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第一三一章 2009年春母亲奇怪的梦 让如烟往事重新涌上心头
更新时间:2019-08-13 14:55:21 | 本章字数:3983
父亲八十岁生日后的第二天,依然是一个晴好的天气,阳光暖融融的,有鸟儿打院子的上空飞过。父亲在茶几跟前喝完了茶,又坐回到他的躺椅上去,母亲已经给他冲好热水袋,让他继续把近来老是怕凉的双脚放在近前的一个硬纸箱子里。箱子里铺上厚厚的一层小褥子,是母亲专门为父亲缝制的。父亲连干净的鞋子一块穿着放进去,他手里还拿着他的形影不离的小收音机,听完了《杨家将》,就斜躺在躺椅上,想眯瞪一会儿。我和母亲就到了院子里。
天越来越暖和了,我和母亲已经喝完了茶,每人一个马扎子就坐在了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母亲继续纳她的花鞋垫,从最初她自己拿着我侄儿的彩笔画上花草鸟鱼,到请准备考美术院校的小外甥女抽空给她画上一些,再到以纳了鞋垫作为回报的诱惑,请邻居家比小侄儿大两岁的大奶奶的孙子强强来画画,母亲便有了纳不完的花鞋垫。去年从秋到冬纳的那些,早在今年春节过后,给那些城里的和本镇上的亲戚朋友邻居本家都送完了。这一波又开始了。母亲一边纳着她的花鞋垫,一边想起什么来,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什么。我就是她旁边的那个记者了。习惯性的,一支笔一个本子,感到有用处的我就随手记下来。
刚刚坐定,母亲就很神秘地朝我倾一倾身子对我说:“你说,我一辈子都没梦见过那个牛大喜一回,光离了婚就五十八九年,快六十年了。你来的那前一天夜里,我猛事惊地就梦见他了呢。他拄着根棍子来和我要饭吃。家里就一个煎饼。我和他说,俺还没得吃呢,就这一个煎饼!他说,你就可怜可怜我吧,你的心那么好!我就把那个煎饼给了他呢!醒了半天,我也没寻思出到底是怎着的事儿呢?”
我想了想对母亲说:“哦,他这就死了六七年了吧,2003年死的,虚岁才七十三。他可能是做了孤魂野鬼,看见你和俺大大都活到八十周岁了,他馋得慌呗,你和俺大大也算是从小的夫妻了。你看,牛大喜他和你离了,和丰秋她娘又离了。最后娶的这个小媳妇儿,对他那么不好,先是和大安子纠缠不清。后来娘仨跟着他去了紫石镇。没听我郝大姐说过吗?我不是都跟你学过了吗?那牛大喜死的前一年,郝大姐和郝大嫂去紫石镇看他,他当时就偏瘫了两三年了,躺在床上动不了。他对郝大姐说:都是老姊妹们老邻居了,从小一起长起来的,我也不怕恁笑话了,你看看这个小媳妇子给我拧的腿!他掀起被子来,叫郝大姐看。郝大姐当时一看,大腿全都青了紫了,深一块浅一块,有快好了的,有才拧的。当时郝大姐就对那牛大喜说,‘活该!都是你自找的!你光照着人家正正他奶奶就丧下良心了!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还不如人家正正他奶奶大,人家娶了儿媳妇,个子那么大,孙子也那么大了!你倒好,这俩孩子都还没结婚呢,你就躺这里动不动了!有本事你再起来跑去?知足吧,没饿死你就不孬了,‘这小媳妇子’天天还给你口饭吃,你拉了大便,都给你收拾了,没让你糊在这床上就不错了。久病床前无孝子,人家也还不是你的孩子呢!恁俩是平级的!’牛大喜他什么也说不上来!”
母亲听了我的话,也感到心里有点松宽了呢!因为我给了她关于她的梦的答案,郝大姐也在替她雪恨解仇。或许还有知道了牛大喜最终的一丝消息的慰籍呢!可是母亲从自己嘴里断然不会说出一句难听的话来,即使是别人曾经那么伤害过她,她更不会因为别人的不幸而幸灾乐祸。
我感到自己和母亲已经成了闺蜜级别的知心母女了。这时我忽然想起那个岳茂盛岳三叔来,于是对母亲说:“你多亏也没跟了那个岳茂盛,他是虚岁四十九死的吧?这都死了三十多年了!不然早守寡了!”
谁知,母亲听了我的话,刚才还安详静谧的她,这一刻突然有些严肃悲怆却不失执着地说:“那可不一定!要真是和他成了的话,他也就死不那么早了!天天一个人喝闷酒,一听说你大大又打了我,他就去找牛大喜,他俩愣啦到一家里去了……他和你大大都是一年(同岁)的。”
哦,我不知道母亲的心里一直还装着那个岳茂盛呢!是从来不曾提及,永远都不会忘记的那一种!我只是这么随口一说,她就从心里极成熟极简捷痛快地说出她自己的观点来。只是,青春年少的相遇,然后各自成家,都不会做出对家庭不利的事情来。
记得幼时有一次,岳茂盛唯一的儿子——比我大一岁的大宝,有一天午睡睡过了,然后去上学,他也知道是要迟到了,所以怕老师批评,更怕走进教室的那一刻,是满眼的同学齐刷刷地看向他,受不了,就哭着又想去又不想去上学。圆脸大眼睛白生生的漂亮的大宝哭得像个小刘备,他母亲就跟在他的身后,一边推搡着,一边骂着叫他去上学:“咹,你这不是越磨蹭越晚啊!走,我跟着你去和你老师说去!他还能把你怎样?吃了你啊?你怕什么呢?要不你就别去!赶紧回家!要不你就赶紧去学校!”
可岳三婶就是弄不走他。推两步,倒一步,也不回家去,也不去学校,大热的天,下火似的,大宝就那样哭着,两只手替换着抹眼泪,在强烈的阳光下扭捏着不痛快。我当时也许是还没上学吧?反正那镜头我是看得真真切切的。我那时大约和母亲正在自家大门底下凉快,母亲一边纳着鞋底,我则拿着一个枣木制作的拨锤儿在学着打麻线。听着哭声和打骂声,我和母亲就站在大门口看向东边。很快大宝哭着就来到我家门口,整个人的背部依靠在牛大喜家的后墙上,面朝着我们家门口在哭。母亲觉得又心疼又好笑。就对那大宝说:
“大宝哎,怎么了这是?这么热的天!你娘也是,不会哄你!来,别跟着你娘过了,到我家里来吧,给俺当娃娃。我会哄你!”母亲的这几句话,听上去是那么亲切,那大宝竟然不哭了,从他娘手里接过时时背着的书包,也不用三婶去送他上学了,自己就去了。好像那时候大宝是睡癔症了吧?是母亲的话把他彻底叫醒了。只是我记得母亲看那大宝的眼神是那么温情善意。
那大宝有四个姐姐,一个妹妹,是唯一的男孩,长得跟岳三叔那么像,简直就只是大小的不同罢了。这是我唯一记得的,母亲和岳家人所有的最直接的关系。而母亲“一直喜欢岳茂盛”这事儿,最早、还有喜欢的程度,我还都是从孙大奶奶口中知道的呢!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还未嫁的时候,早已是老年的孙大奶奶,虽然个头儿不高,但是人却精神饱满,头发已是全白,却梳得溜光,泛着亮亮的白。皮肤白白的,窝着头发卷儿,四方而饱满丰润的脸,穿戴干净整洁,小小的脚,青鞋白袜,像是大户人家的人。耳朵也并不是太聋,我们稍稍大声一点,或者在她精力集中的时候,我们耐着心再重复一次刚刚说过的话,她就都能听见。那时候已是九十多岁的人,却不用别人照顾,天天都要拄着拐棍到我们家去溜一圈儿,一天不去我们家就和漏掉个什么事儿似的。反正去了也没什么事儿,到我们家,和干家务或挑生花生的母亲闲聊几句,实在没得可啦,坐一会儿,或看着母亲干点活儿也是好的。彼此算作心与心的交流,她也确实从心里把我母亲当成她的闺女。
进门第一句话就是:“哎,又来了!”
人很清爽,一点不糊涂,也不悲观,行动迟缓着,却有板有眼。就是进门不说话——毕竟天天来,也没得可说——家人忙家人的,不会把她当了稀客一样客气,只是笑笑算是招呼过了,她也就慢慢地坐在椅子上,坐久了,再自己一个人要走,不论对谁说:“送下我大门去。”
她要是有一天不来,母亲或者家里的谁就会说,大奶奶今天怎么没来呢?而只要我在家,每次都是在孙大奶奶要走的时候,我去送她到大门外,出屋门和在院子里走的时候,她不要人搀扶。只有在下我们家高高的大门口的小坡沿时,才抬起一只外拐着胳膊肘的左臂来,意思是要我搀扶一下。等下了坡沿之后,她就示意要我站下,抽回自己的胳膊,一个人慢慢地拄着棍子再回家去。
孙大爷爷脾气不好,五十六岁那年就走了……
有一次,孙大奶奶在我送她到大门里、即将走进大门楼里的时候,对我毫不避讳地没头没尾儿地大声说一句:
“你娘一辈子,心里就是放不下这个岳茂盛!”当时我听了都没怎么往心上去。因为那时候岳茂盛也已经去世了十几年。只是我不知道的是,母亲将那人一直放在心中最深沉的位置呢!
还有一次孙大奶奶说:“你娘一辈子,就是相中了那个岳茂盛!”现在想来,只这一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孙大奶奶是想告诉我们晚辈关于母亲的心思吗?还是在她自己年老的时候,想对自己的一生做一下总结,然后觉得他和孙大爷爷给我父母亲包办了婚姻,而母亲一生在婚姻上并不是很幸福,尤其是年轻的时候,事事要强而倔强的母亲,与大男子主义的父亲,因父亲工作的原因,极少在一起,而每在一起,不知道因为什么,两人观点不同,就争吵,父亲就动手。还有我奶奶,也一直对我母亲不好……而那个岳茂盛又早早地去世了。尤其是八十年代中后期到九十年代初,父母的矛盾一再激化,让我母亲痛不欲生。孙大奶奶觉得对不起我母亲吗?
只是当时的自己也并没怎么往心上去,不然或许从孙大奶奶那里也会知道更详细一点关于母亲的过往。
可是没有谁能够说清楚,婚姻的缘分怎么解释?爱情又究竟怎样解读?母亲在我面前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岳茂盛三叔。但只是这一次我提起了,看她的态度,就是一种深沉的心痛。而这时距孙大奶奶去世也有十几个年头了。爱一个人,那是不能言说的沉痛往事,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而父亲八十岁生日后的那一天,我和母亲坐在院子里,面对着面,母亲说完了梦见牛大喜的梦之后,很快调整好自己说道:“你大大其实一辈子没胆,小心着呢!平时都是他自己咋呼吧,好像怪能似的!其实一点本事没有!那天早晨睡醒了,我把我梦见牛大喜的梦和他说了。你大大说,你说要是过几年咱都死了,到了那边,那个牛大喜和我争你怎么办呢?我说,你这是胡扯!我和他有什么关系?你大大说:怎么说你俩也是拜过堂的!我和你大大说,拜过堂管什么事儿啊?那你不是也把你‘媳妇’接家里来过了吗?说别的都是假的,还是咱俩!也算是从小的夫妻。还有咱光孩子都大生了了六个呢!还有结扎时拿去的那个……和那些旁的都不能比!”
别人有万千的不好,母亲不去记;别人有半分的好,母亲当万分的好来对待……而爱情,从古至今浪漫唯美,但它只属于诗和远方,只活在人们的想象里!现实婚姻,生儿育女,锅碗瓢盆,磕磕碰碰,甚至打打闹闹,吵吵嚷嚷一辈子,也就有了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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