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将母亲送到父亲近前之后，大家回返，弟弟本来想联系“强子饭店”那家较高档一些的以款待所有来者，但是那边说明他们不承办“白事酒席”，仿佛名声不好听。只有往北一点一个极普通的饭店去了。到了饭店门口。在等待吃饭的这个空档里，大妗子问我：“可是二外甥闺女我想问一问，恁哥恁兄弟怎么没给城里恁姨家恁大表哥报丧啊？”

    我一想，是啊！没见他们来人呢！姨和姨父都已早于父母去世，想必哥哥和弟弟也都去送过他们。现在姨家那边大表哥也已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身体不怎么好，有一次他去医院复查，正好赶上父亲住院，在看见母亲的那一刻，大表哥是惊喜的，知道父亲在住院，随到医院门口买了一箱子牛奶去住院部看了父亲。如今大表哥早就成了一家之长，有事是要和他联系的！

    于是我回到家里问了一下弟弟，弟弟又去问主事的二表姐夫。主事的二表姐夫给弟弟解释：“姑舅亲，辈辈亲，死了姑舅连着根；姨娘亲，不是亲，死了姨娘，断了根。咱这里已经给当舅的报了丧，应该是当舅的和他那里说才行。姨家，报不着丧，就是亲姨也报不着丧。咱这里没有失礼。这是老传统。”

    弟弟说：“就是当亲姨对待的！”二表姐夫说：“明白这个事，知道一直当亲姨对待。”

    这是一个男与女仍然有着许多不平等的社会。

    于是表姐夫就赶紧和弟弟到了饭店门口，给大妗子解释，把上面的关于姑舅和姨娘这两种亲戚关系的远近亲疏又重复了一遍。大妗子早先在村子里的时候也算是个明白人，可也没想到，镇子上的做法也和他们村子里不一样呢！如今全家人都搬进城里去了更不用说。在明白了这一层意思之后，大妗子替大表哥上了吊礼钱……

    但其实这一点在给舅舅家报丧的时候，应该对舅舅家说明，这样人家好提前作进一步的安排和处理。从这个角度还是我们没有起到告知的作用！

    哥哥嫂子和侄儿正正吃完饭就收拾东西要走人，说正正媳妇预产期到了，得赶紧走，她自己在家里不放心。得送医院去住院了。弟弟给哥哥放上了两只鸡两条大鲤鱼，只担心天热，冰箱里放不下，会放坏的。然后给姐姐拿了两只鸡两条鱼。我因为路远就免了。这是亲戚朋友来吊丧并一块给母亲过五七拿来的供品。只是弟弟说是为了我路远，免得发过丧去不久再接着回来过五期，折腾。

    其实我觉得在这一方面，男女还是有别的。无论怎么说，父亲过五七是把三七当了五七。母亲却是出丧连过五七一块办了。母亲在这边什么都不将就，到那边去了，也没人替她讲究，在这边委屈，到了那边依然。

    弟弟早先的同事、各行各业都有的一个老师下的师兄师弟们，在老师的带领下，是必到的，我在弟弟的婚礼上、父亲的葬礼上、贝贝的婚礼上都见过他们的，这次母亲的葬礼，他们也都不会缺席。他们的车停在饭店门口，等待一起前来的再共同返城。这空里，我和弟弟的老师（人称“一代拳师”，剃着光头，年近七十，穿一身练武的衣服）和一位师哥（小邹，在公安部门工作，比我大一岁，看上去很文静，笑嘻嘻的很谦和）握了握手，我再次对他们说：“我弟弟也没多少文化，做事难免鲁莽，时间长了恁也知道脾气性格了，多多担待，多多指点！”

    答曰：没事的，知道，都是实在人……

    就在母亲出殡后的第三天，姐姐给我发来微信，并配有照片，菲菲在有了儿子十年之后，又有了可心的女儿：馨馨；六天之后，侄儿正正在有了女儿九年八个月之后，又有了儿子：传传。侄儿发来照片让我看。这就是母亲曾经说过的：我们家来孩子，都是差不多一块来俩！

    只是所有家人都在惋惜呢：母亲晚走上几天，或者孩子早来上几天，母亲就会知道：她不仅有重外孙，也有重外孙女了！不仅有重孙女，也有重孙子了！

    母亲去世百日后，我回到镇子上去纪念。第一眼看见姐姐的时候，一下感到她苍老了许多，人显得从未有过的憔悴。

    开始还以为是朵朵在北京虽然工作稳定下来了，但谈了近一年的让所有人自豪的中科院男朋友散了。眼看已是二十六、七岁的人了，姐姐一向心小，以为她是正担心着朵朵呢。因为我心里是为母亲而来，所以暂时也没有对姐姐开口问起什么。

    第二天，姐姐按照往常的习惯，依旧叫我去她家吃饭。而且因为没了母亲，她只会比以往对我招待得更加周到和仔细，让在外的我，不至于因为没了母亲，而感受到更多的悲凉。其实越是这样，越会令我想念母亲，因为母爱，在这世间没有谁可以替代。

    姐姐的超市里，虽不是很忙，但也人来人往，生意在这萧条的大背景下，也还说得过去。走到姐姐超市后面的客厅里去，姐姐就从她的卧室里，两手上下相叠着捧出来许多灰白色的硬纸片。待看清楚的时候，知道那是烟的外包装盒撕开了的反面。就在那些大大小小的空白纸壳的反面上，是姐姐密密麻麻的好看的圆珠笔字体。姐姐向我介绍着：

    “这是从咱娘走了以后，我想她的时候，写下来的。一想她我就写，一想她我就写，不管白天还是黑夜。白天正干着买卖，心里一下想起咱娘，就受不了了，就赶紧抽空写下来；黑夜里睡不着觉，想起咱娘，我就打着手电筒来写。一边流着泪一边写，写出来心里还好受些。里面还有很多……”

    听了姐的话，我忙站起身，眼里有一股热潮在涌动，鼻子也发酸，但我还是借助于这站起身来的动作，努力将自己克制住。随姐姐走到她和姐夫卧室的门口朝里看，只见她床头上还有许多这样的硬纸盒，看上去有点散乱，大约是姐姐刚刚拿那一些的时候，从中挑选无意弄乱的吧。

    姐姐知道，我一直在写字，现在又在网站上做了编辑，问我：“看看对你有用吗？还有这三个笔记本，都写满了。”

    笔记本是早些年姐姐货摊上卖的那种学生用品，显然有些陈旧，压箱底儿的陈货，本来的黄皮上有一点散淡的损耗。我接过来，放在面前的茶几上，一张张，逐字逐句地看起来。那一刻，一边为姐姐也能写东西而欣慰，一边再次为失去母亲而心痛，尽管多次劝解自己：人活着就是一种痛苦，去了那边也未必就是让活着的人一种难过的理由，说不定对于已逝之人还是一种难得的解脱呢！但是看着姐姐的这些文字，特别是动情之处，我忍不住地，眼泪还是默默地滑落下来。于是尽力背着姐姐和姐夫，把脸扭向一旁，努力将脸上的眼泪拭去，而将眼里的，再努力咽回到肚里去，并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像母亲一样坚强！也给他人一个坚强的形象！

    在我的印象里，这么多年来，姐一直没写过东西，只是因为母亲走了，那一种痛无处诉说。无疑姐姐继承了母亲的爱想象和情感的丰富，还有爱讲故事，而且因为她比我大这六岁的缘故，就比我就更多地了解一些母亲的早年生活。又因我离开故乡多年，姐姐家和母亲同在一个镇上，她就更多更细地了解一些母亲的日常生活，尤其是母亲晚年的生活，也在母亲的晚年，给予了母亲更多的照顾——将我亏欠母亲的，一同给了母亲，这是我永远感激姐姐的。而想来姐姐的那份情感的深厚，绝不在我之下……

    当我返回我的小家之后，伴着我失去母亲的心痛，我将我从姐姐那里带来的硬纸壳和笔记本拿出来，再仔细阅读姐姐写下的文字，尽管有些粗糙，但情真意切，也可以看出一个实实在在的出嫁了的女儿的心灵足迹。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关于母亲早些年，尤其是老年每次生病后的许多生活细节。在姐姐眼里，母亲一定还会有另一番的风景，同一件事情也会有不同的版本。也是我更加全面了解母亲的钥匙。母亲值得永远解读。

    “农历四月初四

    是娘归天的日子。上午我去医院的时候，妹妹已经远道而来。中午我看到娘的气色不大好，开始不明白（糊涂）了，于是我和妹妹到了卖衣服的店里，给母亲买了内衣内裤，长短各一套，还有袜子，外用的衣服娘自己早已做好，没花儿子的一分钱……”

    “农历四月初六

    娘正式上路的日子。老人们经常讲：待要走，三六九。今天想来是最好的日子。这一天，是我人生中流泪最多的日子。思来想去，娘的一生太不容易了。姥娘姥爷去闯关东，她从小成为一个童养媳。三年童养媳的日子好不容易结束了，接着是六年有名无实的婚姻。后来好不容易和我父亲成了家，生儿育女，孝敬老人。为了照顾卧床的奶奶，被大小便都把鼻子熏坏了，从此到老几十年什么味儿都闻不到了，却无怨无悔。中年时操心儿女的婚姻，和退休的父亲炒花生卖。供给儿孙费用，起早贪黑，拾柴捞火，但心里满足、自豪，没白没黑，洗衣做饭，操持所有的家务，一切为了儿孙而活，从不关心自己的冷暖。别人穿的衣服是新的，自己却补丁加补丁；别人的棉衣是三表新的，她自己的棉花却是旧的；别人吃剩下的饭，怕瞎了，自己才舍得吃。晚年时，2009年农历的八月二十六日，爸去世了。从那到现在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有血栓，有心脏病，一只眼睛因为白内障看不见了，可是仍然做鞋垫，近十年一刻也不闲着，光怕别人嫌自己。这两年不能自理了，开始轮班了，她在谁的班上，就把她每月父亲单位给的那四百多元钱和村委给的一百多元钱的卡交谁拿着。她任何条件也没有，只要让我吃口饭，有个地方睡觉，就心满意足了。”

    “农历四月初七

    今天是娘走的第四天，我想娘……

    娘：如果有来世的话，我很想再当一回您的女儿，不再让您受任何的委屈。让您健健康康的长命百岁。

    娘：如果有来世的话，我会当一名医生，给娘治所有的病，不让娘受到病痛的折磨。让您快快乐乐的永不老。

    娘，如果有来世的话，我愿做您的左臂右膀，陪伴在您的身边，怎样舒坦，怎样愉快，就怎样做，让您开开心心安度晚年。

    娘：如果有来世的话，我愿意做您的厨师，想吃啥就做啥，不再让您辛苦、受累，痛痛快快度过每一天。不再有烦恼，永远幸福快乐，不再光为别人活，应该为自己活一回，这样的一生才不会后悔，才值得！才算没白活！

    娘：如果有来世的话，我愿做您的闺蜜，让您衣食无忧，不再提心吊胆，前怕狼后怕虎，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天，轻轻松松地安享晚年，有什么话尽情地和我说……

    娘，您老走了，女儿从此之后就没有家了，再没有牵挂了，再想您也白想了，没有任何意义了，一切的一切全是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