新来的媳妇未来的主,哪有这种看媳妇不如狗的人家?

    好一会儿,玉儿从柴堆上爬起来,还要挣扎起来收拾洗锅和一大摞碗碟,被忙工婶拦住了,开始唠叨:“玉儿呐,喉咙烫疼了,恐怕要肿几天,没东西下肚可不行,可怜的娃,这几个饺子我也不拿家了,给!你包好藏好,你再喉咙疼,也要挣扎的吃它一两口,得空咬一口不至于饿死……不要死撑,不吃会饿死你的。你不吃小心猫儿吃老鼠时,吃了它。猫儿不进来,有老鼠吃。千万藏好。玉儿,活我替你干,歇着!”说着眼边溢出同情的泪。一大堆活儿忙乎完了,忙工婶还对玉儿的命运唏嘘不已,跨出厨房,回去看孩子了。

    这时正窑婆婆喊她:“玉儿——吃饱了织布去。”

    玉儿在婆婆面前,喉咙再疼不敢用手摸,家里吸洋烟的,搓麻将的,睡下养神的,都各各去了,只有织布机“嘎吱嘎吱”的响声。

    婆婆走了,玉儿从怀里摸出一个饺子,咬一个小尖对付着咽,喉咙好疼!织布机还不敢停下来,怕贺巧儿听见了,一会儿上厕所的路上,后脑勺背对着婆婆时再吃一点,就这样,一个饺子上了七趟厕所,完成了她的吞咽。

    玉儿清楚地记得,进了这个家,她挨打了两顿,14岁的小人儿,在娘家又是最小的,爹妈哥哥姐姐都惯着她,疼着她。她会织布,但不会做饭,连简单的鸡蛋韭菜饺子馅,都不懂怎么做,韭菜切好了,磕了鸡蛋进去,变成了一盆黄汤,没想到引来一顿暴打,这次打她,连小叔子二胜都上手,拳脚相加,跪搓板。她不服气,回嘴,贺巧儿打嘴巴子,不用手,用鞋底子;用手回挡,二胜拿扁担敲她手,她要寻死,拉了一根绳子要上吊,可是阳寿不够,阎王爷不收,她找的绳子不结实,竟断了……

    公公贺老西开导自己的老婆和儿子:“不要闹了。人,活着是根草,死了是块宝。她要死了,景家来当娘家,就要折腾你。她娘家你不知道?穷的叮当响,两哥谁出门谁穿裤子,这样的娘家来了要人,不得赔银子,赔好话?再说,她死了,除了赔景家银子,还得买棺材,买寿衣纸活,叫你这个当婆婆的去给玉儿披麻戴孝,肯吗?你是不是钱烧的?闹什么闹,有钱自个享受,为甚叫景家当娘家来算计,他们那穷窟窿,一座金山都填不满……还有二胜,你嫂子和你妈拌嘴,有你什么事?”

    二胜犟嘴:“谁叫他骂我们?”摔了扁担气哼哼地走了。说到赔钱,贺巧儿也不闹了。

    平日都是贺巧儿压着贺老西,大事大情上,还是贺老西明事理,只要一提钱的事,贺巧儿就缩头。玉儿带着满身的伤,哭着要回娘家,悍妇婆婆怕招来麻烦,不准她回娘家……不再动手打了,开始骂,双手叉腰,把玉儿骂了个醋不蘸大蒜。

    还有一次,玉儿做嚡(鞋)绞坏了一块布,直闹到玉儿吃了老鼠药,幸亏放到瓮旮旯的老鼠药潮湿,没造成人命,从此,贺家改变了管理玉儿的法子,那就是当她是不吃饭的机器,从来不问吃过了没有。

    玉儿和这一家人没有语言交流,只有一天到晚,疯了一样的织布,不在织布机上的时候,如同丫鬟一样,伺候着两老柳棍,依然饿,依然累!常常是两老柳棍吃饱了,剩下的无论够不够就是她的。有时实在扛不住饿,就偷偷在泔水桶里,捞菜叶子吃。

    二胜还指桑骂槐地编排她:

    叫你的女,扫个地,拿着笤帚变把戏;

    叫你的女,烧把火,搂着柴火望着我;

    叫你的女,挑担谷,就被箩担压得哭;

    叫你的女,舀点米,撒米撒到火灶里;

    叫你的女,早起床,按着肚子直喊娘;

    叫你的女,捶捶背,三两下就打瞌睡;

    叫你的女,出了门,看见热闹掉了魂;

    叫你的女,洗个碗,筷子拉下也不管;

    叫你的女,叠好被,到了晚上就不睡;

    叫你的女,煮顿饭,拿着锅铲去捣蒜……

    近来又产生了矛盾,玉儿好不容易做成了一双嚡,可是嚡样子穴的不好,长短有了,窄的伸不进脚。于是,一屋人围着玉儿,打的打,看的看,谁都不拉架,贺巧儿和二胜打累了,就叫家丁揪耳刮打,奇怪的是这次,贺老西没有拉架,也没有劝架。

    玉儿索性大嚎大叫,下决心要走!她连哭带数落,再不怕什么人笑话,她要惊动所有邻居,来听贺家对她的折磨:“我受够了,休书给我,我要走!”

    贺巧儿听玉儿哭喊着要走,端起有钱人的架子,说:“媳妇是墙上的泥,扒了粗泥有细泥,买来的媳妇如同马,想骑骑来想打打!你走!看看出了这个门,谁还敢搭手要你!”

    玉儿顶嘴说:“你家富得流油,我也不稀罕,嫁不出去,我当尼姑去,放我走!! ”  

    贺巧儿大概被玉儿放胆顶嘴气昏了头,松口叫她“走!永远不要再回这个家。”

    玉儿没有被她的气势吓住,没带一根线,昂首走出贺家,没有回头,没有留恋,毅然决然走向村公所。

    阎锡山选村公所所长,家底要有3000块银洋以上,没钱的有才也难以奢望。贺家有钱,花了不少钱,婆婆的弟弟冬瓜脸贺发,仗着有钱成了村公所的村长。贺发有权有势,没问什么理由,开了一纸休书,拿起萝卜屁股似的戳子,盖了个满大红,打发人送出来。

    玉儿拿了那张红纸,像出笼的鸟儿飞到娘家,再不肯回头看看。

    大哥景来成懊恼不尽。对着缩在墙角的三妹说:“到底是人家休回来的,还是你自己要走?”

    玉儿虽像一只受伤的羊羔,但犟着脖颈:“他们不要,我还留他家作死?离婚证是我去村公所开的!”

    来成气死了,“有权有势的人家你不享福,非要回来,回来就是一把卖不了的干草。你没听人说,嫁出去的女,等于拨出去的水!你还是乖乖回去吧,咱家没吃没喝,再添一张嘴,大哥我不容易……离婚回家,等于女子在婆家不守妇道,被婆家休回来,败信不败信(本地话:羞)?”

    玉儿斩钉截铁说:“我没偷鸡嫁汉,有什么败信头?别赶我走,我手里还有一块钱,是给他家卖布,悄悄攒的。以后我在家织布卖布,连咱妈都养着。去,买点棉花,不要给我赌博输了啊!”

    二哥景开成拦住玉儿的手,说:“不要给他,我给你买去。”

    景开成是景家最勤劳的一个人,他想靠自己的勤劳和节俭改变穷三辈的门风,因此,他不赌不懒不说谎,是个风雨天扎筐编篮、大晴天送粪割草的勤快人。玉儿最信任最亲近的是二哥,连忙掏出带有体温的一块银元,给了二哥。

    父母、哥、姐,都知道玉儿冰清玉洁,但大嫂就不一样啦,嘴里不干不净,指鸡骂狗。玉儿呢,暗暗做着准备,一旦逼急了,当尼姑去,进庙当尼姑不也是天天鸡叫狗咬吗?

    贺家背后放黑言说:“景家女厉害的吃人咬人,不孝顺, 是个刺儿头,没男人能降服她……”

    那知忙工婶早把玉儿在贺家,人不人鬼不鬼的活法传遍各村各户,大家为这姑娘能逃脱既庆幸又担忧,村里好多光混都争着抢着想要她,谁都清楚玉儿是财神女,来了织布卖布,男的耕田做地,再生个一男半女,日子肯定错不了,

    可是,大家着实怕贺家的势力,谁都晓得,灶王爷举个木杆,有心没胆,要了她,就等于把糕面沾手上,搓不动,也铲不尽。穷人和富人斗,斗的都是钱,咱没钱斗不过。罢罢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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