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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第五十三章   母亲努力想做得十全十美,天却难随人愿

更新时间:2019-08-13 14:20:20 | 本章字数:5278

    母亲是要强的,她一直想用自己的努力,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不能过在别人的后面,不能叫前面那个牛大喜家一直把她看扁了,就像她当初嫁给我父亲的时候孙大爷爷对她说过的那句话:“要赌气成钢!”不是要用表面的那一口用来喘着的气,而是要志气刚强的那样一种内在的风骨。

    但是,无论怎样努力,母亲做不到十全十美。我们兄妹姐弟四人,就都缺少了父亲和她的陪伴。但是我和哥哥弟弟还好,一向被奶奶看扁的姐姐,所遭受的委屈更多,并且一直持续着。

    在姐姐的早年记忆里,姐姐并不记得我对她有过什么伤害,只是说不上什么来的就是觉得我厉害,从心里害怕我。而哥哥与奶奶对她的态度与伤害行为,却让姐姐牢牢地记在心里。

    姐姐记得最深的一次哥哥打她,是在小学二年级姐姐退学之前的时候。邻居家极其聪明的外号叫“事儿包”的女孩岳三妮儿——就是岳茂盛家的三女儿,比我姐姐大一岁,和姐姐在一个班里,她精神到眼皮都会说话。那一天放学了,回家的时候,她看见了我奶奶,就新奇地想出一个事儿来,于是走到我奶奶跟前说:“三奶奶,小爱梅在学校里,守着那么多的人,说你的嘴可馋了,好领着她哥到处去买好吃的……”

    奶奶当时正在我们家隔一家的东邻、没有院墙的王大嫂家,和王大嫂她们几个女人坐在那里说着闲话聊着天。岳三妮儿对我奶奶说了,我奶奶守着那么多人觉得没面子,想不相信,可三妮儿一口咬定,就等着姐姐放学后路过此地来对质。本来奶奶对姐没事还想找事,别人这一说,又觉得在理。

    这时正好哥哥放学了,来找奶奶,很快姐姐也放学了,三妮儿就把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唯恐给奶奶烧不起火来。

    奶奶问我姐姐:“你说过这话吗?”

    姐姐否认:“俺没说……”

    奶奶一再追问,姐姐还是否认。

    于是奶奶就让哥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姐姐嘴巴:“她不说实话,你就打她的嘴!”

    哥哥打一下问一句:“你说了吗?承认不承认?不承认就再打!”

    姐姐的头和脸随着哥哥的巴掌来回转动,直到姐姐口里被打出了血,姐姐只觉得被打得头都是大的了,晕着,胀着。她想:要是再不承认,就会继续被打下去,而且那么多人,眼睁睁地看着都没有一个人是起来劝阻,或是说一句公道话的,直到姐姐屈打成招,承认下来为止……并且被告知不能告诉我母亲。

    根本原因是姐姐在家时不被尊重的,不被疼爱的,所以才招来别人的侮辱,别人的见缝插针,别人的看热闹。这一种年幼时所受的亲人间的侮辱,姐姐一生都不会忘记!

    后来母亲还是从姐姐肿胀的脸上知道了此事,但母亲又能怎样?一个是在她之上的我奶奶,一个是她用命换来的我哥哥。只是,也只有心疼着我姐姐,一个人默默地哭泣,抱怨自己,里里外外地忙,实在是太顾上了呀!

    奶奶对姐姐就是偏心呢!

    所以到了2014年的清明节的时候,我回故乡去,姐弟四人准备去给已经过世的父亲上坟。之前的席间,姐姐看弟弟和哥哥谈论牙齿的问题,饭后,剔牙。姐姐走在去祭奠父亲的路上时对我雪恨似地说:“……那时候咱大大发了糖票,买了白糖来,咱奶奶忒疼咱哥了,连喝糊豆(玉米粥)都放白糖。后来都有了你和咱兄弟了,咱奶奶就给你们三个往碗里撒白糖,独独就是没有我的!就是白白地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就是不给你!‘哼:不给我就不给我,也不是什么坏事!现在,看看你们三个,后面的牙都坏了(其实还不至于吧),尤其是咱哥和咱兄弟的。以前说牙疼就牙疼,俺就从来也没有牙疼过,到这——俺的牙——你看看……虽不是多白,可就是不牙疼,也还一颗没坏!”

    我说:“我怎么不记得这事儿?”

    姐姐说:“你哪会记得?我比你大六岁!”

    当我刚刚几个月大的时候,我们那里制定了一个叫“斤猪斤粮”的土政策,鼓励大家养猪。此后好几年没变。就是家养的猪长到一百五十斤以上卖掉的,除了卖掉的猪钱,生产队同时奖励给一百五十斤以上的粮食,每多一斤猪的重量,也就相应地多奖励给一斤粮食,猪要卖给食品公司里,然后拿着单子去生产队领粮食。猪越大奖励的粮食就会越多。不到一百五十斤重的,只能是一斤猪有一斤猪的钱,和粮食不沾边。

    那年才刚刚到秋天,我家的一头黑猪已经长到一百三十多斤了,我奶奶坚持要卖掉,因为她手里又没钱了,她要花钱,手里没钱她就过不下去,就觉得不方便,处处受限。

    母亲对我奶奶说:“娘,这才一百三十六斤沉,还有十四斤,也还不到过年的时候。咱养到过年!要是不到过年,能长到一百五十斤了,也行!还奖励给粮食,也能多卖两个钱,这样有钱也有粮……”母亲几乎是在哀求奶奶了。母亲是在勤俭持家,她做得无可挑剔!

    可是我奶奶不依。

    这时正好我父亲回家来了,我奶奶对我父亲说;“手里没钱,我说要卖猪呢,她就是不愿意!到底我是老的?还是她是老的?这话到底是我说了算啊?还是她说了算?”我奶奶的话,不紧不慢,却足够分量,并且说完了话还在看着我父亲,就等我父亲给她一个她想要的答案。

    父亲就问母亲,母亲就把自己曾经对我奶奶说过的话主要意思又说了一遍:“我呢,就是想等两天再卖,最晚到过年……只要超过了一百五十斤,就多卖了钱,还有奖励的粮食……”

    父亲一听,我奶奶说的是实话呀,没等母亲再说下去,一顿拳脚交加着就过来了。母亲当时就被打懵了,好久都转不过弯儿来。我饿得哇哇大哭了,母亲也不知道喂我。天气很热,母亲就一个人在家后不远赵家井北边,一个叫大路沟的地方傻傻地坐着,面朝着东北方向。已是两天过去了,母亲一直没吃也没喝。中午,张淑英的三弟媳从地里干活回来,因为要去张淑英家换一把锄头,就拐了个弯儿从这里走,发现已经九岁的我哥哥正站在母亲身边,拽着母亲的衣服哭。

    哥哥说:“娘,等我长大了,你就好了。”而母亲也不知道回应,木头人一般。

    张淑英的三弟媳让哥哥回家了。她将我母亲领到她家去,好哄歹哄,一口一个大嫂地叫着,哄着母亲喝了两碗凉开水,吃了点东西,然后张淑英的三弟媳又对我母亲说:“大嫂,我送你回家去吧,这么热的天!我说这两天没看见你去地里干活呢!回家去好好的。咱不为别的,为了孩子呗,二闺女还在家里饿得哭呢!孩子们慢慢长大就好了。咱有俩闺女一个儿长着,多好呢!”从那开始,母亲才又知道吃饭喝水。

    猪也没留住,是父亲帮着卖了,把钱交到奶奶手里,由着她花……

    卖猪的这天,是来收猪的要提前和卖猪的定好:早晨几点来。收猪的人看好了猪,并一再说定,卖猪人家里到时候一定要有人,不能来了扑个空,这是做买卖的人最忌讳的;第二个尤其是要注意的是,头一天晚上就不要再喂东西了,免得肚子里的东西多了,到杀的时候,收拾起来很麻烦的。这些当然卖猪的人都会答应下来。但是至于做到做不到还是另一回事儿,而做不到的大约都是第二条。因为几乎是所有卖猪的人往往订好了第二天卖猪,那么头一天晚上,或者第二天早上天还不亮就起来偷偷喂猪,并且一定要多喂点东西,喂的东西也多是些实在货,有的是纯玉米糁子,不再如之前的掺许多其它草料树叶之类;有的是已经在开始喂花生饼、豆饼,最后也会让猪再饱餐一顿。这种好吃好喝,就等于一个犯了法的人,临行前的壮行酒、送别饭一样,一加了这些东西,那么一个生命,也就预示着即将结束了。

    常记得收猪的和卖猪的有发生矛盾的,是说好了不叫喂东西的,来逮猪时,猪的肚子是滚圆的,要么收猪的会立刻走人,要么给去十斤二十斤的重量。父亲也还是个实在人,说好了不喂东西,第二天,猪的肚子就是瘪的。

    小时候常记得当不明天的时候,老远听见有猪叫唤,或者说,正在睡梦里呢,就被近邻处猪的拼命叫声给乱醒,就知道又有人家卖猪了,是要当天杀掉,当天卖肉的,所以时间上要赶早。也有过年的时候,生产队杀猪的,小孩子带着欢欣去看热闹……那时不论卖猪的还是买猪的,抑或是杀猪的,还是旁观者,大家就都是欢心的,甚至是幸福的。

    可是这一次,我们家因为卖猪,实在是让母亲受了太大的委屈。这委屈等孙大奶奶知道了,她颤着小脚气愤地找到我家去,我父亲已经去城里上班了,可是还有我奶奶呢。

    孙大奶奶一点儿情面也没给我奶奶留,把奶奶好一顿数落:“怎么着?哦,剜到篮里就真是菜了?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了?还不一定呢!真看着俺玉兰是没人疼的人了吗?没事儿,她姐不在近前,还有我呢,还有俺家的老孙头儿呢!恁要是看着俺哪里不好,俺就从哪里来,再回哪里去!俺领着!一回一回的,我不瞎,也不聋!拿俺这没娘的孩子当了发面吗?爱怎么揣就怎么揣?别看着俺有孩子了,也不会没人要!这仨孩子俺都领着、抱着——俩闺女一个儿!正好,俺家里就缺孙女子……”

    那时候已经去了城里的干姨家,在有了大宝二宝后,又有了三宝,三宝比我大一岁;孙大奶奶家的二儿子家,已经有了两个孙子,大孙子和我哥哥同岁,二孙子和我早夭的二姐同岁;孙大奶奶的三儿子家在大孙女过世后,随后有了野儿,野儿下面的弟弟也是和我二姐同一年生人。这样,孙大奶奶家的三个儿子,又干脱脱地总共有了七个孙子。人多象征着力量大,孙大奶奶说话就是“拄壮”的——有恃无恐的,毕竟孙大爷爷,在当地没人敢惹。孙大奶奶那么干净小巧的一个小老太太,面善得很,对我奶奶毫不含糊。说完了上面的话,觉得满肚子里的气,还没撒完:

    “是俺给她当的媒人,俺这不是把她送到火坑里来了?这是出了狼窝又进了火坑?俺这不是办了丧良心的事儿了?可俺不是把她给了你家就完了!俺还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呢!恁不是那时候唦了,拿着礼物去求俺,不是恁一趟趟地跑,俺玉兰也到不了恁这个家里!好家伙,恁这是行了?也有人,也有粮,也过得好了,就拿着俺不当人看待了?俺是哪里做错了吗?还是给恁家办了丢脸的事了?咹?玉兰这是持家过日子呢!”

    孙大奶奶这一通爆料豆子似的话,当着我母亲的面,一下都倒给了我奶奶。我奶奶根本就没料到,所以竟一时无言以对。我母亲心里的极大委屈,让孙大奶奶就这样给她洗净了,她的心里才渐渐恢复过来:自己也不是没人疼没人爱的人呢……  

    孙大奶奶对母亲的遭遇心疼,同时心疼母亲的除了其他的邻居外,最心疼的一个人那就是岳茂盛了。当他知道我母亲被父亲打了以后一个人傻了一样,面朝东北方向在路边一坐两天不知吃喝的时候,岳茂盛从单位回到家,就去找他的好友牛大喜,想和他说些什么,终于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在牛大喜家和那牛大喜各自喝闷酒……  

    父亲下一次再回家的时候,奶奶手里的钱,就又花得差不多了。父亲就说:“也花得够快得了。”

    奶奶就说:“我这里还八块钱,就是找不到了呢!除了阳子(哥哥因为已经上了学,就担心在学校里会有伙伴兼同学再叫他的那个乳名,所以一开始上学,哥哥就改了这样一个乳名)在跟前,别人没有看见的……”

    奶奶把前几天孙大奶奶说她的话,没好意思守着我父亲学,父亲也还不知道。奶奶内心的“委屈和尴尬”还没出来,这是要转移目标么?还是为她花钱的大手大脚,寻找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呢?于是她对我父亲说了“丢钱”的事儿。

    父亲不管青红皂白,哥哥刚放学回来,一步门里,一步门外,父亲询问,自然哥哥没有承认,一顿暴打就来了。父亲从小南里北里地闯荡,最恨的就是手不干净的人!可是这的确冤枉了哥哥,只因为他太相信了我奶奶的话。

    哥哥因为这委屈,哭了又哭,哭了又哭,直到母亲从地里回家来对我母亲说:“娘啊,你养了一个贼羔子,别要这个贼羔子了吧?我死了去吧!”这让母亲的心再次被撕裂,像刀剜一般的痛,她太了解自己的孩子了。这件事让哥哥从此埋下了痛恨父亲的情绪,也让母亲心痛一生。

    可是父亲怎么就没动脑子想到过我哥哥的脾性呢——

    曾经1959年那年秋天的时候,我们那里的粮食都卖了,上交国家还苏联人的钱。1960年春节过后,父母领着我哥哥,抱着我姐姐,去我舅舅家走亲戚。那时舅舅为了娶亲已经从东北回来任生产队队长。大表姐比哥哥大三岁。只因奶奶厌烦母亲的亲戚,有一次舅舅来赶集,天下了大雨,舅舅到我家来避雨,奶奶甩脸子给舅舅看,舅舅没吃没喝,淋着雨就走了。从此两家并不来往。这过年后,奶奶和父亲都怂恿着母亲去我舅舅家,自然有他们的目的,为了能吃顿饱饭。

    父亲走在路上的时候就对我哥哥说:“你舅舅家有地瓜,可甜了。你去了后,问你舅舅要地瓜吃。”

    不满五周岁的哥哥很实在,刚一进去门,就对舅舅说:“舅舅,俺和恁要地瓜吃……”

    父亲当着我妗子和表姐的面,也觉得不好意思,自己一个在城里上班的工人,还要让自家人挨饿。那也是一个“七级工,八级工,不如社员种沟葱”的年代。可是父亲为了自己的面子就做了制止哥哥的动作,说:“嗯,哪有前脚刚进来,后脚就开始张口要东西的呢?”

    哥哥也毫不含糊,立刻驳我父亲:“不是你叫我要的吗?”

    这是实情!父亲心里却在埋怨哥哥:你这个孩子,怎么一点弯儿都不会拐呀!

    父亲立刻被哥哥这句话噎得好久说不上话来,一下脸红到脖子里,母亲在一旁也十分尴尬着。直到多年后,再提到这里时,父亲还身临其境,久久尴尬地笑着,只说我哥哥忒实在了,不知道好歹,一点面子都没给他留,给他来了个“翻张个儿”,叫他感到脸上一阵一阵地发烧,让他一点面子都没有……

    父亲当时打哥哥的时候,难道忘记这件事了吗?知子莫如父,自己孩子的一言一行,应该了解才行呢!

    父亲这一次对哥哥的伤害,是深刻的。    

    而其实母亲和我说过,她手里从来没钱,哥哥姐姐的学费,都是他卖点草卖点粪之类的,暂时来的,买个本子都难。母亲就买了大张的纸来,裁开,给哥哥姐姐用针线缝起来,反正面都用了。有时哥哥用了正面,姐姐再用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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