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都成为过去时的时候，人们的脸上终于洋溢出轻松愉悦的笑容。我们镇上的变化显而易见，眼下最明显的是人们纷纷议论成立搬运工会的事，这和千家万户都有关系，只要是年轻力壮有经验又想去的便都可以报名。这一个组织最先想到的是要把一个个搞搬运的人集合起来。已经报上名的有岳老大、岳老二、岳老三弟兄三人，张绳匠的小儿子——送上门来的媳妇的丈夫，还有高大爷、龙王庙文道士他弟弟文大山，往镇子外面贩过酒的刘代芳，郝大妮子她父亲和她叔叔……

    镇子上进行了社会主义改造，那些离红部不远的车站街下面胡同里，从事特殊职业的女人们都从良嫁了人……

    岳老三和文大山是到处打零工的，也给别人用大把车子运过货。这次他俩去镇上的大车门里也报了名，加入了有领导有组织的搬运工会，然后两个人轻轻松松、自由自在地去了火车站上玩了一遭，无意中发现车站上红部外不远处有许多烧过的炭，红部是日本人和五路军住过的地方。于是二人回家后各自叫了自己近处的邻居带上工具就去了。他们一伙五个人中三男两女，这两女便是我的母亲和张淑英。张淑英和我母亲同岁，也结婚几年，还没有孩子。

    干这个拾炭的活儿还不是单纯的拾，要先挖一个大坑，把烧过的炭渣炭灰一起锄进坑里，男的再去那个臭名远扬的胡同口挑水倒进大坑，这样炭渣炭灰往水底下沉，焦炭就自己漂上来了。母亲就和张淑英用大笊篱往上捞，先倒在一块儿，最后用一个小筐子量着分开，平均分，男女一样多。捞着铁的时候，就去卖钱，再去买锅饼吃。最后由各自家人帮忙把炭运回家。

    休息的时候，去弄水的男子还没有回来，只有母亲和张淑英紧紧挨着坐在那里说着悄悄话。张淑英对我母亲说：“你说，俺家里老早给俺找上一个男人来是干什么呢？我虚岁才十五，他虚岁才十三就结了婚，也不知道结了婚是干嘛的，还得要生小孩！咱自己还没长大呢！他那个熊脾气还好打我，不打我早就和他过够了，还打我！我想着和他离婚……”

    张淑英说话慢言慢语，很慢很慢，慢到让听她说话而没脾气的人也变得有脾气了。但是她说要离婚的事，还是让母亲愣了，因为母亲从没这样想过，即使挨打受骂。总以为跟了一个人便是一辈子的事。

    又听张淑英说：“咱俩商量好，你要是先离了婚，你就跟这个岳老三；我要是先离了婚，我就跟这个岳老三……”张的这一番话又是母亲所做梦都没想到的。

    去提水的岳老三和她俩同岁。他态度平和，人也活气，品行端正。有时冷不丁地就说出个笑话来让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他有自制的一把笛子常带在身上，想吹时就吹一曲不知哪来的悠扬的曲子……大家在一起都是本本分分的，从未有打打闹闹地胡闹过，但是却都是非常开心。那一年少老头推着他的大把车子把炭运回家，烧了一冬天，既取暖又做饭，直烧到过了年二月里。

    可是少老头自从推完炭之后就又病了，这让洋炮的日子不能消停。自生了大喜的大妹妹后，洋炮就觉得自己这闺女就是专门来克她丈夫的。少老头几次犯病，厉害得差点没了命，再也不能干重活。洋炮以为她闺女命硬，又是属狗的，而洋炮的丈夫属兔，老百姓有句俗语说“狗撵兔子”。所以，洋炮恨不能将闺女给打死才解恨！洋炮自打逃难小产后，又怀了孕，现在小女儿又三四个月了。

    一天早晨，母亲听见洋炮没好气地骂三岁多的大小姑子，她就想过去把这小姑子抱开。可进了婆婆的屋子里还没站定，只见洋炮正从床上一把拎起自己的大闺女顺手就扔了出去，正落在当门离床不远的一个红泥巴二盆里，那里面是水和夜里他们排的尿。尿因为稀释了，气味并不那么强烈。小姑子把二盆砸破了，连水加尿洒了一地。可是洋炮还没撒完气。余怒未消的她欲跨过来再打自己的闺女。我母亲眼疾手快脚也快，两步冲过去抱起小姑子就往院子里跑，还没跑几步，洋炮不知从门后抄起了什么东西，一下子从屋里扔出来，正巧砸在母亲的后脑勺上，眼看着鲜血瞬间沿着后脑勺到后背流了下来。

    那天母亲正穿着一件白洋布家织布褂子，头上流出的血将褂子染红了一大片，母亲竟然还未觉得疼痛。前邻郝大娘先是听见洋炮没好气地骂，又听见孩子发出的一声闷响的哭，就又过来看看。一下看见母亲后背的血。郝大娘和大喜的奶奶要了一把剪刀，将母亲头上破了的地方剪了一小片头发，又要过一把面来埯在母亲受伤处。母亲重新理了理头发，将刚刚剪去头发的地方重新盖了盖。母亲似乎这时候才感到疼痛，钻心的疼痛。可看见怀中那个被救下来的弱小的生命，感到一阵欣慰。

    郝大娘对洋炮说：“你看你这到底是个什么脾气？有你这样当娘的吗？这不是你亲生亲养的？我怎么看你还不如她嫂子这不生的知道疼呢？要不趁早，你还是别搂她了，说不定哪天又惹了你，再把这个孩子给祸害了。还是叫她嫂子搂着她去吧，反正你那里也没闲着，还有个小的。”

    从此母亲在睡觉时，将小叔子挪到另一头，将小姑子搂在怀中。有时夜里小姑子大便，母亲赶紧起来给她收拾，只怕慢了会糊得到处都是，又担心睡在床的那一头的小叔子再尿了床。于是把一把小叔子尿尿。这样便两头忙。

    经过这次摔打，小姑子也是个大命的了，竟然没有被摔出毛病来，且从此摔出了一个名字：死不了儿。

    “死不了”也是一种小花的名字，在地上趴着，不高不大，小巧玲珑，像马扎菜一样红润的颜色，红润的杆儿，细细瘦瘦的针状小叶子，轻轻一掐就能断开，但是随便哪里，只要有土就能活。叶子总长也不超过一节指头，却是被蹂躏被践踏，依然能够再次复活，结出梅花样的小小花朵，紫红着，那样娇艳，那么美丽，像寒梅一样不畏严寒，蓬勃向上，有着极为顽强的生命力。

    这花，也像极了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