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黑影蓦地扑到川南身上，川南促不及防，就势滚在雪地里。

    黑虎欢叫着，伸出红红的舌头，要去舔川南的脸。川南的心立刻欢跳起来。见到了黑虎，也就等于见到了陆仙儿，几天来的担忧和后悔就要烟消云散了。他站了起来，向着黑虎的来路看去。

    一夜的好雪。

    这会儿，天坑里一遍白茫茫的，不论是地上还是树上，都覆盖着洁白的雪絮，就是温泉边上，尽管热气枭枭，积雪仍然占据了周遭的地界，给几个小泉坑镶上一道洁白的边。

    从外面到天坑的那条小径上，此刻仍是静悄悄的，看不到陆仙儿的影子，难道黑虎是自己偷着跑来的，或是路上发生了什么意外？转身再看黑虎，猎狗仍然围着他打着转儿，并不像有不幸发生的样子，川南还是放心不下，拍了拍黑虎就朝来路走去，打算到坑沿去迎接仙儿。

    其实，那天的话刚一出口，川南就后悔了。这么冷的天，这么远的路，你叫一个女儿家如何回去呢？何况还是在那样一种心境下。在陆仙儿扭过身向着坑口奔去的那一刹那，川南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落在了一个不知名的角落，胸中立刻变得空荡荡的，他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才想起来，应该看着仙儿安全地回家。

    他擦去不知何时流到腮边的泪水，跟着仙儿赶去，心里在说：“仙儿，回来吧，只要你再对我说一声，‘不管遇上什么样事，我都不在乎’，我就将我说过的那些混话全部收回，撕碎了扔到悬崖下面去……”

    他远远地跟在仙儿后面，艰难的爬上那个陡峭的山壁，一路不知被横在眼着的刺藤、树枝划过多少次，终于见仙儿在黑虎的伴陪下踏上了那条通往石岭寨的石板小道。川南站了下来，寒冷的山风一个劲儿吹着，让他清醒了许多。我这是怎么啦？如果你真地已完成了从做兄弟到做恋人的转变，就让仙儿回去吧，如果你真的爱她就让她回到父母的身边。不，就算你只把她当成兄弟看，你也应该让她离你而去。她的路还长，不能因为你的缘故而中断她自己的路程……

    川南失魂落魄地回到坑底，在窝棚旁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限入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感中。下乡几年了，仙儿和他就没有这样分开过，在以前的岁月中，只要看到了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人，就可以在附近不超一百米的地方找到另外一个，就是那次因为替她去相亲时没有回绝杏花，而让陆仙儿生了气，川南仍可感觉到她的存在。而这一次，她却在川南无情的话语鞭笞下伤心地走了。川南陷入了深深的孤独中。天坑太大了，而自己却小得可怜，似乎有一片叶子，每一块石头都在嘲笑他的无知他的无情他的不可理喻。他摔掉外衣，将爷爷传的拳法一连打了好几遍，却没有以前那种神清气爽，浑身舒坦的感觉。他这才记起爷爷的拳法必须要在一种平和的心境中习练。

    他翻出了爷爷留下医书，那些字迹却幻化成一个个飞蚁，全都朝他飞来，噬咬着他的心。他不想做任何事情，一头扎在窝棚里的床上，拿破被蒙上头。当你拥有它的时候，往往不够珍惜，往往不清楚它对你的价值，甚至你会忽略了它的存在。一旦失去了它，你才会真正感到它存在的意义。友情如此，亲情如此，爱情更是如此……川南这才明白，自己是这样地爱着仙儿，以至到了失去她就难以生活的地步……

    川南和黑虎一气爬上陡峭的石壁，站在坑口，朝着漫坡下的山林望去，洁白的积雪上蠕动着两个黑点，川南看看黑虎，见猎狗激动地摇着尾巴，喉咙发出撒娇的呜呜声。来的人中一个是陆仙儿，另一个是谁呢？川南顾不上多想，他对黑虎说：“走，我们接仙儿去！”也顾不上黑虎似否乐意，朝着下面就冲了过去。

    风在耳旁呼啸着，两旁的物体迅速地朝后倒去，厚重的积雪掩住了路面，川南只是凭着一种记忆和感觉分辨着，奇怪的是，就是这样奔跑着也没有踢到雪下的石头，也没有踩到路旁的沟坎里，每一步都落在了坚实的路上。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牵引着川南的脚步，完成了这段迎接陆仙儿回归的路程。

    远远的，陆仙儿已看见了川南站在山头上的身影，心里在说：冤家呀冤家，这一辈子我就赖定你了，就是赶我，我也不走，就是打我，我也不走！她见自己日夜思念的人朝着她飞奔而来，心里跳得“怦怦”的，看了小乞丐一眼，也朝前跑去。

    在这茫茫的荒野里，在寒风白雪地伴陪下，两个年轻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

    二

    小乞丐将衣角小心地撕开，从里面掏出个小纸卷儿来，递给了川南。

    “你说是老艄公叫你来的？”川南接过那个纸卷儿，问小乞丐道。

    “是的，是他和牛儿哥叫我来的。那天晚上，我刚要回家，牛儿哥把我叫了过来，说是老艄公找我，我就跟着到他家里去了……”

    川南将纸卷儿展开，仔细看了起来。

    字是用原珠笔写的，很是潦草，看得出写字的人当时确实很忙乱：

    “欧阳大哥，你千万不要到县里来，出山的每个路口都安排基干民兵守卡，查得很严。听人说又有一个女知青已自杀了，没有抢救得过来。据说她留下了一封遗书，揭发了你是怎样整她的……昨天晚上，王健他们又来喝酒，听他们说，你的事升格了，他们内部已经定了，抓到你后，就会要判你死刑。你是好人，好人都不该死，你要躲好，千万不要出来呀。”

    纸条上没有落姓名，也没有写时间，但从口气上看，应该是牛儿写的。

    又有一个女知青自杀了？还没有抢救得过来？这些与川南有何相干呢？该不是又要说那个女知青又是被川南怎么着了吧？陆仙儿从川南手里拿过那张纸条，反复地看说，像是要从那不多的字中看出另外的秘密。这年头也真是怪了，一个人落了难，什么脏东西都可以往你的头上泼。事情还升了格？不就是怕川南把你们的事抖落出来么？

    川南问小乞丐这纸条是什么时候交给他的，小乞丐扳着手指一算，说：“五天前吧，对的，五天前。那天是个星期六，我听那些人在嘀咕，‘还要叫我们进山去，连个星期都耍不成！’”

    陆仙儿说：“昨天下午我们走的时候，王健他们就到我们寨子来了，听说还要开什么现场会。看来，他这回硬是要把你往死里整……”

    “看来，我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陆仙儿……”

    “你不要说了，我晓得你要说什么。我这回来了就没打算走。雨鸽姐说得对，自己的命运要自己来把握。川南，我们不怕，你这么好的人，连老天都会要帮我们的。这些天我已想好了，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就是走到天涯海角，陆仙儿都陪着你……”

    “仙儿，你太痴情了！”川南眼睛有些模糊，他扭头望着别处，不愿意让她和小乞丐看见。他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转过身来，将小乞丐那冰凉的手抓在自己的手里，对他说：“小兄弟，谢谢你了，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你又不认得路，你是怎么找来的呀！”

    “很好找呀，我专门照着那些寨子走，到了那里，我就起劲儿地敲竹板，说数来宝，我想只要你和这位大……姐姐一听见，就会知道是我来了。”小乞丐从川南手里把手抽回来，从怀里掏出那对竹板，敲了起来：“敲竹板，听我言，我从一个小城来，来到山里所为啥，就要证实一句话……大哥哥，你说的话果然没错，看来我们硬是有缘！”

    川南看着小乞丐那乖巧的模样，从心眼里感到喜欢。他见小乞丐四下打量着，一付新奇的样子，说道：“小兄弟，我该怎么谢谢你呢？这样吧，我这儿还有些肉，我这就叫这位大……姐姐煮去，吃饱了，你好上路。”

    “上路？你要撵我走？不，我来了，就不准备走了。”小乞丐的脸上露出严肃的神情。

    川南和陆仙儿相对一视，陆仙儿走上前去，痛爱地拉起他的手，说：“小兄弟，这可不行，大哥哥的事你也知道了，我们是在逃难……”

    “我知道你们是在逃难才要留下的。”

    小乞丐认真地说：“我可以帮你们呀，我想了的，我们不能总躲在山里吧？以后出去了，大哥哥和大姐姐不方便，我可以出讨饭，可以去打听消息，对了，我还能去耍把戏，总之，对你们有用就是了……再说，我还可以跟着大哥哥学神仙术呢！”

    “神仙术？谁告诉你我的那些叫神仙术？”川南问。

    “你的手指一点，那些人就站住不能动了，那还不是神仙术么？”

    川南道：“小兄弟，你在这儿说说还可以，在外面千万不能这样说，要不然大哥哥就又多了一条罪名了。他们会说我搞封建迷信。”

    “哦，我知道了。大哥哥，你答应我留下了？”

    “谁说的？”川南正色道，“我现在是个‘逃犯’，已经连累了一个不该连累的人了，怎能再连累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