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了病房，穿行在光洁的走廊中，今天的医院显得有些忙乱，医生、护士来来往往，走得急匆匆的，全朝一个单人病房集中。不知有一个什么样的生命又要离去。这些天，我们看到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几乎每一天都有人去世。可儿的病房中一对结婚才三个月的小夫妻，男的突发脑溢血，住了三天院就去了。他的妻子哭喊着，就是不让人把他抬出去。那会儿，刚好遇上可儿清醒，替人家流了不少的眼泪……

    我来到护士值班室，轻轻敲了敲门，一会儿，门就开了，欧阳和娟娟都走了出来，几乎同时在问：“可儿怎么样了？”

    “可儿醒了，想见你们呢。”

    “走，我们这就去。”

    我们急匆匆地来到可儿的病房，听旁边那个陪伴病人的女孩讲，可儿又抽搐了一次，不是太长。赶紧去看她，可儿疲惫地闭着眼睛。欧阳把她露在外面的手抓住，见那上面布满了针孔，心痛地替她吹了吹，把可儿唤醒了。她努力做出一付笑模样来，无力地招呼了两人，就累得不行。欧阳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说：“可儿妹妹，你别急，我和你娟娟姐姐今天不再走了，就一直陪着你，你有什么话，可以慢慢给我们说。”

    “……把你们都拖累了……”可儿说，“都怪我不争气……”

    “你怎么这样说呢？”欧阳说，“我们是姐妹哩，比亲姐妹还亲的姐妹哩……要说是怪谁，首先就该怪我，是我忙昏了头，没早点带你出来看病……”

    娟娟说：“妹妹，我不是给你说了吗，星雨都叫我姐姐了，你就是我的亲妹子呀，看你这个样儿，姐姐心里难受呀，恨不能替你来病……好妹妹，别急，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现在医学这么发达，那里治不好你的病呢？等你好了，姐姐和你欧阳姐一块，带你去鹅岭公园看夜景……”

    “谢谢姐姐了……”可儿的眼泪又滚了出来，她拉住替她擦泪的欧阳的手，对着我说：“星雨，你出去一会儿好么？我想和两位姐姐说点悄悄话！”

    我点点头就走出门，来到那个小花园中，呆呆地站在走廊上。人们急匆匆地从我身边走过，没人注意到一个瘦高个的青年正忍受着生离死别煎熬。我的心中涌出无数稀奇古怪的念头，不管我怎样骗自己，我都得承认，可儿的这次清醒，其实就是“回光返照”。我漫不经心地在两栋病房间不长的通道上来回踱着步。有一个女孩向我说了一句什么，我也没听明白，还含糊地问了句：“可儿会死么？她不会死的。”那女孩赶快走了，一定是把我当成精神不正经的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却见欧阳伯伯拄着根拐杖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个年轻姑娘。那是欧阳的小妹妹，上次就陪欧阳伯伯来过的。我忙迎了上去：“欧阳伯伯，您咋来啦？”

    “你伯母炖了鸡汤让我送来给可儿。可儿醒过来了，好了点不？”

    我轻轻摇摇头，说：“醒倒是醒了，就是……”

    “隽怡呢？”

    “欧阳姐正陪可儿说话呢。”

    “小伙子，要挺得住，遇到天大的事都得要挺住。”欧阳伯伯拍了拍我的肩。

    “我晓得，欧阳伯伯。”

    姑娘和我打了个招呼，对她父亲说：“爸，我们还是先去看看可儿吧。”

    “你先进去，我在外面站站，和小王说会儿话……”欧阳伯伯看着女儿进去了，就转过身来，问我：“小王呀，我问你句话，你老实告诉我。隽怡在农村有男朋友了么？是打算在农村安家不是？”

    “没有啊，我们那儿好多人都耍朋友了，但欧阳姐没有。上次，郝书记都给她介绍过，但她一直不同意。”

    “哦，是这样。这都怪我，不该把真像告诉她。你不知道吧，你欧阳姐不是我的亲生女，临下乡时，我告诉了她，娃娃大了，不能总瞒着。她可能生了我的气，这一走就是这么些年，平时连家都很少回。上次我退休，本打算让她顶替，给她写了几封信，她说什么都不干，说是，她已在农村待惯了。这不，就让她妹妹顶了班。你们没听她讲过她的这些事吗？”

    “没有，真的没有。她这人很要强，有啥事都埋在心里。但我想她绝对没有生您老人家的气，她待人真诚热情，不会的，她绝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

    “娃娃，我看你这人面善，怎么看都像我的一个熟人。你姓王，他也姓王。”

    “欧阳伯伯，你说的这人叫什么名字呀？莫非你老人家和我爸爸认识？”

    “他叫王善民。我们认识的时候，他在市委工作，具体那个部门不清楚。”

    “这就太巧了，我爸也叫王善民！在市委工作过。”

    “你爸是山东人？南下干部？“

    “是的。听我妈说，他以前在长沙，在部队上，后来转业到这儿的。”

    “错不了，就是他！”

    “欧阳伯伯，你怎么和我爸认识的？”

    “说来也是缘分，你爸那时很年轻，星期天爱到江边钓鱼，有时还和你妈妈一起来。一来二去就认识了。他对人很热情，叫我欧阳老哥，我就称他王老弟。钓上鱼来就在我家船上‘打平伙’。那个时候我也因写了几首歪诗，被打成了you派，从一个小资变成了纤夫。也刚成家不久，还没有孩子，我们还开玩笑说是等生下孩子来开娃娃亲呢。后来，我有了个儿子，你妈却总是怀不上，就抱养了个女儿，取名招娣，没想还真给招来了。生下你，我还去喝过满月酒呢。”

    “欧阳伯伯，怎么这些事我一点都晓得呀？”

    “你才多大，当然不晓得哟。”

    “我是说，我爸妈从没告诉过我……欧阳伯伯，我隽怡姐不是老大么？还有，我的那个姐姐呢？你都告诉我好吗？”

    “隽怡的大哥几岁就得病死了。至于你的那个姐姐么……”

    “我的姐姐她怎么样了？”

    “小王，你还没告诉我，你爸妈现在怎么样，在哪里呢。文化大ge命开始后，我去找过你们，可你家已不在原来那儿了，听说你爸是下放了。如何，他还好吗？”

    “不好，他……疯了……”

    “疯了？你是说他得了病？”欧阳伯伯急切地抓住我的一只手。

    “是的，欧阳伯伯，前天，我回去看过他，他的头脑不清醒，但他们单位的人还是把他带去学习了……”

    “你妈妈呢，还在缝纫社上班吗？”

    “早就没有了，有了我的小妹就没再去了。”

    “哦，你还有了个妹妹……”

    “她才两岁就得病死了……”

    欧阳伯伯不说话了，他一手拉着我，一手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