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洪正清其人

    孟觉豪把蛮绊筋轰下台去后，把眼光瞟向了章吉帮，但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三秒钟后，就说：“我们欢迎区里的领导为我们作作指示。大家欢迎。”并带头鼓起了掌。下面的群众也把手板拍得一阵山响。

    章吉帮见孟觉毫把眼光瞟向他，喉咙虽有点痒痒，也想借此机会发表一通激昂，很有见地，既要能表达贯彻区委的精神，又不伤大雅，令人信心大增的讲话，好让阁老乡的群众对自己有个深刻的印象，知道区里还有这么一个水平极高，能说会道的年轻干部，也为他今后能在阁老乡蹲点得到当地群众的好评打下基础。但这样的话说好并不容易，特别是看到群众斗志昂扬，为分田到户搞责任制那一番激情，他又感到左右为难，如果照齐先枫的意思原原本本说出来，说分田到户就是搞倒退，是想走回头路，想吃二遍苦，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说不定也会像蛮绊筋那样被人轰下来，还会被人指着背脊骂。如果是这样，他后段又如何能在这里安下身来？但不说几句又怎能让这里的群众知道他是区里派来的干部？说不说呢？他有点左右为难，他向会场瞄了一眼，见群众听到孟觉豪说要区里的领导作指示，果然会场里的群众都把期盼的眼光向他们投了过来，还辟辟拍拍响起了一片掌声。章吉帮受到了鼓舞，就连忙站了起来，准备向大家挥手致意。不料他才勾着腰还没站直身子，背后突然有人站起来说：“谢谢大家，要我说，我就说几句吧。也不要上台了，就站在这里说吧。”

    章吉帮欠了欠身子，转过背一看，不觉脸一红，原来是洪正清正站了起来，清清嗓子，准备说话了。开头他正准备说，不料半路杀出个蛮绊筋，他只好把说话的机会让给了他，孟觉豪把蛮绊筋轰下去后，就要区领导讲话，只把眼光在章吉帮身上停留了三秒钟，然后就对洪正清示了示眼色，洪正清知道孟觉豪是要他说话了，就忙站了起来，他没料到，在这站起来的几秒钟时间内，还有一个同他在一起办点的章吉帮也在作着思想斗争，本想也出出风头，却不料被他抢先了一步。章吉帮只好又坐了下来。瞄了瞄洪正清一眼，不禁恨恨地想，这老鬼是多久赶到这里来的？他骑车，他走路，想不到他倒走到了他前头，早到了会场。他有点百思不得其解。虽然他在半路在单车上摔了一跤，还被那个叫吴凤兰的女人弄得神魂颠倒，教她学了一会单车，但也不至于要落在他两条腿后面呀。章吉帮后来终于想清楚了，这个行武出身的退伍转业兵，在部队干了二十多年，还会不练就出了两条飞毛腿？退伍转业后，也经常是一副标准的军人作风，开会上班总是一丝不苟，掌握时间比钟表还准。平时说话虽风趣幽默，但一是一，二是二，严肃起来，像个黑雷公般不讲一点情面，把党纪看得比生命还重，对不正之风疾恶如仇，特别是对待男女两性问题，管得极为严厉，不允许有半点污点。社会上对他的评价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偏这么条硬汉子，却管不住自己的堂客，见了自己的堂客就像矮了一大截，变得畏畏缩缩起来，你说怪不怪？这是后话，暂仅不提。这阵他来会场坐了一阵，本来开头他对孟觉豪搞分田到户也有点看法，好端端的社会主义集体所有制你不搞了，要把田土分到户去作，是谁给你的这个权力？中央没这个指示，省里也没下红头文件，县里更没人敢当这个出头鸟，偏你孟觉豪像吃了雷胆，敢这么干了。区里召开紧急会研究对孟觉豪的处理时，他没讲二话，只铁板钉钉般把大手一挥，谁想搞倒退，想让我们革命先烈用鲜血换来的五星红旗落地，他头一个不答应，誓死要用生命来捍卫。就像当年他在朝鲜战场上带领一个连队去攻克敌人的一个保垒一样，这次他就要头一个赶赴阁老乡去看看。听说阁老乡正在召开动员大会，区里紧急会一结束，他立即就马不停蹄以一个急行军的速度赶到阁老乡来了。来后，他就准备在他们开完会后对孟觉豪不但要敲敲警钟，而且还要对他猛喝一声，先打他一个下马威。要他赶快悬崖勒马，不然后患无穷了。你这小子的政治前途也会到此为止了。他在会场坐了一阵，令他惊异地是，会场竟然如此热烈，群众发言如此踊跃、激昂，像要把天都翻过来了。除了那年土改出现过这样的场面，任何一次会议还没见过有如此声势浩大呢。对孟觉豪的评价也大出他的意料。区长齐先枫常喜欢显摆自己与群众关系密切，事必称群众这好那好，眼睛都是雪亮的。这个场景应该让他来看看，既然你说分田到户搞责任制是倒退，是复辟，群众为何又这么拥护？还说这是第二次土改呢。洪正清看到这个情景后就有些怀疑他那话的正确性了，他的眉头暗暗皱了一下，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悄悄咽进了肚子。当钟力农开头要他发表一点看法时，他也想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不料半途杀出个蛮绊筋抢了他的风头，在台上又是舞手，又是顿脚，把责任制说得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把台下的群众说得又是骂又是甩泥巴，把蛮绊筋赶了下去。他眉头不由得又舒展了，暗暗还在心里说，轰得好，轰得好。这家伙太不识时务呢。大多数群众拥护的事你还敢唱反调？他突然感觉到，他也要顺潮流而动了，还把先前想好了的话推翻不说了，另外又想好了要说的话。当孟觉豪把眼光向他扫过来，要他作作指示时，他毫不犹豫就站了起来。

    章吉帮见他站起来说话了，正求之不得，让这个正二八经的区领导去发表自己的高见吧，让他把自己想说，而又不敢在这里露出来的话让他先打个头炮，压一压孟觉豪的威风，自己再趁势而为岂不更好。所以当洪正清站起来讲话时，他心中不觉暗喜。虽然自己已站起来，作了讲话的姿态，显得有点尴尬，见坐下有点不合适，就索性走了出去，装着要上厕所，径直往前走了。

    回来时，钟力农正盯着他笑，就心里恨得直骂，这老刁，他一定在看我出洋相了，不然为何在笑？他同洪正清的地位当然有天壤之别，一个是区委委员，说的话也一言九鼎，还能代表区一级政府。他不过是一个他洪部长的一个马前卒而已，但也不能就不把他看在眼里呀，毕竟他也是区里派来的干部。想着他也就不把他当回事，又坐回原地听洪正清去发表高见了。

    洪正清正滔滔不绝说他对责任制的看法。章吉帮心想，区委昨晚就为此事召开了紧急会，要他们作为灭火队员来这里起个灭火的作用，他就等着看他这个区委委员如何把这火灭下去。如果他说得坚决，毫不留情，他当然也会随身附和。作为区里派来的干部，也会为洪正清助威鼓劲，起到一个灭火队员该起的作用。如果他还想等等，先看看结果再说，他当然也会看他的眼色行事。你领导不表态，我一个普通干部还能伸长脖子顶着？他章吉帮还没蠢到那个程度。今后区委齐区长追究责任，还有你洪正清挡着呢。当然，他暗地也会做些手脚，为齐先枫通风报信，把这里发生的情况一点一滴都反映上去，以便他能掌握到第一手资料，这一点他是做得到的，绝不会坐视不管。

    洪正清此时在会上正大肆发挥他口若悬河的特长，首先讲国内外形势，讲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了，还只扯到国外一个小国家呢。又谈了一个多小时，才刚刚扯到国内。谈国内先从解放前，再到解放后，又谈了一个多小时。光那个他亲身经历过的朝鲜战争，就说得唾沫四飞。好容易说完了，这才扯到责任制这个正题上来。对孟觉豪推行搞分田到户责任制，既没作肯定，也没反对，说得模凌两可。只是说，路是人走出来的嘛，世上哪有开头就有现成的路？走对了当然好，继续往前走嘛。走错了也不要紧啊，赶快刹车打转嘛，人一生一世哪有不犯错的。只要不犯男女关系错误，不贪污腐化，犯点工作上的错误谁也难免。只要生产搞上去了，群众积极性调动起来了，社员生活水平提高了，就说明你的路子走对了。社会主义哪有现成的模式？没听说谁先就搞过。马克思没搞过，列宁没搞过。毛主席也只是在摸索。田土集中搞集体化是摸索，分下去搞责任制也是摸索，谁搞对了谁就是正确的。现在谁能判断谁是谁非？你把生产搞上去了，群众生活水平提高了，就说明你搞对了，搞不上去，老百姓老是过苦日子，你还死死坚持走这条路，那就值得怀疑了。刚才我听了很多群众的发言，叫好的还是多些，说明这个责任制，分田分土到户群众还是拥护的多，那就让大家试试看嘛。

    话刚落音，下面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孟觉豪还带头鼓起了掌。章吉帮虽然心里并不赞成，与他预先想到的完全是两回事。见都在鼓掌，也只好轻轻拍了几下手掌。

    但接着洪正清又把话头一转，皱着眉说：“毕竟这只是一个尝试，但不能肯定这就是对的，中央对这事还没正式下达文件嘛，省里也没有精神，县里更是鱼没动，水没挪，就还只有我们这里一个阁老乡在轰轰烈烈了。到底这条路走得走不得，我们还要看看，还要持谨慎态度，万一有个闪失，那也不是件小事。同志们啦，不管做什么事，脑壳里先要多问几个为什么呀，可不能只凭一时头脑发热，集体化也搞了几十年，突然一下要散，好多人一下接受不了，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呀。刚才有一个叫蛮绊筋的上台发言，就提出了自己的疑问，遭到了一些人的反对，依我看，是可以让他说的。虽然不能代表大多数人的意见，但也能反映出我们一些干部群众对这件事的态度，存在的疑问。我刚才仔细听了，下面是一片反对声，这不太好嘛，人家有不同的意见，就让他说出来，让大家分析分析，是对是错，搞出成绩来了，在事实面前，他就不得不承认这是对的了。这部分人在当前，在你们尝试到责任制时，很有代表性。这部分人平常颐指气使，吃惯了调摆饭，一下子这个饭不好吃了，突然就不大适应了，就必然要站出来唱反调了，这是好事呀，今后像这种不适应，唱反调的人还会不断跳出来的，也没什么可怕，就让他们跳吧，骂吧。历史的车轮不会因他们的跳、骂而不会滚滚向前。”

    说着说着，他突然看见章吉帮正用疑惑的目光瞄着他，知道自己因有些激动，说漏了嘴，昨晚他还向区委表过态，要狠狠刹一刹这股分田到户的歪风呢，怎么一下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说着说着洪正清话锋一转，又说了一通现在的政权来之不易，是用枪杆子打出来的，是无数先烈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要懂得珍惜这些话来。接着又有板有眼从解放战争说到朝鲜打美国佬，自己从一个小班长升为一个加强营营长的经历，那个场面哪个不是惊心动魄。还解开纽扣撩开衣服让大家看他身上留下来的大大小小的伤疤，那些伤疤从胸部一直延伸到大腿，到裤裆边，里面还有伤，只是再不能往里面翻了，再翻就有点不雅，据说那里面的伤也不轻，伤到了那命根根上，据说堂客不能跟他过夫妻生活了，还闹得你死我活呢。只是他对这事讳莫如深，从不愿与人谈及他夫妻之间的事。当有人旁敲侧击想了解一下他夫妻感情方面的问题时，他总是怒目而视，想方设法避开去谈点别的什么。男女私情，偷人养汉在他眼里简直与妖风邪气没什么两样，必欲置于死地而快。这阵他说着说着突然一双眼睁得溜圆，两道锐利的目光直射向人群中一对青年男女身上，两个青年男女趁人不注意，在摸摸捏捏，还对他裤裆里指指点点。他意识到，那对男女一定是在笑他裤裆里的事。就突然狠狠对桌子上拍了一巴掌，咬牙切齿大骂：“想干什么？我早注意到你们了，动手动脚，还指指点点，我这里有什么好看的？我是为革命光荣负的伤，打仗哪有不伤筋断骨的，还值得你们笑？告诉你们，我早就知道阁老乡有些歪风邪气，有些人把心思就没放在革命工作上，当面是人，背后是鬼。你看你看，在这个会场上，还动手动脚。”

    人们见他动了肝火，开头还不知所云，当看到他两眼狠狠盯在那对男女身上，这才恍然大悟，有人把手伸到那对男女身后，对他们暗示，那对男女这才正襟危坐，不敢再嘻嘻哈哈动手动脚了。洪正清也言归正传，仍然又口似悬河谈他在朝鲜战场上的另一个故事。看看又讲得收不得边，孟觉豪忍不住看了几次表，好容易等他刹了个尾，就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说：“今天会开得很成功，责任制的问题在这次大会后，我们准备大张旗鼓实施了，洪部长刚才也对这事作了肯定，希望大家回去后马上就开始行动，一定要不折不扣实行到底。不要怕，有什么问题，我们乡党委、政府会跟你们担担子。有什么困难，也会想办法帮你们解决，在思想上一定要消除顾虑。联产承包是我们走向富裕的必由之路，其他地方暂时还没有走，相信不久也会要走的。党中央已吹响了农村改革的号角，实现四个现代化，农村联产承包也是一项重要内容。我们先行一步，这不是倒退，也不是复辟，而是顺朝流而动，大家一定要抓住时机，紧急行动起来，把这项改革进行到底。”

    说完，他瞄了瞄站在一边的钟力农，希望他来补充几句。却并没把眼光投向章吉帮。

    章吉帮显得有些难堪，其实这时他已想好了一肚子话，只准备孟觉豪征求他的意见后，就滔滔不绝发表一通自己的感慨，这样的场合不说几句就太令人遗憾了，就失去了在广大群众心目中留下深刻印象的机会。他当然不会说责任制好那些违心的话，而是要提醒大家要认清形势，紧跟区委、县委，做事想问题都要谨慎为好，不要不知不觉就犯了错误。虽然这会引起孟觉豪的反感，但他作为区委派来的干部，他有权力这么作，齐先枫早已明确向他指出了，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们的干部必须立场鲜明，要敢于站在大风大浪的最前例，对各种错误倾向作无情的斗争，现在正是考验你的时候了。如果孟觉豪仍然一意孤行，区委不会等闲视之，齐先枫早已与县委左县长通了气，要给孟觉豪一个下马威了。他章吉帮此时还不抓紧机会表现一下还等何时？从齐先枫曾多次对他暗示的话语中，他已暗暗窥测到，孟觉豪以后想在这里站稳脚跟，推行他的改革措施，如果得不到区委他齐先枫和县委左县长的支持和首肯，他别想挪动一下脚步，改革简直比登天还难。他章吉帮现在是作为培养对象，作为第二梯队选定的目标，对孟觉豪取而代之只是迟早的事。因此他此时正踌躇满志，正想好好的表现一番了。

    他拿眼瞄了瞄钟力农，想要他先开口，请他作点指示，以显示出自己的威严和庄重。钟力农见他投来火辣辣的目光，好像已懂了他那意思，忙站起来，张了张嘴，说：“现在我们请区干部章……章干事作点指示，大家欢迎。”

    还带头拍了拍手，下面也稀稀落落响起了几下掌声。

    不料才开口说上正题，说到区委对分田到户的看法时，孟觉豪又看了看表说：“很抱歉，章干事，没时间了，下午我们还想到几个村去落实责任制。群众都有迫切要求，要我们赶快下到村里把这事迅速办好。你有什么意见，可在我们党委政府会议上提出来。”

    说完就冷冷地把大手一挥：“散会！”

    会场里立即就轰的一声，像炸了锅的炒豆一般，人群一下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