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干旱来得特别早，春旱连着夏旱，一连几个月都没下过雨，尽管我们想尽了办法，在山下的仁和寨还没把山堰中的水放完之前，抢着给冬小麦浇了一遍水，也无济于事，在夏季到来时，地里的麦子又结成狗尾巴花的模样，比去年别人种的好不了多少。我们这才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然而就是这一点不成样的麦子，老天爷也没让我们收下来，在我们正准备着收割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把它们全打在了地里，让我们的希望彻底落了空。

    去年我们收的粮食并不少，如果不交那三千斤公粮的话，凑和着能对付去，但大家都没有后悔。我们毕竟也为国家做出了一些贡献。现在想来，还是很自豪的。

    我们召开了几次全体成员会议，把每日的口粮降到了不能再降的地步，饿得我们清口水直流。偏偏就遇上了娟姐和莉儿姐怀孕，正处在害口的时期，我们队却连基本生活都无法保证，急得建设和恒科两个当事人什么似的，商量着要去把娃儿做了。结果我们全都反对。

    我和欧阳连着跑了几回公社，终于争取来两百斤救济粮，算是救了我们的急。我们还发动大家在山中寻找各式能吃的野菜，又把以前准备喂猪的红苕渣也掺和着粮食吃了，用来当柴烧的苞谷芯子也拿到打米坊全都打细，掺在不多的苞谷面中，做成团子，虽不能说好吃，但却可以哄一下肚子。只是后门吃紧，全都闹开了便秘，肚子胀得怪不好受。

    五月的一天夜里，终于下了一场雨，我们就抢着把从牙齿缝中节约下红苕并了种，期待它长出藤来，好为下半年找点出路，欧阳还和大家商量，均出了一百斤苞谷，点在地里，尽管秋苞谷的收成不会很大，但只要下了种，就有收获的希望，要不然今后的日子又该咋办呢？

    这是六月的一天中午，我们干了一上午活，每人只分到一碗能照出人影的稀粥来，正喝着，却见汪兵急匆匆地走了过来，说是玉霞让他给我们送来十五斤苞谷面，我们一起欢呼了起来，简直想喊玉霞姐万岁了。娟娟姐总觉得以前可儿留下的马齿苋不止那么一点，又在储藏室细心地找了一遍，还真叫她给找出好几筐来，上面铺了几张废报纸，被几个破筐挡住了。当即按人均两个做了菜团子，发给了大家，说好了晚上就不再煮饭了，让大家节约点吃。不少的男生拿过来就吃，哪里还等得晚上。我把菜团子闻了半天，尽管喉咙里像有只手一样想伸出来抢，却拼命忍住了，与建设和恒科推来复去半天，总算悄悄塞到他们两人手里，算是为末来的侄儿侄女做了点贡献。欧阳见我把菜团子给了建设和恒科，就留下了一个，细心地包了，又拿着一个菜团把我叫到庙后，无论如何要让我吃下去。我说：“我如果想吃，就不给他们了！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欧阳那张清瘦的脸上有一种坚定的神色，让人看了怪感动的，她对我说：“你又没吃铁块，怎么会不饿哩？这些天凡是吃干的你都分了一半给娟姐和莉儿姐，以为我不知道么？”

    “我毕竟还吃过两回哩，你哩？全让给别人了……看你瘦得，像猴子似的……”

    “星雨……”欧阳充满感情地叫了一声，眼圈儿有些发红，“这个时候，我不这样干不行呀！谁叫我是名gong产党员呢……在这个时候，党员不带头说不过去呀！”她把那个菜团子一分两半，“这样吧，我们一人一半，行不？明天，你还得陪我去买点粮呢。队上不是还有些钱么？我们可以到仁和寨去看看，说不定他们那儿有人家会有余粮。”

    “你吃我才吃，莫想骗我做个不仁不义的人么！”我玩笑般地说，菜团子的味儿飘进了鼻子里，不由吞了下口水。

    “有这么严重？”欧阳笑了，“那好，我们一块吃。”欧阳在菜团子上咬了一口，我们这才香甜地吃了起来。

    前面传来一阵吵嚷声，家雀惊慌的叫声也夹杂其间，一副热闹非凡的样子，像是有重大事件发生。我和欧阳赶快向院中跑去，却见伙伴们几乎都集中在了院子中，全都朝庙宇的屋檐望去，只见汪兵站在竹梯上，手持一根木棒，一下就敲在那条长长的菜花蛇的七寸上，那蛇一愣，一头栽了下来，扭了几扭就软搭搭地死去了。

    在下面给汪兵扶梯子的恒科拿脚拨了拨那条蛇说：“我就听那些麻雀叫得不对头，喳喳喳！飞来扑去的，原来才是这东西在作怪！这下好了，想去吃别人的肉，自己倒成了一盘菜了！”

    建设把那条长蛇拈起来，手高过头顶那蛇的头都还在地上搭拉着，估计足有两米。建设的脸上满是兴奋，说道：“怕有两三斤哩！”

    一个男生拉了他的女友一下，用一种近乎失望的声音说：“走吧，热闹也看了，别再站着消耗卡路里了。那是给人家两个四眼人的，没我们的份……”

    恒科和建设望着他们的背影，都不笑了。

    “粮食会有的，肉也会有的！”汪兵口里念念有词，朝那些还围着他上下翻飞的麻雀看着，又将在面前直晃的一根稻草使劲儿扯了下来，大声说：“各位，本来不到万不得已，老汪是不出这个嗖主意的，俗话说，‘闹人的药吃不得，拉命债的事做不得’。但目前而今眼目下这庙里要断顿了，烟囱都快不冒烟了，我老汪也就顾不了这么多了……”

    恒科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大脑壳，你要说啥快说，你站在上面倒是凉快，我都快热死了！”

    “就是，你有啥就说，我们没精力和你猜谜语。”几个男生附合着说。

    “好，我就明说，今年天干，庄稼不怎么长，但林子里的虫却不少……”

    “你是叫我们去吃虫呀？”恒科说，“这可真是个嗖主意了！”

    “门板你莫打岔！我是说，这屋檐一圈都被麻雀安了家，现今人家的后代都被那些虫子喂得又肥又胖了，这不是给我们预备的肉么？如果我们――”

    人们终于明白了汪兵的话，一齐叫起好来，建设说：“汪兵，你不提我们还真没想起这一档子事来，我觉得人命关天，大于鸟命，这会儿就让它们做点贡献吧。”

    恒科也说：“这欠的命债算我刘恒科的，如何？你就别再卖关子了，快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呀？”

    “哈哈，老汪办事，啥时放过空？瞧着――”他伸手在屋桅下一摸，就抓出两只肥肥的小麻雀来，高扬着手，任那些小鸟在他手中吱吱叫着，引得老雀喳喳乱叫，纷纷向他冲来，要救小鸟。

    早有人持一个小竹筐走过来，兴奋地爬上了竹梯，就在汪兵下面站着，让汪兵把小麻雀丢在里面。

    我见欧阳脸色有些苍白，头上也冒出虚汗来，就说：“不舒服？有啥病千万不能硬挺着，告诉我，我给你拿药去。”

    欧阳掏出手帕擦了擦汗说：“没啥，就是头有些昏。听着这鸟叫就更有些昏了。”

    “我也不赞成这样来祸害生命。但有什么办法哩？再这样下去，知青队只能解散了。”

    “陪我去看看娟姐和莉儿姐好么？”欧阳对我说。

    在家雀的一遍惊叫声中，我和欧阳走进娟姐和建设的屋子里，莉儿姐也在里面，两人正在说着话哩，只见莉儿姐从窗口朝外看着，说道：“……看你那建设，那么老实的人，现今也干起伤生的事了，这可是爱情的力量哟！”

    “瞧你说的！”娟姐一脸灿烂的笑容，“我说我们姐儿俩，全是一个样，一块结婚，如今又一块怀孩子，要不是欧阳拦着呀，我真想把孩子做了，省得现在这么为难！”

    “你们这算啥！”欧阳接过了话头，说道：“歌乐山大家都去过吧，人家那些先烈在监牢里都还生过监狱之花哩。你们充其量算是顺其自然，你们尽管放心，要是我们这些叔叔阿姨连两个小侄儿都保不住才是白变一回人了。”

    “是欧阳和星雨呀，快来坐。”娟姐朝一旁挪了挪，让欧阳挨着她坐下，我也自找凳子坐了下来。

    娟姐说：“话虽这样说，但这些天让你们吃了多少累呀，吃点啥都是让给我们，看你都瘦成啥样了！”

    “就是，每次我这心里都在说：”这回我一定不要他们的！‘但这肚子偏偏就不争气……“门莉说道，最后的这句话分明就带着哭韵了。

    我笑着说：“莉儿姐，你现在可是哭不得的，要不然生个气死疙瘩娃娃，门板不找我打一百架！”

    欧阳也说：“你们现在是一张嘴要供两个人，怎么会不饿哩？和我们一样的分吃本来就委屈你们了。好在地里的红苕苗长出来了，只等一下雨就抢栽了下去，放心，老天饿不死瞎眼的家雀的。”

    外面的声音更热烈了，汪兵的竹梯这会儿正好搭在了娟姐的窗口上，让我们看个正着。雏鸟一只接一只地被丢在了小竹筐中，拿竹筐的人这会儿挨成了建设，见我正朝他打量，就把竹筐轻轻一歪，那里面已有好几十只小麻雀了。一只亲鸟在汪兵脸上扇了一下，惊得他一抖，竹梯也晃动了起来，吓得娟姐直喊：“建设你小心点！”

    建设朝着窗里说道：“放心，是我们恒科在扶梯子，不会出事的。”

    我被外面热闹的情景逗得心痒痒的，忙对欧阳说：“你就陪两位姐姐多坐一会儿吧，我出去看看。”

    外面的搜索行为已转到了庙侧，趁移梯子的时候，我们将小鸟倒在了另外一个竹筐中，我便拿着空筐抢先上了梯子。就这样，汪兵在屋檐下挨个掏着，围着庙宇转了一圈，几乎将所有在此安家的鸟巢洗劫一空，将人家的儿女尽数捉拿，要当我们增加蛋白质的牺牲品。当即进行了分类，把长了羽毛的尽数处死，拔去了毛，开膛剖腹装满了一个大碗；而没长毛的光身小鸟则不分好歹全倒在锅中，焙出满耳的“吱吱”声，怕女生听了不好受，早将他们全赶出了厨房，只剩下几个胆大的男生。

    火烧得旺旺的，满锅都是痛苦的扭动，“吱吱”声却越来越低。一种深深的犯罪感袭上了我的心头，渐渐冒出的香味儿又引得人谗涎欲滴，我就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中忙碌着。

    汪兵一手拿着锅铲翻动着锅中的小鸟，一手在胸前竖起，完全是庙里老和尚的手势，嘴里念念有词：“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慢慢熬吧，待全身酥软，全都冒出香味儿时，自然就不痛了！阿门――”

    恒科骂道：“哪儿来的怪和尚，一看就不是纯种，瞧我门板来两句：‘吱吱复吱吱，引我泪欲滴，本应行善事，无耐腹中饥。’今天我们的罪孽深重了，我佛慈悲，超度它们早日登上极乐世界吧！”

    有几声笑声响起，却一点都不热烈。那些小雀果然不再呼痛，全都成了极好的美食，满屋都是奇异的香味。

    有女生在外探头探脑，打听能吃了不？汪兵尝尝，连说好了，又在那锅中放了些盐，铲出了一碗来，打发了外面的女生，建设这才给娟娟和门莉送了一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