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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第七十二章  父工伤提前退休  弟年少进城接班

更新时间:2019-08-13 14:31:24 | 本章字数:3329

    1980年,我们家发生了几件大事,都值得记入在册。

    首先是正月二十三,嫂子在我们家的那个不大的南屋里产下了侄儿,母亲从此上升为“奶奶”的辈。

    我和姐姐当时站在院子里,看着家人和外人——接生婆的紧张兮兮,知道自己家有大事发生了。只听见隔着南屋门的嫂子在用力的声音,接生婆还在旁边不停地鼓励着嫂子:“再使点劲儿,再使点劲儿……”

    母亲烧着水,来来回回拿着什么东西,不停地忙活着。看见我和姐姐站在院子里就说:“你俩在这里听什么?!女孩子家家的!”我和姐姐不知道该到我俩的屋里藏起来?还是该去堂屋躲着?亦或是要到街上去躲一躲?茫然着,徘徊着……

    接生婆——我们口语中所说的“拾孩子的”,是曾经迎接我来这世界上的车站街上的吴清月,因为她年龄大了,有经验,所以离不了她。也因为她年龄大了,所以同时还请来一个年轻些的。那一天家里是紧张又热闹的,哥哥也从城里骑着自行车回家来了,只是他将车子打在院子里后,看着家里的气氛就知道了一切。他走进了堂屋,站在门里,眼睛往南屋巴望着,带着茫然的初做父亲的激动和忐忑。就在他刚刚站定不久,一声清脆的婴儿的啼哭传了过来……

    就在侄儿满月的欢庆气氛里,那天夜里,有人急着敲我家的大门,边敲边大声地喊:“大婶子,大婶子,你开门,你快开门啊!快一点儿,我是文善,有事儿啊——”

    母亲急忙去开了门,原来是我们镇子西边西乡里父亲的一个同事,名字叫徐文善的,也是父亲的班长,专门来我家送信的,他慌里慌张地说:“大婶子,俺大叔出事儿了,上班的时候粮食垛倒塌了,砸了一下……不过人没事儿,现在已经住上院了,你去了看看就知道了。人是不要紧,就是腿……我这是刚刚从医院里回来。你今儿晚上就准备准备,赶明儿一早我就再过来叫着你,咱娘俩一块儿去医院看俺大叔去……”

    第二天一早,我却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走的……

    大约一个月之后,母亲回家来了,看着已经一个月没见面的侄儿很是高兴,人却是憔悴的。母亲又对我们几个说:“恁大大的右腿砸断了,右脚骨头砸碎了,现在接好了,别的都没事儿。他单位上也有派的人在那里——光白天在那里照顾。这回我再回去了要多住两天,等恁大大好了出院,俺一堆回来。”母亲在家住了一夜,匆匆收拾了点换洗衣物什么的,第二天一早就又去了父亲那里。

    父亲是在离家近百里外的一个名叫安庄的著名骨科医院里住的院。大约三个多月以后,父亲出院了,是被一辆绿色的吉普车送回家来的,据说那是只有干部才能坐的车,我们并没见过那样的车子呢。

    车子开到我们家北不远董老大家的大门外,不能再往里拐了才停下来。我们家人得着消息赶紧往那边跑,同时也围了许多邻居在看,这让我们觉得似乎很有面子,但也十分担心着父亲。只见父亲从车里出来,拄着双拐,脸色蜡黄,还有一种久不见太阳的弱弱的白。他只是左脚穿着一只鞋,着地,右腿右脚高高地抬起,上面满缠着白白的绷带,稍稍露出来的脚趾是肿胀着的。双腋窝下是双拐。

    父亲在车门外稍挪了挪地方开始呕吐——原来父亲是晕车,他看见我们说(嫂子抱着侄儿在一旁,我站在跟前):“哦,吐了一路了,没叫它吐死我!”

    母亲和徐文善一前一后,拿着父母在医院用过的东西,来家放下了。司机从我家水缸里提了水去冲车上父亲的呕吐物。我慢慢在父亲身旁陪他回家。父母留他们几个——包括司机——在这里吃了饭再走,但没留住。徐文善临走安抚我父母:“大叔,你在家好好养伤,上班的事儿不急。叫俺大婶子多受累吧!有什么事儿,有什么要求,随时和我联系,叫咱这街上的甭管谁,捎个信儿就行!我也会再来看大叔。”

    这年大约是9月底,我记得自己上高中没几天,父亲单位上来信儿,想让父亲提前办理退休手续,因为父亲的腿脚即使好了,也一定不能再参加重体力劳动了。母亲去了父亲单位上,领会了精神,回来和父亲商量。父亲则说:“这事得先和咱大儿商量商量。”

    和哥哥商量的结果是,哥哥已婚,并有了孩子,年龄稍大,他不会去接班了。这是一方面;第二方面,他虽然是临时工,可是总是有工作,已经进城了;第三方面是弟弟。弟弟比哥哥小了十多岁,如果给弟弟安排了饭碗,那么,将来这当哥哥的就会少替弟弟操心,解决了他的负担。至于姐姐呢,已经被排除在外,因为姐姐已被安排今年“拾掇完了后”(秋收过后)就要出嫁了。而我呢,是刚上高中,似乎也不在考虑的范围内。早已听说在其他家庭中,父母因为已经看出儿子不是那两步走,担心以后也会不孝,想叫女儿去接班的,结果儿子与女儿之间产生矛盾——女儿毕竟早晚是人家的人;儿子与父母产生矛盾——本该父母要偏向儿子的,现在通过接班一事,竟然偏向了女儿——让女儿进城变成了非农户口,从此发誓不孝敬父母,父母也没有这个儿子了,决裂;一个家庭中有几个儿子的都想去接班的,结果争论不下而大打出手……

    我父母对此事也格外小心,唯恐处理不好会闹得鸡犬不宁。但初步看来我们家不会和其他家庭似的。可是他们又考虑到我弟弟毕竟是太小了,还差几天才十四周岁。于是在忐忑中母亲再次去了父亲的单位。

    到了那里,单位上管这事的人说就在我和弟弟之间选择。母亲说:“恁要是要大的呢,可是个女孩儿,将将(刚刚)够年龄,十六岁,才上高中呢!恁要是要小的呢,倒是个男孩儿,可是才十四岁,忒小了点儿!”

    领导说:“小,那怕什么?又不是不长了?先虚上两岁再说。女孩儿刚上高中,说不定将来会从学习上有出路呢?这个小的学习又不好,是吧?继续上学也不会有什么出路。还是接班吧,将来还得讨老婆成家。就先这样了。”看来这领导对我们家还是比较了解的。

    母亲一听觉得也有道理,只是暂时写了我和弟弟两个人的名字。到最后再由他们商议决定。母亲回家后将此事转达,并又与父亲商议。毕竟没经历过的事情,只能一步步往前做着走了……

    不久传来消息,确定下弟弟去接替父亲上班了。弟弟曾经留过两个年级,此刻正在读小学五年级。在父母半是欢喜半是忧当中,一切手续都已办好,弟弟走出了学校,进城当了工人,成为城里人。此后他每回家来都拿回一些自己的衣服来,仍要由母亲替他洗;他的小小的浅色的确良喇叭裤在干活时一不小心撑裂了,他会用伤湿止疼膏给把裤缝贴住了。母亲看见了,又是喜弟弟的聪明,又是觉得弟弟一时竟像一个没娘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出去干这种体力活儿……内心百感交集。

    弟弟则是觉得上班有人照顾,比坐在教室里学习要自由放达得多。在新鲜好玩里,第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弟弟第一个月竟然发了三十二块五毛钱的工资!弟弟从未见过那么多的钱!回家来如数交给了母亲,母亲自然又给弟弟留出零花的钱来……

    没想到,弟弟在欣喜和自信中也对我狮子大开口:“二姐,你以后买个本子,买支笔,或者,你不是喜欢看书嘛,想买本书什么的,用得着钱了,你䞍管和我说、和我要,我能挣钱了……”

    因为弟弟的这句话,我从心里是感到被关爱着的温暖的。就像之前弟弟拿着三叉网去河里捞鱼,他只是让我站在岸边上等着拾鱼;就像之前,我们和几个小伙伴去我们家不远处东南方向的藕湾,闻着粉与白相间的荷花散发着的清香,去看雨后的荷叶上的小水珠在微风的吹拂下来来回回地晃悠,在水珠的分分合合中,一起去捕蜻蜓,他嘱咐我不要站水边太近,以防滑到湾里去;在生产队分开来的藕湾里,所有的藕已经刨得差不多了,弟弟和我还去找落下的藕,是为了给就要回家来的父亲一顿丰盛而别样的“细菜”。而秋后那么多“蠓虫子”,我找不到藕,弟弟只是对我说:“二姐,你光给我打小虫子就行,我来挖藕。”弟弟总是能找到藕,而我刚刚给弟弟把一群小飞虫打跑了,很快又有一群小飞虫来了——还是就是刚才的那一群,只是出去打了个逛就又回来了?总之,弟弟赤着背,就那么卖力地挖着藕,小飞虫反反复复落在弟弟的身上,头上,于是他的肩上背上、浓厚而自然卷曲的头发上,以及他自己所有能够得着的地方,便密密麻麻地有了深颜色和浅颜色的一点一点挠过的痕迹了。那深颜色的是湿的刚刚挠上去的;那浅颜色的,是已经干了的紫泥。弟弟却乐此不疲着,丝毫不跟我这当姐姐的计较什么,相反,总显得比我大似的……

    而母亲因为弟弟上面的话,也是欣慰的,她感到弟弟一下子长大了,懂事了,真的是“离家三里地,自然立规矩。”孩子只有离开了当娘的,在别人跟前,就比光跟着当娘的成熟得多、有出息得多。而姐弟之间,或者母亲所有的其他孩子之间,这种相互间的关爱,尤其是母亲所最愿意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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