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是人生最难忘的一个阶段。

    那天，晓啸在高三教室门口的走廊里静静地站着，只见他慢悠悠地点燃一

    支烟，猛吸了两下，朝空中吐着烟圈，然后凝神地望着远方。他怎能有那份闲

    情逸致去眺望远方巍峨的群山，失去爱妻的痛仍在折磨着他，让他寝不安席，

    不知何时才能走出这个阴影。

    他看看手表，很快就要上课了。上课真好，课堂里十七八岁芳龄的孩子们

    个个书生意气、无忧无虑，生活在他们中间还有什么不开心呢？尤其是班上那

    些文绉绉且充满稚气的女孩子，如秋瑾、雅安、青莲，还有梦瑶，一看到她们

    可以忘掉所有的不快。很多时候，他的单身宿舍里成了她们的天堂，她们就像

    在自己家一样，倒在沙发上看书，拿着遥控器调电视频道，吃着前些天剩下的

    残羹冷炙。她们感叹道 :“好大一个家， 把温暖的瞬间凝聚成一幅画，相亲相

    爱兄弟姐妹都一样好。”

    妻子走后的这段时间，她们不像以前那样隔三岔五的闹腾，却是几乎每天

    都轮流去他那里帮着收拾料理一些家务，而且把写好的文稿大声地读出来让老

    师发表评论，用这种方式让老师开心。当然，但凡肯跟老师套近乎的同学都是

    作文写得好的。

    梦瑶，从高一到高三每次的作文稿总要先给老师过目点评，再三修改后才

    工工整整誊到本子上。

    “老师，你真偏心！”青莲曾有点小嫉妒地向老师提出过多次这样的抗议。

    “又小孩子气了，人家梦瑶……”

    “梦瑶怎么啦，谁不知道她文章写得好，越写得好老师还越帮她，她简直

    要上天了！”青莲有点孩子气地跟晓啸撒娇赌气。

    面对这样既可爱又调皮的小女生，晓啸心里当然比吃蜜还甜，她们只是随

    便闹闹，也没什么嫉妒，她们之间好得不得了，梦瑶与这几个丫头就像亲生姐

    妹一样无话不说。

    其实，青莲说的没错，晓啸老师的确有点偏心。梦瑶的作文本总是放在最

    前面，改得最详细，眉批尾批，写得好的地方打上重点号，每篇作文白纸黑字、

    红字，黑红分明，有板有眼，难怪梦瑶高中期间在《少年文艺》《人民文学》

    《星星诗刊》等刊物上发表那么多文章，全得益于辅导老师的悉心指导。

    梦瑶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老师的妻子离世后，她比晓啸还苦恼悲伤，她最

    放不下的是自己的老师，拿什么安慰自己的老师呢？一个深夜，她毅然拿起笔

    这样写道 :

    敬爱的老师 :

    您好！

    当我拿起笔给你写这封信时，你很可能已进入梦乡了，在梦里，一定见到

    师母了，师母跟你说话了吗？

    如果她没说，我代她跟你说好吗 ?

    你长期以来，把自己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教育事业当中，为了我们的

    学习，你忘记家庭，忘记还有人生的另一半在寂寞的窗台下眺望夜空，数天上

    的星星。她误会你，丢下你，匆匆地走了，你背负生离死别的痛苦仍在讲台上

    强装笑容。每当你站在讲台上流露出一种别样的伤感情绪时，我的眼泪就止不

    住地流，串串泪珠滴落在书本上，课桌上，我默默含着，擦拭着，无论怎么忍

    也忍不住，怎么擦也擦不干，我对你的景仰、对你的怜悯怎么也说不清。她走

    了，她走了，她走了！你深情的承诺都随着缕缕清风飘逝远走。今晚，“我钟

    情的依托就像枯萎凋零的花朵，我热情的眼眸能否点亮你最灿烂的天空？”……

    水已凉，夜色更加黯然，躺着也是烦得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就这样写下

    几行心事，也不知怎样交给你。

    你的学生 : 梦瑶

    深夜

    写完，她看了一遍又一遍，总觉得不妥，但又无法抵御内心情感的激荡。

    她拿在手里审视一行行伤感消瘦的文字，好似断肠人对断肠人的默默倾诉。为

    什么有这种悲催的感受，难道这就是爱？不可能，老师就是老师，她才十八岁

    啊！

    别傻！好好地睡一觉，说不定明天又是一个艳阳天。她合上本子，缩进被

    窝里，晕晕乎乎地直睡到天亮。

    近日来，晓啸一看到梦瑶就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女孩，她的睫毛，

    她的眉眼，说话的语速像极了。

    “晓啸，看你累得……别忙了，多吃点！”他狼吞虎咽的时候，她就在他

    旁边一个劲地傻笑。

    梦瑶也一样。那天傍晚，他吃着她端来的面条，她就在旁边看着、微笑着，

    那是学生对老师的尊敬，对老师的感恩。盛情难却，情理之中，晓啸这么想。

    星期四的作文是半命题作文 :《爱是——》。

    天地孕育万物叫博爱，但这种爱不是包容，不是给予，而是任大自然发展，

    让人从中感受大自然给予的美。泰戈尔有一句诗说 :“花为什么谢了呢？我热

    烈的爱把它紧压在我身上，所以凋谢了。”

    老师就这么两个提示，让同学们自由发挥。

    梦瑶要把同学们做完的作文送到老师房间。她觉得今天的作文写得最糟糕，

    她写了很长的“题记”，作文中，她完全是按照自己的思路在堆砌词语。她觉

    得她写的每个词、每句话、每个典故都有代表性，都很有见解，所以，她固执

    地罗列着。去老师房间只几分钟就可以到，她却不知道走了多久。

    门紧闭着，她愣在门口，把手伸进口袋，触到了那张皱巴巴的纸，这是昨

    天很晚了才写的。她拿了出来小心地弄好夹到了作文本里。她一定要让老师知

    道 : 有个女孩，名叫梦瑶，在默默地关注他，在虔诚地为他祈祷，在衷心地祝

    福他，希望他走出困境，走出丧妻的阴影，希望他面对现实，面对班上几十双

    天真无邪的眼睛。

    她定了定神，轻轻地敲了几下门。

    门开了，晓啸揉着惺忪的睡眼瞧了瞧梦瑶。

    梦瑶故意说 :“老师，可以进来吗 ?”

    晓啸说 :“什么时候学得这样客气了 ?”

    屋子里的光线有点暗，她看到了窗台上那两盆花，一盆玫瑰，一盆茉莉。

    叶面上沾满了灰，床头上放着一本小说，乍一看，是琼瑶写的《窗外》。《窗外》?

    梦瑶很惊讶，这部小说是写一个十七八岁的高中女孩江雁容爱上了比她大二十

    多岁的导师康南而不能自拔的爱情小说。那是一场怎样的生死之恋啊！女主人

    公无法冲破家庭的压力，无法面对世俗冷漠不屑的眼光，她多次要求她的导师

    带她到没有人烟的地方去生活，远离身边的人……

    她乜着眼瞅了瞅晓啸，觉得他就是琼瑶笔下的那个已失去妻子的康南，她

    就是江雁容。只不过时空穿越了半个多世纪。世界上巧合的事太多了。

    “你在想什么呀！瑶瑶？”晓啸习惯这样称呼她。

    “没，没，没，我是在想，假设，假设……”

    “假设什么了？瑶瑶！”

    听到晓啸老师这样温柔的问候，她的眼泪刷地掉了下来，不知她是为琼瑶

    写的小说《窗外》男女主人公悲催的爱情而潸然泪下，还是为自己即将面临的

    问题而止不住泪流。

    她不能再呆在晓啸房间了，这样会崩溃的。她把捧在手里的一沓作文本整

    齐地放在笔记课本旁，低着头说了句 :“老师，多保重！”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来。

    晓啸望着梦瑶远去的背影，又增添了一份无名的惆怅和落寞。

    说实在话，晓啸多么希望梦瑶能多呆一会儿，哪怕一分钟也可以。多欣赏

    她一分钟，就能让他的心跳加快六十秒，血液循环良好，就能让他有精力备课、

    看作业，让更多的孩子在冲刺阶段接受他传授的新知识。好长时间以来他没有

    认认真真批改学生作文了，他愧对祖国的花朵。

    被梦瑶整理得整整齐齐的一沓作文就放在眼前，梦瑶的作文本照例放在最

    前面，她的名字签得格外清秀。

    “梦瑶”这个名字共二十五画。姓名学认为，人的名字笔画数含有吉凶征

    兆。二十五画 :“天时地利，再得人缘，讲信修睦，即可成功。”很吉祥的名字。

    有一个好名字会对事业有极大的促进作用。

    晓啸从来没理会一个同学名字的好坏，可现在他对“梦瑶”这个名字特别

    感兴趣，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定了定神，欲静下心来批改这一沓作文，刚拿起梦瑶的作文本，夹在扉

    页的纸条掉了下来，他低头拾起，那一行行清秀的字体如出水的芙蓉给人以赏

    心悦目的感觉。他认真地瞧着，连一个标点符号也不肯漏过，末了，便是几个

    圆点，省略号，省略了什么 ? 乃“剪不断，理还乱”。

    多么湛蓝的十八岁的天空啊！白云偎着蓝天是一种怎样的情怀？

    晓啸不敢多想，这是孩子对父亲，学生对师长的景仰，崇拜，尊敬，绝不

    会有那层意思。他决不允许自己去玷污她，她是祖国的花朵，爱护花朵是每个

    园丁的神圣职责和义务。

    尽管这样，但他仍觉得捏在手里的这张纸就像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于是，他慎重地把那页纸夹到了正在读的小说里。

    星期五了，以前也经常回家。

    “爸爸，爸爸！明天带我去姥姥家，我要‘胖胖猫’。”

    “乖乖，好嘞，明天吧！”

    “晓啸，好久没逛超市了，上次我看中了那件衣服，也不贵，服装店老板

    说最适合我这样的身材的女人穿了，帮我参考参考呗！”

    一边是女儿，一边是妻子，他还是拗不过乖女儿，没陪妻子去，结果那件

    衣服没买到。

    从那以后，每双休日回家，妻子再也不叫他陪她逛街，逛超市，总是独自

    出门，出去就是一整天，回来还唠唠叨叨的。

    这样的日子也没有什么不好，他可以利用双休日一个人在家静静地看书，

    写作，反正女儿也去了她姥姥家，中午随便吃点什么都行，有时就是一个苹果，

    也觉得生活有滋有味，只要看到妻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

    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有多少个星期五没回家了？他没计算，回家干吗呢？回到家，看到挂在床

    头的那张照片，精神又会崩溃的——他会一个晚上陪着她，对她哭，向她诉说，

    向她道歉，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成为一个只有半条性命的人。何苦呢？

    走了太阳，来了月亮，又是晚上。今夜星光灿烂，月光如水，从窗子抛进

    淡淡的光，他没有开灯，屋子里渡了层银灰色。梦瑶也几天没来了。

    “梦瑶，梦瑶！老去打扰老师，你还要脸不 ?”这话是青莲说的。

    这话把她的人格丢尽了，她躲在被窝里一直哭，曾一天没吃饭。

    既然没人打扰，也没回家，不如趁双休日编些资料给孩子们复习，把作文

    批改完。他这样想着。

    说干就干，毫不犹豫，他把电灯拧亮，屋子里亮堂堂的。

    晓啸习惯地拿起最前面梦瑶的作文。打开作文本 :

    爱是什么？

    当你站在你爱的人面前，你的血液循环会加快；

    爱是什么？

    当你与你爱的人四目相对，你会害羞；

    爱是什么？

    当你爱的人哭，你会陪她一起哭；

    爱一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会莫名的失落。

    爱一个人，常常在一起憧憬明天。

    ——题记

    标题是 :

    《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开头是 :

    哲人说 :“爱情是我们一生最大的追求 ，有了爱才会有一切。”著名科幻

    小说家雨果说:“如果没有爱，太阳也会死。”一个人想征服的不是世界而是爱情，

    在我的潜意识里，它是尊敬、关心、体贴、包容、理解、信任。庸人的爱是占

    有，是蹂躏，君子之爱淡如水。为了对方可以赴汤蹈火……

    “梦瑶啊！你在堆砌词语吧！”晓啸边看边自言自语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