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第四十八章 我终于会走路了,时代涌动的浪潮
更新时间:2019-08-13 14:18:08 | 本章字数:3620
在母亲的讲述里,我的到来,开始并没有得到奶奶的欢心,就连父亲也一样。因为他们所盼望的依然是男孩子。所以当满月之后,母亲下地去劳动,要强的母亲不甘人后,就对我顾不上。姐姐自己玩,奶奶将主要精力放在哥哥一个人身上。
有一天,母亲从地里回家后,看见家里只有一个小小的我在床上躺着,她心里是凉的、惊的,感触颇多,叹自己没有分身之术。而当抱起我来喂奶的时候,忽然发现我的头是偏的,其偏的程度,就是右耳后一抹平,左耳后一个大梆子!而右耳朵是贴在它自己的前面的,这是长期躺着的一个姿势造成的。
生命的初始所流淌的记忆的血液告诉我:我老是自己一个人就那么躺着,我渴望有人来给我这婴幼儿应有的关爱和抚慰,就一直那么往门口处巴望着,因为那里有光亮,也存在着一个个希望。我不要孤独。但是没有,于是我失望了又失望,等待了又等待,直到我把自己的头都等扁了,等来的还是只有那一个给我生命的母亲,给我带来她因为现实生活所限而有的可怜的少许关爱。由此我养成一个孤独而永远缺爱的性格。而母亲的爱是深切的。
所以当她摸着我的头看着我的右耳朵的时候,她的惊讶、愧疚,可想而知:“我滴个亲娘哎!这是怎么了?一个闺女家,这么个丑法,长大了可怎么找个婆婆家啊?”那一刻,母亲就只想给自己几个大嘴巴!“看看我这娘,是怎么当的呀!”她的无奈无助和悔恨,已是达到极点!
从外面回来的奶奶听我母亲给她提示念叨,并让她看过我的头之后,从那开始才对我有一点上心。所幸的是,毕竟年幼,骨头还没有长实。及时的调整,终于调整得差不多。只是后来好久——似乎到前几年,右耳还是没有左耳的服帖与本分。就是现在左右耳还是多多少少有一点区别的。
后来我能坐得住了,父亲从城里回来,摸摸我大大的头,摸摸我胖胖的小手,再摸摸我厚厚的脚丫,看哪里都好,母亲自豪地回忆说,我父亲是从心里喜欢我,就对那时的我说:“你看看俺丽雅,哪里都好,四棱子头,大手大脚,大头大脸的!唉,只是可惜了,不是个男孩子呢?要是个男孩子那该有多好!”
奶奶也是看着我越来越好,从最初的不喜欢,到后来一直的宠爱,简直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尤其是上海大表舅来了对我的一番测字和相面,让奶奶对我的喜爱与日俱增。但是我奶奶就是我奶奶,属“翻礼花”的,一会儿晴,一会儿又阴,简直不知道怎么给她个确切的评论。
我因为是前一年农历二月生人,第二年都到六七月很热了,还不会走路。我姐背着我玩,虽然她比我大六岁,但她从小身体就弱。背着胖胖的我常支撑不住,“说扔就扔了”,摔得哇哇大哭。为此姐姐没少挨奶奶的打,而奶奶打姐姐从来都是背着我母亲,姐姐也不敢跟我母亲说。
后来小脚的奶奶看我就多了,抱着我去街上玩,和几个妇女一起看孩子,说话,笑得哈哈的。但很快转过眼来,奶奶因为看着我而感到劳累,就又守着我母亲诉苦讼冤,哭给我母亲看:“我里个天哎,你说到这不会走,一步不迈,哪里有和她似的?这是要累死个人啊!咹……”
母亲心里有底,我干姨家的大表哥,三岁多才会走路呢!人家现在上了高中,学习好着呢,老人们都说,他是一个做官的料。早早会走的人,才是一个下力的命!对此母亲并不着急。
奶奶却自有奶奶的想法。再后来奶奶抱我去街上,干脆把我蹾到一个地方,她就和其他同样看孩子的几个老太太们说话去了——那一年和我同岁的孩子,我们那一片竟有十五六个之多,扎堆出生的。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研究历史,我想也会很有趣。
奶奶和其他老太太说完了话,看着其他和我差不多大的都已会走路的孩子,就到我跟前把我贬谴一顿:“你说你这个闺女,你看看哪里有和你这个样儿似的?咹?把你蹾到哪里你就在哪里礅着!人家比你大的,比你小的,都会走了,就你,到这不会走!甭这么个懒法,我看(你)长大了谁敢要你!走遍天下端个碗,光喜勤来不喜懒。走,有本事站起来就走去!”
我重复着奶奶的话:“‘走’、‘走’……”
奶奶仍没好气地说:“‘走’,‘走’,光嘴不瓤,你可站起来走去!”
听了奶奶的话,不知是真怕长大了没人要,还是不想证明自己就是比别人差,抑或是终于攒够了能量?总之奶奶的激将法到底奏了效:我站起身来就走!没一点蹒跚学步的意思,甚至没有一个趔趄,一步一个脚印稳稳地往前走。看我这样走,奶奶和一起看孩子的人都惊得不行。等她回到家,又等我母亲从地里干活回来,奶奶就守着我母亲说:“你闺女长能耐了,会走了!”
母亲并不信:“看把你恁娘们能得,神了?早晨我走时还一步不会迈,这才一头晌午,说会走就会走了?俺就不信啊。”
奶奶就故意把我抱远,将我放地上,然后让我自己去找母亲。母亲的怀抱对我是最大的引力,当我走向母亲的时候,母亲一下把我揽入怀中,自是高兴、幸福万分!
1966年夏天,我们那里兴起了“破四旧”“立四新”的运动,有一个叫杨希遥的原国名党起义投诚人员,领着一伙学生,在大街上搞宣传,叫所有的没结婚的年轻姑娘们,从此不再扎铁梅似的带长庚子的一条辫子,而是只能扎两条辫子;已婚妇女和所有的少妇们不能再窝长头发卷儿,而是要把头发剪短了,用两个卡子各自卡在耳朵后边……
母亲觉得这事很稀奇,我后来也觉得像辛亥革命时给男人们剪辫子一样。母亲就抱着我跟在杨希遥他们身后边看。很快,母亲、方大娘、郝大妮子、送上门来的媳妇、张淑英等等,都把长长的头发卷剪掉了,一律刚刚到肩的短发。母亲向来听上面的话,叫剪就剪呗,只是怎么也有不舍得的遗憾,她就故意把头发剪得很长,朦朦胧胧的希望里,也许将来还会再窝起来。很多人都有恋旧的情节。
这个在其它文学作品中鲜见的镜头,母亲记忆深刻。
夏末秋初的时节,一天,城里父亲的同事下班后坐车回到镇上,偷偷来敲我家的大门(我家在把草堂屋翻盖成瓦房的时候,同时盖了大门)。他一边慌里慌张,一边叫着“大婶子”,说:“俺大叔在城里出事了!你快去看看吧!”
我母亲再问:“你慢点说,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来者说:“我只能说这一些,大婶子,再说多了就不好了,你自己去了看看就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母亲抱着我去坐了火车。不足六十华里的路程,在母亲那时感到是那么遥远,时间又是那么漫长。在忐忑里,母亲到了父亲的单位。父亲还是去上班了。只有到了晚上的时候,父亲被大家批斗,父亲劳动一天,再接受如此的折腾,已使他身心俱疲,他告诉我母亲:“”你要好好带咱这几个孩子……咱娘也托付给你了……我算对不起你们,坑了你们了……”
母亲就着急地问:“这到底是怎么了?你倒是跟我说清楚了呀!”
原来在一次生活小组会上,父亲作为生活小组长说:“咱这里连大米饭都吃不上,人家美国是吃不了都倒掉!”于是父亲被扣上“亲蒋叛美”的帽子,每天晚上就站在礼堂里,被人举着胳膊喊口号:“打倒亲蒋叛美的刘代芳!打到……”直到父亲都把腿站肿了,第二天还得接着去上班,连觉都睡不好。
父亲对母亲说:“我亲的什么蒋?我叛的什么美?”对此,父亲怎么都想不开,只想一死了之!
母亲看着父亲站肿了的脚,就用去食堂打来的开水兑了凉水给父亲烫脚,一边烫,一边看着自己的腹部说:“你这才多大点事儿啊?我当童养媳干错了什么?辛辛苦苦从地里回来了,别说是吃饭了,连口水还没捞着喝。前脚刚进来,后脚还没进来,一顿笤帚疙瘩,没头没脸地就盖过来了!那滋味儿怎么受?我不还是一样挺过来了吗?你就记得,反正咱也没干过丧良心的事儿,心里无病死不了人!你就慢慢熬!再说,我那时候谁管?谁问?你不是还有我吗?你不是还有咱娘吗?咱不是还有俩闺女一个儿子吗?再看看这一个还有两个多月又要生了呢!”母亲说的是即将出生的弟弟。
于是母亲暂时住了下来,父亲去上班,母亲就一边照顾我,一边挺着沉沉的身子,给父亲把衣裳洗得干干净净;父亲下班回来,母亲把饭菜端到跟前;父亲去参加批斗会回来,脚再一次站肿。母亲就再给他烫脚。再劝说他:“咱就慢慢地熬,反正咱没做过亏心泯良心的事儿,你就什么都不用怕……”
后来,父亲单位上派人到我们家查了我家祖宗三代,包括我姥娘那边,甚至姑姑那边。结果没有发现一点历史问题。父亲的生活这才恢复正常。
父亲后来老了的时候,啦起这一段历史,就觉得因为那样一句话而挨整,真的好笑,简直就像是一场闹剧,简直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但那却又是真实存在过的历史。为此父亲非常感激我的母亲。他说:“当时交通局的第一把手,也是一个儿童团出身的干部,那人没架子,对下属好,人也很实在,不贪不沾,好人呢!可是一查他家有历史问题……站到台上挨批斗的时候,他妻子当着那么多人,第一个上去就打他的脸!别说照顾他,劝说他了,还和他离了婚,划清界限。一个闺女一个儿子都跟着她,还改了姓。那人怎么都想不开,跳了黑龙潭了!人们找他时,先是看见潭边有一小堆烟头儿。想想,死,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吗?不知道考虑了多久呢?但肯有一线之路,也不会走绝路。我多亏了有你娘给我开后门儿,要不,我也早死了。看看,一个家里,有一个好女人,多么重要!”
而上海的大表舅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呢!他成为上海公安系统帽子戴的最高的人。因为比他小五岁的表妗子知道他的为人,坚决不与他划清界限,很快死于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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