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活力旺盛的繁华大都市，一个于繁华中宣泄着喧嚣和狂躁的超大城市。在这个城市里，路水网电脉络纵横，每条脉络的血管里都被车水马龙拥塞着，被人流往来挤搡着。大概由于过于操劳荣辱，过于承压超前的诸多原由，这个城市，总是比其他城市要醒得早，睡得晚，甚至，从未安眠过。

    晨曦才刚刚将游离的浮尘沉淀在昨夜，午色又把新的疲劳向大地折射。无论是公交站、地铁站或者出租临停站，都站着一群群年轻的白领或灰领再或最基层的打工者们，他们正用满脸的焦躁裹着未醒的彷徨，在站牌下急切地等候着。他们汇集着急匆匆地在大街小巷里流动着的数以万辆的共享单车，拉开了大规模超短途谋生大迁移地序幕。

    由青年们首先主导的清晨情景剧，他们争先恐后，急切地要一笼小包子加碗稀粥，或是两根油条一杯豆浆，呼呼噜噜地吃下，然后拔腿奔跑，相拥挤车。直到九点，焦躁的青春演绎，才渐渐地宣告一个阶段的结束，一切又回归一成不变的往复中。

    市中心区长虹街十字路口旁的一家啤酒屋，每到周末，总是人满为患。很会做生意的老板抓住契机，在宽阔的走廊上架起一座空中品酒堂，并特别张扬地推出几款吸引酒客的免费举措，这便迎来许多很想融入城市生活却又腰包有限、经不起两顿豪饮便会倾家荡产的、初出校门的打工仔们前来小酌一番。

    “呦，帅哥，你来啦？来来，还是在你的老位置上坐下吧。”风韵不减的中年老板娘热情地招呼着走进来的一位显得很疲惫的青年人，他看起来皮皮塌塌，脸上布满落魄的神情。

    看老板娘和他的熟悉度，就知道他肯定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

    被称为帅哥的青年人，直接走到他常莅临的一个靠窗边的双人小桌边坐了下来，目光滞呆地望着菜单。

    “帅哥，还是三瓶啤酒，外加毛豆花生组合的一个小拼盘吗？”老板娘微笑着问这位青年人。

    青年人没应答，只是点了点头。

    啤酒和拼盘很快就端了上来，另外，还多出了一小盘凉拌黄瓜条：“这小盘是送你的。趁双休日，你就放松一下心情，慢慢地喝。如果你还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我。”老板娘掏出啤酒起子放在他的桌上。

    青年人点头向老板娘道了谢，拿起子打开啤酒，满满地斟了一杯，端起来一仰脖，咕咕嘟嘟地吸进了肚子，然后抓起几个毛豆，皮也不剥的直接塞进了嘴里，毫无食欲地咀嚼起来，一副借酒消愁的架势。

    “咳，年轻人出门在外，什么条件都不具备，在这个城市里要立柱脚，真不是容易的事啊。”老板娘看看他，摇摇头叹了口气，转身应承其他客人去了。

    带着一股风，随着门铃的鸣叫，走进来一位夹着公文包的青年人。

    “张总啊？很久没来了，这是高升了吧？”老板娘拿着菜单逢迎起来。

    “我说魅力无限的老板娘，别‘老总’长‘老总’短的来寒碜我了，被你叫的至今还是一个科员，还是叫我张雨辰或是小张吧。我要想当老总，还得再借孙悟空的一个筋斗云才行。”张雨辰笑着和老板娘打起了哈哈。

    在老板娘的招呼下，自称张雨辰的青年人坐在了那位心情抑郁青年的旁边桌位上。从形象上看其年龄，两人几乎相仿。不同的是，坐在戚伤青年近旁的这位张雨辰，看起来却是风度翩翩，利利索索得很帅气，有一股子独尊之上的精神头。

    从张雨辰的一身穿着和他脖子上吊挂着的一个制作精美的胸牌上可以看出，这是一位小有成就地小白领。

    “张总，今儿个怎么喝？又是矿泉水吗？”老板娘笑着问张雨辰。

    “老板娘这是打我脸啊？为赚钱都黑心了，想敲一杠子啊？”张雨辰接过去菜单看了看，放在了桌上。

    看来，老板娘和张雨辰更熟。

    “瞅你这样，你也喝不了酒，两瓶就打发了。给你来两盘店里的特色吧，我给你来个五折。”老板娘指指菜单，推荐道。

    “这还差不多，折扣越多，你肯定就会越漂亮。到了你的庙里，就听你念经吧。先来杯水，让我润润口吧。”

    “好的，你坐下稍等一会，我这就去给你准备。”老板娘给张雨辰倒了杯凉白开，笑着离开了。

    张雨辰一边喝着水，一边仔细地打量起神情暗殇的同龄人：看起来这位也应该同我一样是七零后八零初生人，但竟无一丝年轻人的阳刚。乱蓬蓬的头发，像刺猬的针，一根根地直立着。消瘦的脸颊上尽显着憔悴，鼻梁上托载个一条腿用胶布缠裹的黑框眼镜，稀疏的胡须沾满了啤酒沫子。毫无疑问，这肯定也是一位不得志的梦想漂流者。

    几杯啤酒下肚，被酒精把伤感激发出来的这位青年，长长地呼出了一口带着被发酵的麦芽气味的酸楚，竟然抑制不住的伤心起来，几滴闪烁着灰暗光亮的泪珠从脸颊上滚落了下来。

    也就不大一会的工夫，三瓶啤酒已然被他全部喝完了。他摇了摇空荡荡的瓶子，苦笑了一下，便呆呆地向窗外张望起来。

    张雨辰看看他，再看看自己桌上还未起盖的啤酒，笑了笑，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啤酒走到赵宏志的面前，放在他的桌子上，说道：“也许，我们都来自他乡，也许，我们都有共同的痴想，也许，我们今后能够互助互帮。先互通一下，认识认识，我叫张雨辰。可以坐这里吗？”

    他看看这位自我介绍叫张雨辰的陌生人，点点头，没说话。

    张雨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老板娘走过来，把张雨辰的小菜也端了过来：“都是年轻人，多贴近贴近一些，一定有得话可聊。年轻人啊，别那么郁闷，拿出点霞光来照照咱这小店。”

    “霞光可不是免费的哦。”张雨辰嘻嘻一笑。

    “那是不是也要打折啊？”老板娘抿嘴一乐，“二位就开心畅饮吧，我就不打扰了。”说完，老板娘转身走了。

    “看来你是遇见不开心的事了。”张雨辰打开带过来啤酒，为他和自己各倒了一杯，“人生苦短，何必对不起自己呢？来，干一杯。”说着，张雨辰把酒杯举到他面前，

    “嗯？”他机械地端起酒杯，与张雨辰碰碰，又放下了，没喝。

    “你叫赵宏志？”张雨辰看看他放在桌子上的工牌，问道，“速记员？”

    “嗯。”赵宏志应了一声。

    张雨辰把手伸向赵宏志，赵宏志迟疑了一会，伸出手和张雨辰握了握。

    “一样，我们都是为生命拼搏的人。”

    “我和你不一样，”赵宏志摇摇头，“我只是没人能瞧得起，连环卫工都嫌弃的城市垃圾而已。”

    “哈哈哈。”张雨辰一听这话竟笑了起来，“好幽默的段子哦。”

    赵宏志端起酒杯，来了个一饮而尽。又干了两杯，他的话多了起来，语气带着点醉意：“为什么职场也那么三六九等？大家不都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上来的吗？我忍气吞声地去工作，勤勤恳恳地为公司服务，可为什么得不到尊重？为什么得到的反而是别人对我人格的侮辱？”

    赵宏志的诉说，把张雨辰的感触给引发了出来，一股伤楚从心里泛起，他立刻想起了自己曾经如赵宏志且更甚于他的不堪一段经历……

    怀着无限的激动心情，张雨辰跨进了这个享誉全都市的大方集团公司。刚进集团公司的第一天，分派给他的第一单工作任务，是将一份继续申报的创意策划书打印装订出来。这个创意策划书长达三百多页，要打印十份，而且催要的急。张雨辰从早上接活开始，不敢有一点消停，两台机子一起运作，弯着腰来回移动，在“咔哧咔哧”的打印声中，直忙到中午一点半才算完工。

    伸展了一下酸痛的腰杆，张雨辰满意地看看摆放整齐的创意策划书，揉揉咕噜作响的肚子，准备去吃饭。

    张雨辰在办公大厅外转了一个圈，不知道餐厅在哪。正好负责带培他的科组组长靳明亮走了过来，张雨辰急忙上前打问餐厅的位置。

    “靳组长，您好。请问，餐厅在什么地方？”

    靳明亮冷峻地看了一眼张雨辰：“我问你，交办的工作做完了吗？”

    “靳组长，已经全部打印装订完，放您桌子上了。”

    “好，你去吧。”靳明亮说完就要走。

    “靳组长，您还没告诉我，餐厅在哪？”张雨辰赶忙追问道。

    靳明亮用鼻子哼了一声，用手随意地指指右前方：“从那边一直走，再左拐一个弯就是。”

    张雨辰道了谢，急忙按照靳明亮的指示跑了过去，到头一看，竟是供来客使用的公共厕所。张雨辰呆呆地站在那里，心像被用针扎了一下，一阵疼痛。

    “您需要帮忙吗？”一位清洁员阿姨走过来关心地问张雨辰。

    “噢，没什么。”张雨辰低下头，酸涩地回答道，“我，我在找餐厅。”

    “您是新来的吧？”清洁员阿姨看看张雨辰胸前的工作牌。

    “今天第一天上班。”

    “怪不得呢，新员工都会被忽悠。去吧，员工餐厅在后楼三楼。”清洁员阿姨告诉张雨辰，“你坐后边楼的员工电梯，上到三楼就是。”

    “谢谢阿姨。”

    张雨辰向清洁员阿姨道完谢，走到后楼，乘电梯到了三楼餐厅。他掏出餐卡，敲敲已经关上的打饭窗子。

    工作牌上写着厨师长的一位肥胖的男人拉开窗子，看看张雨辰，转身把刚要倒进泔水桶里的大盆里的剩饭用饭勺给他装满了一饭盘，递给他。

    张雨辰漠然地接过来，端饭盘的手在颤抖……

    “你来评评理，我做得比谁差？”赵宏志忍不住悲怆，喊了起来。

    赵宏志的一声喊叫，让张雨辰一个激灵，赶忙收回了神：“小声点，小声点。这是公共场合。”

    “我付出的又比谁少？进入岗位已经两年多了，还是在擦着别人喷到自己脸上的口水，呆板的像个机器人。”赵宏志还在喊，只不过声音压低了许多。

    “你说得也忒形象了吧？速记员的确是在为别人的口水服务。不过，这也没什么，刚工作不久，遭遇都是这样。谁都有这经历，甚至比你惨。别像个小怨妇似的，尽想些没用的烦心事，活在当下最重要。”张雨辰又给赵宏志倒了一杯，顺便自己的杯里添了一点，“咱们的生命长着那。来，干了它。”

    赵宏志端起酒杯，一口吞了下去。

    张雨辰看看手中的酒，一咬牙，也喝了下去。这一口下去，呛得他直掐脖子。

    “你？”赵宏志疑惑地看看张雨辰，又看看桌上的啤酒瓶。

    “感觉我不会喝酒啊？也的确是。”张雨辰擦了一下差点出泪的眼睛，咧开嘴笑了笑，“像你这法的喝急酒，那我可真不行，慢慢地磨叽着喝呢，两瓶兴许还能撑得下去。我这就是个鸡嗉子，装不了几粒小米。”

    张雨辰的话让赵宏志的情绪好了许多：“谢谢你的酒，也谢谢你能不厌其烦地听我唠叨这一堆废话。”

    “谢什么呢，谁不说废话？不是说烟酒不分家吗？”张雨辰为赵宏志和自己又各倒了一杯，“对酒文化我不了解，但我知道，毫无表情的人喝闷酒，那就一定是他的内心世界出了问题，期望着用酒精来讨回原本的模样。”

    对张雨辰的话，赵宏志没有肯定或反驳，只是用手指在酒杯上划着圈。

    “怎么，情场失意了？”张雨辰问赵宏志。

    “没有情场，哪来失意？”赵宏志摇摇头。

    “那一定是工作上的问题，是被同事欺负了或者是被老板撸毛了？”

    “咳。”赵宏志轻轻地点点头。

    “像咱们这样的打工仔，就是屎壳郎推驴粪蛋。”

    赵宏志一听，愣了一下，没明白。

    看着赵宏志的表情，张雨辰开心地笑着说：“驴粪蛋推得再圆再光溜，到了落下的还是一身臭。你说是不是？”

    赵宏志被张雨辰这句话逗得乐了：“你这话更经典。”

    “好，为你的幽默精彩，为我的话语经典，干一杯！”

    俩人一起站了起来，把杯子碰得山响。

    “看你哥俩开心的劲，小心我的酒杯子。”老板娘乐呵呵地走了过来，“今儿个的小菜钱，免了。”

    “美女老板娘真会做生意啊，要不，你把酒钱给免了，菜钱我照付？”张雨辰和老板娘逗起嘴来。

    “我可是小本生意，一分一厘的挣，那可真叫粒粒皆辛苦。”

    “看美女老板抠的，总盘算着钱，咋不能像你的光辉形象一样美丽呢？”

    “你这是损我啊？”老板娘笑起来，“冲你这刷锅的嘴，再送你哥俩两瓶酒吧，申明，可不能喝多啦，喝多了，双倍付款。”

    “谢谢美女老板娘。”张雨辰双手合拳，嬉皮笑脸地向老板娘道谢。

    接下来，俩人一边说一边喝的，很快，桌上的啤酒全都空了瓶。

    酒罢，俩人都有了些许醉意。

    张雨辰掏出笔和便笺纸，在上面划拉了几下：“这就算是我的名片吧，这世间，就算是混蛋也是应该有名片的。如果你有兴趣来这家集团公司上班，就打上面的电话告诉我，我会尽力帮忙。今儿个的酒钱算我得了。”

    说完，不等一脸懵然的赵宏志有所反应，张雨辰转身走到吧台前，对笑容可掬地老板娘说道：“给我买单，包括那位的一并结算。”

    老板娘很快地在收银机上打出收款条：“你哥俩一共消费了一百六十六元，就收你六十六吧。”

    “真想亲美女老板一下啊，谢谢啦，咱们下次继续。”张雨辰说笑着，掏出钞票结了账。回头看了一眼正注视着他的赵宏志，点点头，走出了啤酒屋。

    赵宏志呆呆地望着走出去的那位才刚熟悉的人影，看看手里那张留着电话和姓名职务的便笺纸，深思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