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小芒，有温度感回忆的还有窗前阿皓的身影，一天里，阿皓有四五次会从小芒班级的窗前走过，常常差不多身影要消失时回过头来，此时正好与小芒的眼神交汇，那角度别人看不到，只有小芒能看到。阿皓向她调皮地扬扬嘴角，有时小芒低眉潜笑，有时则任性一扭头，给他两条交叉的麻花辫，在阿皓眼里，这两条美丽的麻花辫是两条会说话会跳舞的麻花辫，它在向他亲切问好！它在和他交叉握手！它在为他翩翩起舞！

    每次，阿皓满腔热情来，满心欢喜走。

    那身影，那调皮往上扬的嘴角，就这样日复一日悄无声息地浸润在小芒每一个细胞里。

    也有一整天看不到那个身影的时候，这时的小芒竟然连课都听不进去，是没来上课吗？为什么不来上课？病了吗？

    挨到下课，小芒挽着班里秀儿的胳膊：“秀儿，我们去找婉儿。”

    婉儿和秀儿是同村，婉儿跟阿皓同班。

    “去找她干嘛？”

    “刚才她好像去图书室了，想问问她有没有借到《红楼梦》。”

    “你去吧，我作业还没做完。”

    “我也没做完，回来一起做。”

    “好吧。”

    因小芒歌唱得好听，舞跳得优美，人又长得标致，在班里极有人缘。

    才走到(2)班后门口，小芒就看见了阿皓，他正伏在桌子上做作业，小芒拉拉秀儿说：“别去了，放了学我自己去图书室找。”

    不明真相的秀儿就又陪着小芒回到自己教室。

    他在为什么不来窗前？作业很多吗？

    作业真的很多，小芒望着一科又一科的作业，却无心去做，对自己绞尽脑汁去证实他在不在的举动，觉得不可思议，她怎么啦？这么在意窗前他的身影？

    小芒哪里知道阿皓是故意的，有两次他真不在，有一次他竟然对走进来的小芒坏笑，小芒咬紧白牙，麻花辫用力往后一甩，像根牛鞭子呼呼生风，弧度美极了，把阿皓惊得一愣一愣。

    待阿皓再从窗前走过，小芒就甩她的麻花辫，走过几次她甩几次，有一次甩得脖子再也回不到原位，里边小芒在尖叫，外边阿皓在闷笑。小芒老实了，像以前一样给他个后脑勺。

    小芒的后脑勺因有两条姿态丰美的麻花辫，阿皓甚是喜爱。

    阿皓渴望着有一天能摸摸这两条青春美丽的麻花辫，甚至于亲手梳一次，看久了，他已经了解了梳理的过程——先用梳子细细地梳理，然后分成三股，依次交叠慢慢地编，编发时，一定要松，带出慵懒感，过紧会失去韵味，然后软软地让它垂在身后——

    小芒的麻花辫就有一种慵懒感，有些女生编得太用力，都能看见热血沸腾的发根。

    小芒美丽的麻花辫啊，占据了阿皓的青春，用阿皓的话说，他的青春，被小芒编进了她的麻花辫里。

    而小芒的青春也是和阿皓连在一起的，只要和青春连在一起的东西和地方，都是难以忘记的，何况是人，何况他们还有过默契的时光懵懂的情丝。

    一天早上，小芒刚走到走廊拐弯处，阿皓突然闪到她跟前，差点撞个满怀。

    “郑皓，你吓倒我了，想干什么呀。”

    阿皓忙道歉：“对不起，有——有东西给你。”说完把手里的书递给小芒。

    小芒一看书名，弯着眼睛笑：“哪来的？我找遍图书馆都找不到。”

    阿皓喜欢看她弯着眼睛笑的美好模样，好像天地都在笑，那笑极有感染力，阿皓也想弯着眼睛笑。

    “这种书，学校图书馆能有吗？”

    “那你哪来的？”

    阿皓神秘一笑：“秘密！你喜欢就好。”

    小芒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听婉儿说的。”

    “婉儿？”

    “你不是找她问过好几回吗？”

    小芒脸腾地红了，喜欢红楼梦是真，找婉儿问那是想见他的借口。

    小芒都不敢看阿皓，抱着书一阵行云流水，像大观园里的女子。

    “叶小芒。”阿皓喊一声。

    小芒站住，回头。

    “谢都不说一声？”阿皓走到她身边说。

    “谢谢你郑皓。”

    “叫我阿皓，听着亲切，老师和不熟悉的同学才叫我郑皓。”阿皓小心谨慎向小芒要求。

    “哦。”小芒爽快地答应了他。

    “送给你了这书。”

    “啊？”小芒眸中映着惊愕。

    “不要？那还我。”

    “要，要。”小芒忙塞进书包，怕阿皓反悔。

    “谢谢你，阿皓。”小芒向他弯着眼睛一笑，小巧的嘴角微微翘着。

    这一瞬间，阿皓强烈地感受到小芒身上散发出一种妙不可言的温柔气息。

    看着小芒美好的背影，阿皓一阵遐想，想得意犹未尽，想得意气风发——

    接下来，面临高考，柔美的“采茶舞”阳刚的“游击队之歌”不仅退出人们视线也淡出人们记忆，随之而来的是一张张考试卷和复习大纲。

    窗前不再有阿皓走来走去的身影，或许他来过，只是小芒没有抬头的空隙。

    阿皓来过，还不止一次，每次都只能看见小芒埋头做作业的剪影，两根麻花辫寂寞地耷拉在她肩头，阿皓发现，它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变换姿势了。

    小芒和白梅双双落榜，整理书包，告别校园，开始了赤脚走在田埂上的“浪漫”生活。

    俩人的脚印在田埂上没留多久便消失了，经母亲风雨兼程奔波，小芒终于进工厂当了一名工人，娇弱的身子骨总算找到栖息的港湾。白梅更幸运，被村里推荐为团支部书记。

    阿皓有没有考上小芒打听不到，这位“游击队长”是上山打游击还是下地大生产小芒一无所知。

    阿皓送她的“红楼梦”陪她度过一个个毕业后的寂寞日子。

    如果，他写张纸条夹在书里多好，电影里都有的情节他怎么不学着点？告诉她他的地址就好，或许——或许有那么一天，她会给他写信，问问他有没有考上大学，问问他最近在做些什么，问问他还记不记得“争上游”，问问他——

    唉，男生都这么笨？坐在窗前的小芒托腮凝眸，沉溺于往事中——

    男生并不笨，阿皓更不笨，他早就从同班婉儿那里打听到了小芒的家庭地址，没有马上给小芒写信是因为工作，闲荡在家他不好意思和小芒联系，如果小芒问他在干什么他怎么回答？说他在家吃闲饭？说他是无业游民？面子上挂不住啊，尤其不想在小芒面前没面子，他必须落实好工作才有底气给小芒写信。

    阿皓的大姐夫在一个小企业做厂长，虽说是个小企业，大小是个厂长，接触的都是一些厂长、书记等核心人物。姐夫厂里随时可以去，但阿皓不想去，姐夫说话办事看姐脸色，姐又看他脸色，去了姐夫单位还不是他最大？没了压制如何锻炼人？阿皓想去一个能锻炼人的单位。一家人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大姐夫，大姐夫开始四处活动，交际手段用到极限，他明白阿皓在郑家人心里的位置，讨好妻子不如讨好妻弟，只有把阿皓安排好了，他才能在郑家颜色鲜艳且永不褪色！

    阿皓身子闲着，思想一刻也没闲着，和小芒一样，他也常常坐在窗前托腮凝思陷入往事间——

    他想念那两根会跳舞的麻花辫，想念音如黄鹂，舞似清风的女孩，想念她的小细腰，想念她弯着眼睛笑的灿烂，那眼睛弯的像月牙儿一样，闪烁着清雅灵秀的光芒。

    小芒，你好吗？你在干什么呢？不会在烈日下面朝黄土背朝天吧？这么柔弱的女孩怎么能在太阳底下暴晒？不行，必须让姐夫帮忙把她的工作也解决了，如果他俩在一个单位上班那该多好，所有的步骤都省了。

    这么一想阿皓在家坐不住了，吃好晚饭就往大姐家跑，他希望大姐不在家，大姐若知道等于郑家人都知道，八字还没开始写，他不想让他们知道小芒。

    到了大姐家，大姐还真在家，看见弟弟，高兴得把啥好东西都搬出来，一边又数落丈夫办事不尽力。

    “弟弟，你就安安心心在家呆着，生活费姐给你。你姐夫要不帮你把工作的事解决了，我就跟他离婚。”

    “大姐，你说什么呢？你要这么说我走了。”

    “好好好，大姐不说，你坐着，喝什么茶呀，我给你换饮料。”

    “我不喝饮料。”

    “不喝啊？那——”大姐寻找着弟弟喜欢的水果。

    “大姐，我什么都不想吃，就喝茶。我想和姐夫说说话，你到房里看会电视，一会我进来和你说话。”

    “行行行，你们说话，我看电视去。”

    大姐去了房间，还把门掩上。

    大姐夫对阿皓笑道：“能治这姐俩只有你，看她那听话劲。”

    “我哪有这能耐，是她们疼我。”

    “我也有姐，可一天也没享受到这样的疼爱。”

    阿皓幸福地笑了，“我们姐弟情深。”

    “这样真好。”大姐夫羡慕地说。

    “对了，找我有事？工作的事？你放心，姐夫刻刻放在心里，也就这些日子的事了，你安心等回音。”

    “真的？姐夫辛苦了。”阿皓顿了顿又问：“是哪个单位？”

    他想知道那个单位适不适合小芒。

    “全乡规模最大的机械厂。”

    阿皓一喜，随之又默然了，机械厂，不适合柔弱的小芒呀。

    “那里女职工多吗？”

    “怎么？开始考虑那事了？”

    “哪事？”

    “那事。”

    “姐夫，你想哪去了。”

    “还不承认？你呀，是该早早考虑起来，不然她们姐俩又开始蠢蠢欲动。”

    “找对象是我自己的事，要她们活动我也太没能耐了。”阿皓眼前闪过小芒的脸，独自笑了。

    “姐夫，机械厂的女职工都做些什么？工种很累吧？”

    “在车间肯定会很累，在办公室就很轻松。”

    “是吗？那，办公室收女职工吗？”

    大姐夫盯着阿皓闪烁的眼神：“怎么？心里有姑娘了？”

    阿皓忙示意姐夫小点声，“就一女同学，也在找工作，你问问？”

    姐夫为难地说：“估计很难，把你弄进去我已使出所有看家本领。”

    “这样啊。”阿皓失望。

    “这样，你先进去再说。你们——关系很好？”

    “还行吧，她是我班里的班长。”阿皓随口编了条理由。

    “哦，那，缓缓再想办法？”

    “行，姐夫记着就好。”阿皓又指指房间：“别让大姐知道，她喜欢往歪处想。”

    姐夫哈哈一笑：“说得太对了，你大姐就喜欢想歪。”

    阿皓也哈哈一笑：“老把你想歪？”

    “可不？”

    “姐夫好辛苦。”

    “可不？”

    阿皓站起来，对着房门口喊了声：“大姐，我走了。”

    大姐一下子冲出来，好像一直候在门口似的。

    “走了？不是说陪我说话吗？”

    “改天陪。”阿皓说完往门口走去。

    “那行吧，我送你。”

    阿皓回头道：“大姐，我还是小孩？”

    “这不习惯了吗。”

    “回吧，我走了。”

    阿皓临走看了大姐夫一眼，大姐夫向他示意放心。

    出了大姐家，阿皓望着泊在空中的一枚月牙儿，突然间做出一个决定：“小芒，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想办法走出庄稼地，大姐夫实在不行的话，如果我的工作适合你，就让给你，我再找。”

    一个星期后，大姐夫果真通知阿皓去机械厂报到。

    阿皓兴致勃勃去了，他必须去实地考察一番，看看机械厂的工种，看看环境，看看办公室收不收文员，只要他在这个厂里，就能掌握厂里的头号信息，并及时反馈给大姐夫。大姐夫不费力就把他弄进来，说明他是有能耐的，再弄一个人是不成问题的，如果真能和小芒在一个厂子里上班那就太完美了。

    上班以后的阿皓，心心念念想的就是给小芒写信。

    如何给女孩子写第一封信是很有讲究的，首先是称谓，叫她小芒同学有些生分，那就直接叫小芒吧，阿皓发现小芒这个名字不仅可爱，叫起来还非常顺口。确定好了称谓，接下来就是内容了。情书，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品尝爱情的开始，要怎么写才能打动小芒呢？既要将自己的爱全部阐述出来，又不能太过，不能让小芒被你的唐突吓跑，语句不一定要多么华丽，但每一句表白语都要能够体现出真心，对，情书真心才可贵，要把他对她的真心告诉她，从看到她的麻花辫开始，从听到她的歌声开始——是，当他遇见了她，便是故事的开始，看到她美丽的麻花辫的那一刻，他的眼神突然醉了，听到她天籁般的歌声的那一刻，他的心也突然醉了，都不听他使唤了，曾经的他们一起排练，一起出去表演，一起上台领奖，年华回不去，记忆却一直在，她的麻花辫，她的歌声，她的舞姿，她的笑靥，一直在他眼前回旋，在他心里翻腾——

    阿皓还没把情书寄出去，命运，却让他意外地遇到了小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