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赶到仙人岭的时候，黄妮儿的尸体已从悬崖下抬了上来，她的头摔破了，流出的血和脑汁都已凝固，不知为谁而肝脑涂地。

    郝华利穿着一身半新的军装，神态严肃地忙碌着，一边听一个老者的叙述，一边往小本子上飞快地记着。他的那个助手手里握着一架双镜头照相机，从不同的角度给黄妮儿照着像。见我们到来，郝华利只是瞄了我们一眼，并不招呼。

    天已快黑了，周遭一片寂静，下午没能在区上落下的雨在这里却下了不少，树木湿漉漉的，地面的低洼处积着一汪汪的雨水，但还是没有下过冰雹的痕迹。是黄俊民故弄玄虚，还是真的落到了我们哪儿，一时还不得而知。

    可儿的脸色有些发白，紧抓住我的那只温热的小手在微微颤抖，眼圈儿都红了。不管黄妮儿以前对我们如何，这会儿见她就这样去了，心中难免感慨万分。原来，一个人的生命就是这样的脆弱，原来阴阳之间隔得就是如此之近。原来生命的过程就是如此的短暂。唯一觉得欣慰的是，她是带着林松对她的许诺而走的，不管林松这个人我们认为如何，她却是用真心去爱过的。她那件扯得很破的衬衣已遮不住她的身体，失去生命光华的皮肤依然细腻，腹部微微有些隆起。她走了，不光自己去了，还带走了那个没来得及见到这个世界的婴儿。她的脸上并没有多少恐惧的神色，留给世间的最后一个表情居然是平静的。她断气前还有一段神志恍惚的过程么？或许看到自己当了新嫁娘，看到了一个新生命在她体内孕育，还是在心中编织着一个十分美好的梦景？她的手还死死地攥着那个黄挂包，里面装着些半红的桑椹，那挂包已被她自己的血染成了暗红。

    我和汪兵不顾郝华利的白眼，走到悬崖边上，那棵最大的桑树下，一块石头已落下了崖去，露出一个斗大的缺口，看得出黄妮儿就是从那儿滚落下去的。

    黄妮儿的父亲和两个哥哥是在我们到以后很久才赶来的，老人一见到女儿的尸体，一下子就懵了，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滚，然后就伏在一棵大黄桷树上狼一样地嚎哭。他重新调教的那条赶山狗却紧紧偎在黄妮身边，嘴里发出一阵阵压抑的哀鸣。在这个时候，一切的语言都是多余的，我们只是默默地站着，心中生出无尽的后悔。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在区上和她一块干活时向她倒一声欠，认一个错呢？我们杀了她的狗，那狗一定和这狗一样地依恋它的小主人，和小主人有着一系列我们尚不得而知的故事，那些故事，甚至一点儿都不会比我们的逊色。我们凭什么那样去对待一个活鲜鲜的生命呢？我们又凭什么因为自己的经历就否定别人的经历？因为自己的不幸就制造别人的不幸？我们确实无法了解每一个人，但我们至少可以真诚地对待生命历程中遇到的每一个人。我问着自己，你不是自以为大度么？你不是自以为已看透了一切么？面对这个你无疑伤害过的已不在世间的女孩儿，难道不该重新反思一下自己？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喉头哽得发慌，正欲上前对黄老汉说点什么，却见汪兵已走到他的面前，哽咽着说：“黄老伯，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

    “滚，你个狗东西！”老人家突然大声吼了起来，“来看我们笑话么？给你说，老子死了女儿，但还有儿，老子有两个儿……用不着你们这些棒老二来可怜……”

    “黄老伯，你听我说……”汪兵的声音仍然诚肯，但在悲痛中的黄老汉已失去理智了，只听“啪！”的一声，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汪兵脸上，把汪兵打愣了，手摸着脸呆站了好一阵才说：“如果你打了我心里好过点就再打我几下嘛。”

    黄妮儿的大哥拦住了他的父亲，又对我们说：“莫见怪，老人伤心过度，气糊涂了！”

    我反倒平静了，心中的罪恶感也减轻了一些，但我知道，这种以汪兵的挨打换来的轻松本身就是一种罪孽。

    郝华利把我们叫到了一边，严肃地问了黄妮儿在区上的一些事情，如有没有反常的举动等等，我们说没有，她走的时候很高兴的。我们没有说她给可儿娟娟和欧阳讲的那些话，我们还没傻到那种地步。郝华利和他的助手交换了下意见，一至认定是意外事故，踩滑了。又安慰了黄妮儿的爸爸和两位哥哥，说：“车还在山下的公路边等我们，我们得回去了。你们也不要太难过，快给她办后事吧。”

    黄妮儿的大哥对郝华利说：“你们给林松带个话，不管怎样，都该回来看一下。”

    “看嘛，我只能把话带到，至于他回不回来我们就没法说了，人家毕竟是领导。”

    天完全黑了，汪兵和黄妮儿的两个哥哥一起砍来了竹子，扎了个担架，我则陪着可儿拿一条毛巾沾着路旁水洼里的雨水，给黄妮儿擦去脸上的血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她的手指扳开，取下了那个沾满血迹的挎包，又给她穿上了可儿的一件白衬衣。黄老汉真像是糊涂了，看着我们忙着。

    山风大了起来，吹得山脊上的菩提树哗哗地响。黄妮儿静静地躺在新竹搭起的担架上，像是睡着了似的。黄妮儿的两个哥哥加上我和汪兵四人，轮流抬着担架，走上了返家的石板小道。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才回到仁和寨。

    一路上都在观察地里的情况，见没有遭冰雹袭击的痕迹，心中略为放心了。又见黄老汉自打了汪兵一记耳光之后就再没有对我们有过多的不满，就再次换下黄妮儿的两个哥哥，上了仁和寨高高的石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