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儿，你是恁个想的，说句话呀！”

    中午，正是山民歇晌的时候，陆老汉坐在一旁，边抽着旱烟边催促陆仙儿。

    陆仙儿正纳着一双厚实的鞋底，川南脚上的那双鞋已破旧得不成样了，她得在秋天来临之前给他赶一双出来，当然，这些都是瞒着川南的。

    由于今天天热，也由于是在自己家的缘故，她把宽大的外套脱了，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短褂，尽管那条长布带仍然缠着，也显出了女儿家的妩媚。老父对此已经不大满意了，但今天是他有事要求着陆仙儿，就没有过多的指责。

    “你咋个的，说话呀，人家那边还等着回话呢！”

    陆仙儿的火气上来了，她抬起头来，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说：“你叫我说啥？我不知你们都恁个想的。把我整成个不男不女还嫌不够，这会儿还要叫我去相亲……你是发神经还是咋的？我能娶个女的进门来么？”

    “你都二十岁了，在我们这里，谁不知道你是个响当当的男儿？这是我们家的大好事呢！以前，没人来给你提亲，是嫌我们穷，自从你和川南知青猎了熊回来，那些妹仔家看你的眼神都变了……”

    “再怎么变，也把我变不成个男儿身。”陆仙儿说，“把人家娶回家来是给我当妹子还是当姐姐？妹子，我下面有三个，姐姐，我上面有两个！”

    父亲竭力要说服陆仙儿，一点都没有发火，继续说道：“看你说的，当然是给你当婆娘！”

    “你……”陆仙儿急得流出一串泪来。

    “这事你又不是第一个，老辈子就有！清风寨就有这种事！那户人家姓王，家里没有儿，就选了个丫头当儿喂，后来还不是讨了婆娘有了后……”

    父亲说的事还真有，那是清风寨的事情，那个当儿子养大的人仙儿也见过，瘦高个儿，说话也是粗声粗气的，还叼着根长烟袋。她讨的那个婆娘还很漂亮了，据说是家里兄妹多，哥哥弟弟都讨不到老婆才走的这一步。那个当儿养的家里花了一百块现大洋，讨回了这个媳妇。至于她是怎么怀的孩子，仙儿就不得而知了。这毕竟还是一件很羞人的事。但是，那事发生在四十年代初呀，就算是这里有这种风俗，也是过去的事了。

    “我说你是老糊涂了！那是多早前的事？解放前！给你们说过一百遍了，现在都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了，还容得你瞎胡整么？”

    “二十四几？还七十年再……”父亲没有听懂仙儿的新词，只以为仙儿在说自己还小，忙说道，“不行不行！那还要等好久？现在就给我说起！这怎么叫瞎胡整呢？”父亲有些生气了。

    妈妈摸索着走了过来，她的眼经过川南的治疗，已能看得见对面的人影了。“陆仙儿，怎么这么给你爸说话呢？有话好好说不行？”

    “妈，这话我能好好说么？我是什么身份你们应该不会忘记吧？以为拿布一缠，剃个短头发我就变成男的了？”

    “把你那衣服穿上，你不看看，像什么话！”父亲终于忍不住了，发起火来。

    “我不！我还想把那带子解了呢！二十年了，我天天活的啥样你们晓得不？那布带勒得人连气都透不过来，里面一边长着个大疙瘩，一动就痛得钻心……哦，当真不在你们身上，不晓得疼哟？”

    被陆仙儿抢白了几句，父亲不说话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又点着一锅烟，蓝幽幽的烟雾笼罩了他的脸。

    母亲的手颤动着，走上前来，摸索着捧住陆仙儿的头，却被陆仙儿烦躁地摆脱了。

    妈妈哽咽着说：“妈晓得你过得苦，可你苦得也值呀。你瞧，你们这回猎了熊回来，谁不说你能干呢？就是以前不怎么说话的人见了我都要打招呼！”

    “就是嘛，”父亲接过了话头，“寨子里的毛头小伙子好几个，有几个在拿全工分？没有嘛，你刚满十八就评上全工分了……”

    “这些我都不稀罕！”陆仙儿吼道，“我宁愿做我的女孩儿，吃孬穿烂我全不在乎！”

    “我的小先人，你小声一点！你是想让全寨的人都晓得？气死我了！你不在乎，我还在乎呢！我不能让祖宗传下来的香火在我手里断了！再说，挣不来工分拿什么来养家糊口？”

    “我说你是在发癫！面对现实好不好？”陆仙儿拼命克制着自己，以至声音都有些发抖了。她觉得父母太不近人情，太不讲理了，把她装成个男的，装点一下门面也就罢了，现在还要她去相亲，继而还要她洞房花烛呢！

    到底是母亲，见她气得这样，不忍心了，对老伴儿说：“要不，就缓一缓？陆仙儿说得也在理……”

    “她说得在理，我就没理，对不？我为了啥？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谁说你没理来？仙儿一时没转过这个弯来，就让她多想一会儿嘛……”

    “还想？明天就当场了，那是我远房表叔给说的亲，我也答应了表叔了叫陆仙儿去和她见见面。”

    “要去你去，我不去！我去了咋说？就说，‘好，你来我家吧，反正我也是个女的，我们可以做伴儿。你大点呢，就是我的姐，小点就是我的妹。你好好地长，长得漂漂亮亮的，到时让我们爹好好把你再嫁出去’……”陆仙儿平时话并不多，父母说什么也大都是听着，顶嘴的时间很少。今天确实是生了气，既然说都说了，多说几句和少说几句关系并不是很大的，就由着性子来了。

    “听听，你听听，这都是说的什么话？”父亲报怨道，“都是你，尽宠着她，瞧瞧，这脾气越来越怪了。大人定下的事都不听了！这还了得呀！”

    “我说这事也不完全怨仙儿。她那身份，你叫她怎么去相亲嘛，如果那姑娘真地看上了仙儿，要跟着她，你让她怎么办？”

    “我把你们两个先人板板莫法了！”父亲拿手按着隐隐作疼的太阳穴，压低声音说，“我不是说了嘛，这事并不稀罕，以前就有。”

    “我晓得你说的是清风寨的刘老爹，”女人分辨道，“但那是那年的事嘛，那时候还有保长呢，现在不都没有了？天都变了，你还在说夜猫子叫的事！”

    “那你说该怎么办？这门亲事是我表叔说的……”

    “你那表叔也是多事！”女人不满地说。

    “我也是没有办法了！逼到这一步了，依川南的话就是……‘骑在老虎上了……’”

    “那叫做骑虎难下！”陆仙儿想纠下父亲的话，但张了张嘴却没有说。现在要命的是相亲这件事，至于老爷子的用词就顾不上了。

    “……我表叔又不晓得仙儿的身世，这么大的小伙子了当然要说亲了！”那边，父亲还在坚持，“如果不去，就把人给得罪了。”

    “那你不晓得把实情告诉人家呀！”陆仙儿说。

    “我的仙人板板，你是要气死我呀，你的实情能告诉别人呀？别人知道了，还不翻了天？别的不说，就是你的工分，都要垮下一大截！女人再能干，顶破天也只拿八分。你呢，现在拿的是全劳力的工分，十分！”

    “你心里只有工分！根本就不管我的死活！”陆仙儿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不装工分装啥？”父亲说，“挣不到工分一家人吃啥？”

    “可是……”母亲也在犹豫，“现在仙儿和川南知青名声都出去了，要是人家姑娘真的要嫁过来……”

    “没有什么可是！只能将错就错！就是坨屎也得当点心吃下去……反正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先过了表叔这一关再说！”

    “我不听我不听！”陆仙儿捂着耳朵站起来，跑回到自己屋里去了。

    “仙儿不爱听，你就少说几句行了。”

    “我还想留着口水养牙齿呢！这些都是谁弄起的？你倒是说得轻巧，我都六十了，又是个‘药罐罐’，还有几天活头？硬是要应了老爹的话你才安心？硬是现世报一报不如一报！我爹还有我这个儿呢，到我呢？要是你中用一点，生下个儿来，我还用打这背时主意？你倒是生得快，像老母鸡下蛋一样，屁股一翘一个，一翘一个，可都是些陪钱的货……”

    “这能全怪我么……”女人嗫嚅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陆仙儿站了起来，想告诉爸爸从川南那儿听来的生儿生女全在于男而不在于女的话。但一想，说了她爸也不会信，就又坐下去了。

    母亲最怕的就是丈夫说她无能，不会生儿子。好在自从有了陆仙儿之后，这个假儿子给她挡了许多的话，很少再听到丈夫的骂了。这会儿丈夫的话却像锋利的刀子直戳她的心，可怜的女人手捂着脸“嘤嘤”哭着，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