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返到农场的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来带着欧阳博学和张雅涵赶到了各自的队里。

    集中住在队上的都是那些年龄偏小、以前职务又不高的下放和遣返人员。

    男队和女队都在一个大院里，男队占着两排土房，女队人少，只有一排房子。

    人们起床了，正都忙着洗漱，动作快的人已经把碗筷拿在了手里，准备集合去食堂吃饭。

    对于这种生活，欧阳博学和张雅涵夫妇都不陌生，文革前欧阳博学就是市委的组织部长，后来又当了市委副书记，而妻子张雅涵则是一所中学的校长。这些年来，他们早过惯了这种劳动改造的生活，分居两处也成了常态。这次遣返他们早就有心理准备，好在儿子川南早早就下乡了，不会跟着他们颠沛流离。

    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到了这儿后，居然还给他们分了宿舍，听管理人员的口气，三个月后似乎还可以自己开伙，这可就比以前宽松多了，以前去过那么多的地方，夫妻二人都是分开的，要是哪天两人劳动的地方挨着，才可以远远地望上一眼。他们甚至还过过不在一个地方改造的日子。这些都叫他们多少感到有些意外。

    集合的哨子响后，人们很快排好了队，欧阳博学和张雅涵也都按在南方时的规矩排在了各自队伍的最后面，如果队长等管理人员觉得不妥，影响队伍的整齐，自会调整的。果然，点名以后，队长将他们二人都按高矮秩序调整到了队伍里面，然后就是唱歌，唱完了歌后则在领队“一二一！一二一！”的喊声中出了院子，朝食堂所在的另一个院落走去。

    早饭是稀粥加棒子面的窝头，窝头一人两个，粥喝了还可以再去盛一碗，一般来说，喝上两碗粥再吃俩窝头也就差不多了。八个人一桌，还有板凳，桌子上放着两小碗咸菜，这种条件已经很好了。

    这里的一切都是按部队来要求的，吃饭不准说话，不准交头接耳，只听得一阵喝粥的声音。

    饭后又重新带回，列队站好，就开始分配活儿了。川南的母亲张雅涵被分去砸石子，那是儿子川南很早前就做过的活儿，而欧阳博学则被通知等着，有其他任务给他。

    于是，人们各自散开，都去完成自己的任务去了。

    欧阳博学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一直到人都走完了，那个领导模样的人才对他说：“你今天的任务是跟车运砖头，那是场里急需的物资。去吧，老常师傅在马厩那边套车，你直接找他就行了。”说着就朝一个方向指了指。

    “是，保证完成任务。”欧阳博学回答道。当然不能敬军礼，那种崇高的礼仪不是他们所配使用的。

    他朝着领导指的方向走去，不久就闻到了骡马那特有的味道。他加快了脚步，来到一个大院里，几辆马车都在那儿放着，车把式正把马匹往车上套。他打量着那些把式，猜测着自己要跟的是谁，一个精明的汉子映入了他的眼帘，欧阳博学心想恐怕就是他吧，见他的马已经就位，就走上前去，小心地问了句：“您就是常师傅吧？领导叫我来找您。”

    那人乜斜了他一眼，反问道：“新来的呀？干过这活儿么？有劲儿不？”

    欧阳博学回答道：“在南方各种活儿都干过，力气也还有点。”

    “那好，上车吧。”

    听把式这么一说，欧阳博学赶紧上了车。

    车刚行到农场门口，把式却将牲口又唤住了，一个中年下放人员走了过来，见车上已经坐了人了，自语般地说：“不是叫我跟着汪师傅么？怎么有人了……”

    欧阳博学一听，忙问道：“你不是我要找的常师傅呀？”

    “是呀，我不是常师傅呀，我没有说是我是呀……”汪把式说，“下去吧，往回走，常把式还在里面等着你呢。

    “你——”欧阳博学想说，“你这不是小耍人么？”但却忍住了，也许人家真的没有听清呢。

    欧阳博学回到马厩里，见那儿只有一辆马车了，但他还是小心地问了句：“您是常师傅吧，领导叫我跟您拉砖头。”

    那人看看他，脸上露出了憨厚的笑来，问到：“你不是上了汪把式的车么？我还以为你是跟着他的。”

    “不是，我问他是不是常师傅，他叫我上的车，到了门口又说不是了。”

    “他那人就那脾气，爱开个玩笑，你这算好的，好多人走出几里地才告诉人家找错人了呢。别在意。”

    “没事儿。”欧阳博学说。被人戏弄和喝斥，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欧阳博学赶紧上了马车，坐在了大车的宽边上。常师傅“哦哦”地唤着马，将鞭子轻轻地晃了晃，那马就走动了起来。常把式紧走几步，腿上一用力就偏坐在了赶车人的位置上，很快就出了农场的大门，沿着那条土质马路朝前奔去。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周遭有着早上特有的晨香，两旁高大的杨树朝后闪着，间或有一辆汽车打身旁驶过。

    “叫个嘛名呀？”常师傅将一根半尺长的烟袋点燃了，深深地吸了一口，头也不回地问道。

    “小姓欧阳，大号叫博学。”

    “你爸给起的？”

    “不，家父给起的是乃有，这是参加……革命后自己改的。”

    “哦，欧阳博学，一听就是个有学问的人。”

    “惭愧惭愧！”

    常师傅问道：“是为何事遣返的呀？”

    欧阳博学谦恭地回答：“说我是走资派。”

    “是住在独院的吧？”常师傅又问了一句。

    “哦，那儿叫独院呀？”欧阳博学以这样的方式回答了车把式的问话，他的确也不知道，让自己住的那儿叫个啥名字。

    “那还是个大官呢。怎么好好的路不走，非得往资本主义那道上走呢？”

    欧阳博学不知道怎样回答，只好苦笑着，不出声。

    “你放心，俺这人嘴严，心也不坏。跟着俺干活，不会让你受委曲的。”

    “那是那是，往后还请常师傅多照应了！”

    “叫我老常头就行了！要不干脆就叫常把式！”

    常把式将鞭子甩得山响，马车跑得更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