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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第五十八章   小表舅去世   姑姥娘命比黄连苦

更新时间:2019-08-13 14:25:38 | 本章字数:4504

    我三姑姥娘一生共生了九个孩子,除小表舅外,都是一两岁到七八岁之间也没看出什么症候,说死就死了。小表舅是个遗腹子,上完高中后在大队苹果园当了几年会计,该说媳妇成家时却又死掉了。那年他大约二十三四岁的年纪吧。我记得他高大魁梧又憨厚的样子,红润爱笑的四方大脸庞,身材脸型都随我三姑姥娘。

    关于小表舅死亡的原因有三种说法:一种是医院里的说法,说他死于(先天性)心脏病,这样的话也就不难理解姑姥娘其他七个孩子前前后后大大小小死亡的原因了;一种是说法是像他的叔叔——我的表姥爷一样,一辈子不能成亲,是“真童子”,一开始说媳妇人就会死。我表姥爷在年轻时的那两三次媳妇都抬到家门口了,张罗让他去迎亲时,他人就躺在拜堂的席子上“气绝身亡”了。吓得对方趁没拜堂成亲就赶紧打道回府往回抬媳妇。要给表姥爷准备后事时,他却又从席子上起来,只说是睡了一觉,竟跟没事人似的。

    当我姑姥爷去世后,有好心人劝说我姑姥娘和小她一岁的小叔子——我表姥爷成亲合伙过日子吧,有小表舅长着,好歹别散了这一家子人。可表姥爷又不行了。只当没这念头时,表姥爷才又活得好好的了。一辈子没人和他一块下河洗过澡,没一块去过厕所。因也去闯过关东,我看见过他的手是大骨头节,走路也一瘸一拐的,很是生硬。说话总是“这、这、这(他都成\"nie\")”的,大半天也不知要表达什么,就是木头一根。

    姑姥娘的九个孩子中只活了大表姨一个人。所以关于小表舅去世的第三种说法是:我表姨的命独——就是从表姨出生的那刻起就已经有人在预言了:当年子,当年子,不是娘死是爷死。我姑姥爷早早死亡了,同时她的八个弟弟妹妹一个都没有了,只活下来她一个。有人说,就是我大表姨给“霜死”的。

    大表姨所嫁的村子,在三姑姥娘所在的李家庄东面六华里处的刘家庄子上——表姨夫和我大姑姥爷他们家是本家,都离我们镇子上直南正北十多里地,过去清口河再走一段距离就是了。但大表姨和我们家基本上没有什么来往,就是和她本村的她大姨家——我大姑姥娘家也没有什么来往。只是来镇子上赶集了,碰巧在集上看见我母亲了,母亲让得亲热,她家来坐坐,或者偶尔要寄放个东西什么的时候就过来了,比方说要卖一两根木头了,这一个集卖不了,就等下一个集,或者要过段时间,等合适了再来买,当时又不想往回弄的,嫌麻烦,就从集上扛到我们家来了,暂时放到这里,此刻才显示出是亲戚来。而三姑姥娘家有什么事儿表姨家也基本帮不上忙,还不如我母亲去得多,帮忙多。三姑姥娘就说过的,一年到头基本上都见不到我大表姨影儿!

    表姨一共生了仨儿一女,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只有三当姑姥娘过世后,她家由我们家接济,日子好些年才勉强过得去。后来随改革开放,日子渐好,最小的儿子征子小时候由表姨领着去过我们家,特聪明调皮,十六七岁不上学了,出去打工,把一条右腿给搅拌机铰了去,成为残疾人,就去了城里的火车站做了修鞋工。前几年大表姨得了老年痴呆症,现在才过世没几年,活到八十多岁,能抽烟能喝酒,没心没肺,他的小儿子征子那个样子,她却整天笑呵呵的,根本不往心上去,在我心里,她哪像我重情重义的三姑姥娘的女儿呢!

    那多是后话!

    当时小表舅去世后,三姑姥娘和表姥爷以叔嫂相处,一个锅里吃饭,两张床上睡觉。虽彼此很少互相称呼什么——三姑姥娘偶尔也称呼表姥爷为“他叔”,他却从未称呼我姑姥娘为“嫂子””,但嫂叔二人十多年相依为命。

    小表舅大约是1972年左右去世的吧,这对当时已是五十多岁的姑姥娘来说简直就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尽管之前,我三姑姥娘已经有七个孩子去世了,但伤痛的免疫力还是不够强大。那个高高大大,红红的四方脸膛,始终憨厚地微笑着的样子,令人久久难以遗忘!

    而早已把我三姑姥娘当成是我姥娘来做心理依靠的我母亲,便常常将我亲自送到姑姥娘家去,或者姑姥娘的邻居来镇上赶集了,也常会把我顺便领了去。尤其是秋天收获的季节,以帮我姑姥娘做些拿拿放放的小活儿。后来我才想到,那时候,母亲之所以把我送到姑姥娘家去,更多的不是帮姑姥娘干活,而是小表舅刚刚去世不久,善于体贴理解人的母亲是用我来为姑姥娘解闷作伴呢!我因此有了知青下乡一样的经历和情感,这也是我直到现在仍然有着深深的知青情结的原因,并且一直深深地爱着比我大九岁的哥哥的一个同学——我的偶像之恋——他就是最后一批知青,下乡只三个月就被招工的亮哥——这也是后话,暂按下不提……

    姑姥娘家的几个邻居,给我的印象很深。除了伙伴比我大一岁的兰兰之外,另一个就是兰兰的哥哥,名叫代群。兰兰那时就黑,可她哥哥却是白白的脸,面相善,个子高,腰板直,人长得好,这是镇上也少有的,重要的是他脾气也好。大约二十岁左右的年龄。我后来有过三次暗恋的经历:朦朦胧胧后的初恋、偶像之恋和生命之恋,而去姑姥娘家最频繁的时候,或者是人生为异性而心动的,可以追溯到这个叫做“代群”的温婉的英俊少年。但当时一定只是闪现在心里的美好,而我相信,他那时也是喜欢我的——这一个来自镇子上的小女孩儿。而镇子,在当时的他们眼里就是他们眼前的城市。

    另一个邻居是一个四十岁多岁的人,也去闯过东北,听说他父母都还在东北,只他一个人回来了,属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那种。他个子不高,圆圆的头脸,五官长得很集中,给人特别的印象,有点像现在传说中的外星人。而且皮肤很红,疙疙瘩瘩的,同时还有白的爆皮,眼里常不自觉地就会有泪花闪现。让人感到有些瘆得慌,每看见他,自己的皮肤都发紧。大约因为他长得这样吧,找不上媳妇来,也因此有一个“癞败儿”的名字。他也因此很自卑。不过人老实,看上去总是笑着,乐于助人。他有棉衣不会缝制,姑姥娘就帮他这个忙。而姑姥娘家,有个什么体力活,到镇上赶集捎点东西或买或卖,捎个口信,一直到后来姑姥娘年龄再大一点的时候,他用地派车把姑姥娘送我家去,改善一下姑姥娘的生活,然后说好呆几天,他就会在几天后,再把我姑姥娘家拉回李家庄去,有时到了时间他不来我家接,临时有事脱不开,他就托付了兰兰的哥哥来我家接,再不然就是正上学的我哥哥去送了。总之,不管是谁,只要是来与往,母亲都会好好管一顿饭的。

    姑姥娘的邻居里,印象深刻的还有兰兰的母亲和两个姐姐;还有一块玩的青青和她的哥哥虎子,虎子比我小一岁;还有虎子的奶奶——我称为大个子大姥娘的……

    记得有一次我在三姑姥娘家小住之后,瘌败儿送我回家。当时,用小表舅上学时用过的旧的蓝书包,盛了三姑姥娘家那时能为我们家准备的唯一礼物——以一个粒还不饱满的一书包带皮花生——是我和三姑姥娘一块去已经收获过的地里“孪来的”。当走过十二里地,到我们镇子上的三号火车洞子下的时候,正好碰到几个调皮的男孩子放学。他们一看见他和他旁边不远处的我——或许反差太大,那些男孩子就朝瘌败儿大声起哄,而且是好一会儿,“奥——奥——奥——”,一声接着一声。当时小小的我,还没想起来应对,而瘌败儿也不说什么,只尴尬地笑看着我,因此也更加自卑,脸,也就更红。我也许还不知如何回应那几个孩子从而来保护他的自尊,但我没停,也没因他们的起哄而一下离他更远,只是按原来的样子继续大步走着,权当没看见那些孩子一样。到了我家,母亲也客气地给他做了饭,那是他在他自己家根本不会有的饭,来让他吃了回去,管个够。同时再给三姑姥娘捎些吃的用的。他都会如数交到姑姥娘手上。

    在这两个邻居中还是用兰兰的哥哥多一些。

    记得起初我被母亲送到姑姥娘家时,干的最多的活是拿把小鐝头,背一个表姥爷专为我编的紫穗槐三叉筐——就像我跟母亲下地割草时背的那么大的,跟在身材高大、三寸金莲的三姑姥娘身后,和她一起走在沙子多于泥土的时黄时白的羊肠小道上,到收获过的地里再去“孪花生”。这样得来的花生完全属于自己,在我被三姑姥娘的邻居送回家时一块带上;或是三姑姥娘去我家时当一样礼物——也是唯一的礼物;要么就是刨得多一点了,三姑姥娘就换上一两斤花生油,这就是她家一年炒菜的油了。自然她只是在过年过节,象我们家这种亲戚——尤其是父亲去了时才用油;要不就是请邻居家吃饭时才用。她平时多以咸菜为主,是将那种腌了一年或两三年的疙瘩咸菜,切成细细的丝儿,放点醋,再滴一两滴新鲜花生油,那时的我吃起来也是很好吃的。

    三姑姥娘偶尔炒菜也不放油,只将几粒花生弄碎了,在锅里炒一炒,很快就糊了锅,然后放菜加盐加水炖一炖就行了。可是我那时候虽也注意到这些生活细节,却体会不到姑姥娘生活的艰辛,也就无从体会姑姥娘那份生存的尴尬和无奈。当时的我大约也就六七岁的样子,常常是跟着姑姥娘去了收获过的地里刨花生(偶尔也会刨地瓜)时,老是觉得刨不着,看着高高低低、坑坑洼洼、那么多不知被人翻找过多少遍的沙子多于泥土的地里,我就有些发愁和不耐烦。可姑姥娘又不离开,我只有站在姑姥娘跟前,看着她一鐝连着一鐝不停地刨,她总能刨出来的。于是我只能去三姑姥娘不远处也开始刨,但刨过几个地方,还是刨不着,我就又回到姑姥娘跟前看着她刨。看着看着我就帮她拾,一个、两个、三个……然后放到她的筐里。姑姥娘刨得更带劲儿,她说:“放你筐里也行。”

    开始我还觉得不大好意思,尽管小小年纪,也是觉得有点不劳而获、窃取别人胜利果实的意思,虽然还不知道怎么表达这种想法和情感。后来也就放我筐里了。可是放了没几粒,就开始觉得又渴又饿又累了,也没征得她的同意,我就干脆把姑姥娘刚刚刨出来的新鲜花生扒开来放进嘴里。开始她也没说什么。这样吃起来,有时候我觉得还是和着一两粒沙子嚼在嘴里的,但也顾不了这么多。

    那刚出土的花生是越嚼越香,带着水分,有一丝豆腥气,还稍稍有一点新鲜的甜味儿。不久嘴角就有白水溢出。姑姥娘又刨出,我又扒开来再次放进嘴里,这样筐里的花生就不再增加。这时我似乎觉得原本善良的姑姥娘并不那么友好地看了我两眼,而越吃越想吃的我觉得自己的肚子就是一个无底洞了,可自己也是在厚着脸皮在吃了。当后来终于觉得肚子里饿得不再那么难受的时候,才觉出姑姥娘是不停地看着我了,而且她从刨着地的空隙里抬起头转过脸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她终于忍不住地说了一句:“不知道难啊!”

    我才真正觉得再这样下去就不好了,于是终于努力地控制了自己还想继续吃的欲望……后来才知道,姑姥娘是用这种方式获取一年炒菜的花生油,也是在用这种方式在筹备去我家所能拿出的唯一的礼物呢。我的记忆中我们镇子上多是平原沃土,除了玉米就是小麦,从来不种花生和地瓜的。有人种过地瓜。可是只长秧子不结果,那本来可以长成地瓜的根部,到最后也只是粗粗的根。

    我跟着姑姥娘一次又一次,半天半天地下地,有时早上嘱咐好了表姥爷,中午带着干粮和水就不回家去,而表姥爷因为腿脚很不灵便,他是不下地的。我和姑姥娘常常一直刨到地里的花生长了芽子才不去刨,而这时能刨到的不长芽又不烂的越来越少,有时半天刨不了三两粒。不过刨出的发了芽的也一定不舍得丢弃,因为刚发出不久的芽还能吃,腌咸菜,或放到要炒的其它菜里——往往是小白菜,当了豆芽一块炒了吃,只是也很少。

    长长的芽子的那种是不能再吃了,而烂地瓜,三姑姥娘也不舍得扔掉,就做了燃料——我从那里才知道地瓜也能用来烧火,我看见晒干了的烂地瓜在泥巴垛起来的三根腿的炉子里,发出很小的火苗,而那光却是蓝微微的,掺杂着绿莹莹的,很稳地又均匀地跳动着,煞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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