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张绳匠家送上门来的媳妇——当时哥哥姐姐叫她为四大娘——后来我和弟弟自然也称之为四大娘的，都不傻，都知道：贩卖糊萝卜，就是投机倒把，投机倒把，就是犯法，犯法，肯定就不是什么好事，就叫人心慌气短，老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可是她们不可避免地又都是母亲，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们，真就这样一天天饿下去……那简直不可想象！为了孩子们，只有豁出去了！

    在忐忑不安中，车就到了济南。火车站广场上的人很多，母亲和四大娘并没有买车票，模糊记得当时的车票好像是一块二毛钱的。在出站口的时候，铁路警察拿着警棍，使劲敲打着此起彼伏进进出出的人们。母亲因为个子矮小，在警察举起警棍来还没来得及落下去的空档里，泥鳅般就钻过去了，她那时还是穿着父亲外出时无数次穿过的到脚踝的大襟大棉袄改作的半截大襟棉袄。

    可是，身材相对较高的四大娘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在刚刚俯下身子还没来得及钻的时候，当场就被一把给抓住了。已经走出去的母亲，想到广场上去等着四大娘。这时看到的人们都是蔫蔫巴巴的，母亲发现吃不饱饭，并不是我们那里一个地方的事情，而是穿着棉衣的人们畏缩着，到处寻逛着，鹰样的眼睛似乎因为饥饿都在变绿。母亲看见一个戴着眼镜、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从近前走过，文质彬彬的人，晕晕乎乎的，似乎在踩着棉花包走路。当那人发现，自己的近前不远处有一个胡萝卜头儿的时候，立刻就来了精神，睁大了眼睛，似乎是在跟谁抢似的，一步窜过去，从地上一下抓起那个脏脏的胡萝卜头儿来，不要说去洗一洗了，就连在衣服上擦一擦都没有，猛地就填进了张大的口中……那一刻，母亲将这一个镜头牢牢地记住了，定格在了心灵深处……

    母亲，站在广场上匆忙而又无精打采的来来去去的人群里，还是不见四大娘的身影，就只好返回身去寻找，眼看四大娘已经在出站口的里边被警察给控制住了。母亲就觉得，两人是一块来的，不能舍下四大娘不管，而四大娘似乎也在等母亲回去似的，好有一个心理依靠。于是母亲就又回去，和四大娘站在一起。这样亲手逮住一个，还有白白送上来的一个，一下就是俩。当即四大娘和我母亲就被带到车站上的小屋子里去了。  

    母亲和四大娘都觉得时间很长，但是也不知到底被关了多久，就被一个中年和一个年轻些的两个铁路警察给审讯上了，年龄大些的负责问，年轻些的负责记录。

    中年人开始审问四大娘：“知道为么关你吧？”

    四大娘说：“知道。”

    “为么？”

    “卖胡萝卜。”

    “知道卖胡萝卜是投机倒把吧？”

    “知道……”

    “那知道还来！”

    “俺婆婆嫌弃俺，俺男人光听他娘的话，不要俺了，连孩子也不要了，俺自己一个人拉扯着仨孩子过。孩子吃不上饭……俺上这里来，都是大的看着小的……再说，俺是头一回来，以后不敢了。”

    同样的问题，母亲也在编谎：“俺娘家是清口镇上的，俺婆婆家过去清口河六里地，李家庄子上的……俺男人和俺婆婆都嫌俺生了俩闺女，就不要俺了，俺也是没办法，孩子得吃饭……以后也不敢来了……”母亲把婆家和娘家的地理位置正好颠倒了个个儿，而且把我姑姥娘家当成她婆家了。

    结果那中年男人也没有留下母亲和四大娘的胡萝卜，也没罚没打，算是大发了慈悲，只说：“赶紧回去吧！不能在这里卖了，再逮住，就没收胡萝卜，还得罚劳改！”

    母亲和四大娘千恩万谢出来之后，也不知去哪里卖，就转来转去的，有人问就一块钱一个，一块五一个，后来两块钱一个，也没人还价，最后竟然一个没剩！

    真没想到：赚钱这么痛快！

    母亲这一次还给奶奶买了大块的四方四正的五香豆腐干，那是当地的名吃。

    本来，从我们那里去济南，当天就能打来回，早上坐火车去，傍晚坐火车就能返回。可是因为第一次去不熟悉，又被关了小屋子，再回到家时已是第三天的晚上了。父亲也正好回了家，这两天里，奶奶和父亲曾向也跑济南的邻居们打听母亲的情况，有的说：要是第二天还回不来，八成是叫铁路警察给逮住了。

    这一下，奶奶就又咧开嘴哭开了。头一天夜里的时候，姐姐还掉到炕与墙之间的空里去了，姐姐的头被挤在下面动不了，她就不停地叫着奶奶说：“奶奶，你把这个棍儿拿了，奶奶，拿了这个棍儿——”是第二天的时候，父亲回的家，听了奶奶说的情况，父亲就替母亲担心着了。第三天晚上，父亲用自身的棉袄把姐姐裹上，抱着她站在家外西边的小铁桥上，等母亲回来。

    老远的，父亲听见母亲和四大娘有说有笑地回来了，一颗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同时眼里含了泪水……

    当母亲走到近前时，这才发现了父亲，就说：“嗨，还是你爷俩呢！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在这里站着？”父亲说：“迎你啊！你可回来了——”

    母亲这才恍然大悟：已是离家第三天了呢！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虽然母亲和四大娘说着话，可是，也是人困马乏的，两三天没合一下眼了，走着路也像是踩在棉花垛上，脚下发软……

    有了这一趟，回家来，竟然用挣的钱买了三十斤瓜干。这一下，家里有了吃的，还可以再去挣钱。母亲就将瓜干磨碎了，再磨成糊子，摊成了煎饼。

    正当母亲摊煎饼的时候，邻居岳茂盛已经订婚的妹妹——漂亮的岳姑姑听说母亲挣了钱，就来向母亲打听：背什么能挣钱。

    母亲告诉她：“我看卖煎饼行，论个儿卖，又不用上称，有卖的就有买的。”。

    立说立行，岳姑姑接着回家也去摊煎饼了。第二天一早，两人做伴就去坐了到济南的火车。母亲的大袄里藏的都是煎饼，这让人禁不住想起解放战争期间，父亲就穿着那件大棉袄，把酒藏到身上往镇子外贩卖白酒的情景。

    历史，往往有着惊人相似的一幕……

    这一次，母亲她们买了车票。但是这回借着上一次的经验，并不急着出站。车站上有的是人。到了傍晚时间，铁路警察也开始吃饭的时候了，母亲和岳姑姑已在广场上卖了一会煎饼。当岳姑姑要去方便一下的时候，她对我母亲说：“大嫂，你在这里看好了，哪里也别去，我过一霎就回来。我这里还有七个煎饼，你替我……”她是想让我母亲替她拿着，若是有人买的话，就替她把最后这几个煎饼卖了。

    但是，谁都没想到的，明明也没看见有多少人呢，当岳姑姑刚一说出“煎饼”二字转身的瞬间，而母亲刚刚把煎饼拿到手里的那一刻，借着夜色，立刻就围拢来一圈的人，将母亲完完全全拥在中间来抢母亲手里的煎饼！母亲尽最大努力，高高地举起拿煎饼的手，不让手里的煎饼被抢，但那完全是徒劳的，母亲的脚已经被挤得完全全脱离开地面了，也没能保护住手里的那七个煎饼。但是母亲还是死死地抓着。而到最后，母亲手里就只是剩下七个煎饼头头儿了！这是连想都没来得及想的事情，简直就像做梦一样，久久地，母亲回不过神来……

    而岳姑姑在陡然紧张的神经里，想回来想保护住母亲手里的煎饼都没来得及，等清醒过来，母亲和岳姑姑竟然相视一笑起来——只要人还好好的就行！也当行了好吧！帮了人吧！兴许这一口，就死不了人呢！“无时帮一口，强过有时帮一斗！”

    那是母亲一生都忘不了的为了一个“吃”字而令人疯狂的镜头……

    煎饼是五毛钱一个，母亲说，那煎饼太值了，就跟纸似的那么薄。只是母亲这一次回到家里，再也不敢去了！毕竟这干买卖是投机倒把犯法的事情，而且时时处处令人担心着，不定会有什么意外事情发生……

    又有了这一次，家里人立刻先不挨饿了。母亲此刻又一次想起了我的三姑姥娘：不知道我三姑怎么样了？好久没去看她了呢！就从那一次，食堂里按劳力每天一斤饭票发给开始，母亲节省下来，抱着姐姐去过一次姑姥娘家，那时，姑姥爷已经不在了，有个小表舅比我哥哥大三岁。多亏母亲拿去那点自己口里节省下来的粮食，姑姥娘借着花生皮磨碎了，蒸成窝窝头，几乎粘不到一块儿去。想到这里，母亲就决定带上点煎饼再去姑姥娘家待两天。实际上，母亲已经把我这个姑姥娘家当成她自己的娘家——我的姥娘家了。

    第二天，母亲又是将煎饼藏在大棉袄里面——只是担心路上被抢呢！抱上姐姐，去了姑姥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