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过了八月十五中秋节，地里的活儿收拾利索了，牛大喜的奶奶叫母亲将自己梳妆一下，又带了些换洗的衣裳和随手带的针线活儿，一早领着母亲就上了路。一大一小一老一少，两个裹过脚的女人，走了十多里地去了牛大喜的诊所。

    牛大喜除了对外营业的诊所之外，还租了三间正堂屋的民房，里边单独一间，有张床，外面两间是通趟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齐全，倒也方便。

    下午，牛大喜他奶奶一个人返回镇上，却让母亲留了下来。当两个人单独面对着面，总是令人内心忐忑不安，甚至尴尬。尤其是面对晚上的就寝。

    不过那个牛大喜似乎早已胸有成竹，他看起来极其自然地让我母亲一个人睡在里屋，他则在外面的两间屋里搭了地铺，两人不打不闹也极少说话。

    接下来的日子，习惯成自然，母亲就纳纳鞋底鞋垫，做做饭——饭也好做，牛大喜的“胃口极好，像猪，孬好都行，从不挑食”，另外就是给他洗洗衣服，帮他招呼一下来看病的人——诊所离住房很近，需看病的又不是很急的到牛大喜那里报个到，就到母亲那屋去，因着好奇转一圈，尤其是抱孩子的妇女。

    半月之后，牛大喜的奶奶来了，想把我母亲接回家去。我母亲对她说：“奶奶，我想回我三大娘那里去看看，住两天，打结了婚就去过一趟。从这边去也近。”大喜的奶奶看着我母亲的脸色，同意了……

    母亲步行着一个人到了她三大娘家，这个三大娘早已知道母亲的婚姻现状，虽已结婚五整年，却仍是女儿身，所以为了挣钱，晚上她安排我母亲早早睡下：“远路走来了，人早该累了，早点歇着吧！”

    之后，她悄然去约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来……

    母亲此刻却并没有睡着，她不知道，在牛大喜的面前，她要如何去做，才能够讨得他的青睐和欢心？而作为一个问心无愧的女人，她也有她自己的自尊。可是面对自己的孤苦无依，她不知道自己又能够支撑多久？看看这眼前的三大娘，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和那对自己别样的眼神，让已是几年不来的内心的亲切感荡然无存……因此她只有无奈和迷茫……

    正在思忖间，忽然一阵小小的异样的窃窃私语和响动，就来到了这小小的里间屋的门口，母亲就是机灵一下子，立刻从自己漫无目的的思绪里走了出来，幸好她只是脱去了外衣，她立刻坐起身来，并本能地几乎同时抓住了随身带着的包袱。因为这包袱里有把做女红的时候用的剪刀，时时带在身边也可以用来防身，就放在枕头旁边。当那丑陋卑鄙的中年男人在母亲三大娘安排下进到母亲所住的里屋后，母亲拿着剪刀对那男人说：“你要敢过来，试一试，我就死给你看！”

    那男人吓得连连摆手后退……

    这一夜，母亲彻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就早早地一个人往镇子上的牛家走去……

    这一年的十月里，天气渐渐寒冷起来，牛大喜的奶奶和我母亲给牛大喜做好了棉衣，借给牛大喜送棉衣之故，牛大喜的奶奶又将我母亲送到牛大喜的药铺去。

    药铺里生意很好，我母亲总见有许多病人。其中有在同一个大院里的抱孩子的两三个妇女认识了母亲，说：牛太太来了。她们也有的是看病的，也有不是来看病的——只专门来找母亲玩玩。我母亲看着那些年轻的母亲们抱着自己的孩子，那亲切、爱怜、幸福的眼神，甚至担忧，都特别特别令人羡慕，忍不住就去逗一逗人家的小孩子。

    有一个妇女在我母亲上一次来时她就来过的，她悄悄问我母亲道：“牛太太结婚几年了？怎么还没孩子？”

    母亲极难为情地说：“结婚五年了，两个人又不在成一块儿，哪能有孩子？”

    那妇女接过话茬：“你反正比他大两岁，你主动点儿不就行了？看牛大夫也挺好脾气的。”

    这一句本是好心的劝说，却在不经意间激起了母亲发自心底的强烈自尊。母亲说：“闲工夫！他打根儿里梢儿里就没看上我！哼，我还不稀罕哩！”

    这一次牛大喜的奶奶并没有接着回去，因为外面的两间屋里也安上了床，牛大喜的奶奶就住到了里屋，这样母亲和牛大喜在奶奶的眼皮子底下只能睡一张床。夜里母亲躺在床的外侧，牛大喜则在床里面靠近墙的地方。两人都是和衣而卧，牛大喜将顶上那床干净的压被子给母亲盖上：“你盖上这床，干净；我盖这床靠身儿的。”

    白天的时候，牛大喜到了饭时儿就过来吃饭，总是老远先喊一声：“做好饭了吗？”

    母亲就回一声：“做好了！”

    牛大喜就接着说：“做好了就吃呢！”

    母亲又立刻回一句：“要吃我就盛呢！”

    然后三个人就一起吃饭。牛大喜的奶奶和母亲一个坐正座椅子，一个坐副座椅子，牛大喜则是坐在桌子正前面。母亲说她自己是“大路路的架子端坐在那里的”。牛大喜的奶奶听见他们一问一答那么“和谐”地说话，心里自然高兴，他俩看上去也欢喜，就一个人先回镇子上的家里去了。

    到了腊月二十该是回家准备过小年了，牛大喜的奶奶又来接母亲。但母亲这一次去了她三姑家。牛大喜的奶奶一进门去看见外面的床上只一床被子，心里便有了数，是和她在这里看到的、以及回去后所想的不一样了。而母亲只是说她好久没看见三姑了，想她了，光去看看她就回去，最多也就呆两个晚上……

    母亲在三姑姥娘家本打算腊月二十二日上午回去的，可二十一日——也就是母亲到了三姑姥娘家只住了一个晚上，镇上就有人来叫她了，那是邻居郝大妮子的叔叔，推着大把车子。原来牛大喜的爷爷去世了！

    郝大妮子的叔叔说：“俺大叔‘老哒’了……平常看着身体也怪好的，没什么大病，可说没就没了，毫没征兆的……都心里怪不得劲儿……”

    母亲听到这个消息，无疑是晴天霹雳！震惊之余便只有无比的心疼！这一个曾经在暗无天日里给了母亲温暖、疼爱与希望的老人走完了他六十七岁的生命，带着遗憾。母亲禁不住脱口叫了一声：“爷爷——”，便泪如雨下……

    据牛大喜的奶奶说，牛大喜的爷爷临终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大喜子家的”，千叮咛万嘱咐牛大喜的奶奶：“这可是个少有的好孩子啊，心善，又重情重义的，里里外外，样样不离巴。是咱大喜子他没这个福气！都说‘妻贤夫祸少’，可这贤妻他不要啊！你得好好照顾她，照顾好这个没娘的孩子……是咱牛家对不起人家呀……”母亲听了之后，哭得更伤心了。

    牛家给牛大喜的爷爷隆重地发了丧，在外人眼里，这老老头是个少有的好人：豪爽、大气、耿直、热心。只是可惜了没能抱上重孙子。本来满怀着希望，盼着能过上四代同堂的好日子的，现在就这么急着走了，带着深深的遗憾……

    这已是1951年的年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