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第一三二章 2009年春天的故事继续 父亲生日前的戏言已藏玄机
更新时间:2019-08-13 14:55:45 | 本章字数:3533
母亲愿意和我这样面对面说说话,把她的过往说给我听,我也愿意做了母亲最忠实的听众,彼此就这样在平等的基础上,相互需求着,相互理解着,相互尊重着,灵魂慢慢靠近。坐在院子里,母亲继续纳着她的花鞋垫,我继续为母亲想要的为她写点什么的目标而努力着、准备着……
母亲此刻看一眼堂屋里,压低了嗓音说:“你说,要依着我,我是不愿意给你大大过这个生日。没听说吗?前街上杨老四——你杨四大爷,和你大大一样,有一年的生日正好赶到清明节上了,从此断开不过了。你杨四大娘也就依了你杨四大爷不过生日了。可是他的那些孩子们——孙男嫡女的,那一年偏一商量又开始给他过开了。这一过不要紧,七十九的那年——这是连上过生日的第一年,过完了生日没几天,人就死了!都是你姐,倒是好心,偏给你大大过得什么生日呢?充她孝顺的,还不够叫他生气的!
我感觉着,你大大今年和别的时候就是不一样。你说前两天,我正在屋里喝着茶,他自己出来去栏里解手。将将(刚刚)出来屋门到院子里,你都知不道他说了句什么话!你猜都猜不着!他说,‘嗨,娘,你怎么在这里站着呢?不屋去喝茶去?你屋去喝茶去吧!’你说,你奶奶都死了那么多年了,我一回也没梦见过她,他一回也没梦见过她,他那一天偏说是看见你奶奶拄着棍子就站在院子里!瘆人!他叫她屋去喝茶去,你奶奶也没回话,一叫她个娘,她就不见了。
我开始寻思你大大是和我说话呢!反正院子里也没有别人,我一出来问他,他才说:我看见咱娘在院子里站着,叫她屋去喝茶去。还有一回,你大大去解手,竟掉到栏坑里去了……叫你说,哪有这户的事呀?这又不是一个新地方,自己的家,天天去的地方!这都不是些好事儿……”
母亲的话,我感到有点惊奇,母亲也感到生命的没法解释。她继续说:
“一个人快不行了的时候,就会看见自己死去的亲人。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吗?我小时候,俺奶奶那临死之前,说夜里俺老爷来叫她。我就听得真真的!她一边挣扎一边说,‘我这就找个桃木橛子,把你钉到那个南墙根儿里去!你光知道来叫着我走呢!你还真忍心把个大小闺女子自己一个人舍下?我跟你走了,她自己一个人怎么治?’
嗨,怎么治?当童养媳去呗!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难!这不也就过来了!
人这一辈子在世界上为个人不容易呢!没有享不了的福,也没有受不了的罪。嗨,死过多少死呀!骨碌子八跌地就到这了!俺和你大大就是多活的了!岳茂盛死了吧?虚岁四十九就没了;张淑英,那年五十二的时候,得了癌症就死了,胃癌;你郝大姐也死了,有四五年了。她这个人吧,从小娇生惯养,就是一个娇娃娃。你知道她有一个习惯吧?就是懒!换下裤头儿来都不洗,就压在炕底下!什么时候攒够了,没得可换了,才想起来洗去!她临不行的那两年,她儿媳妇那个嫌她!尤其是她那个二儿媳妇!
她是四个儿子家一家轮流一个月。她二儿媳妇守着我说她邋遢,‘你要是有人家俺大婶子三分之一也到不了这一步!’哼,我是知道哦,俺是从小一堆儿长起来的!老了,摔了那一回,她看得不及时是一方面,她又没钱,谁都不给她往外掏这个钱!谷抽穗时怕天旱,人年老时怕没钱。从那,就只是右胯骨摔坏了,慢慢地却越来越不行。
反正她打年轻的时候,就是一个懒,歪手的活儿都不干。四个儿媳妇,没有一个是说她好的。人家老大家的老实,也会来事儿,从来不在外面说她一个不字。
她躺那里动不动了时,我包了包子(水饺)用盘子去给她送了两回。她二儿媳妇后来和我说,‘你别送了,大婶子!她嫌是韭菜(和肉)馅儿的,吃了没有两个呢,就不吃了。你不吃别人吃了也别瞎了呀,人家俺大婶子还比你大三岁,也是这个年纪儿了,好不容易包了给你送来了,别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啊!她倒好,自己歪歪盘子,就都倒在了炕前面的地上!’气得她儿媳妇一个劲地嫌她,‘人家好心好意地包了来给你送就不孬了!你都扔了!都是因为你忒懒了!要是和人家俺大婶子似的,勤勤快快的,你比这强!’
我后来想起来换成白菜肉馅儿的吧,再包了给她送去……嗨,再去,她的孩子就……显得人家和不孝顺似的!那身上硌的,和花生米一样大的坑,都能纫进指头去了!她孙女和她儿媳妇拿着药水给她擦,她都不知道疼了。两个闺女都是本街上,挨得这么近,都不来看看她娘……”
我想起2005年的夏天,我去看望母亲的时候,碰见郝大姐的情景。当时她刚摔了腿不久,正一个人扶着杌子坐在大门外一溜青石块上的中间部分凉快。她虽然右胯骨带动的整个腰部行动不便,她的脸色也是微微有点黄,而不是像从前的白。但是她的精神是好的,说话口齿依然伶俐,脑子思维清晰,她又爱笑,人长得又好看。她那时正好是轮班在她二儿子家,离我母亲家不远。我那是去母亲那里的第二天,从母亲那里去弟弟家回来的时候,刚好路过那里。当时我才听母亲说了,小时候,母亲在牛大喜家当童养媳吃不饱,正好和母亲做邻居的郝大姐给母亲送过饭。只这简单的一句话,我记在脑子里,便以此为话题,寒暄之后对她说:
“大姐,听我娘说,她做童养媳的时候,你和你家俺大娘没少帮了她的忙。闹了半年,我还不知道呢!你和俺娘还是从小时候一堆儿长起来的?”
我那时候,已在开始写我母亲的故事,这一下找到了和母亲从小一起长起来的伙伴!大姐又没有嫁到别出去,应该是对母亲最知根知底儿的人,而且她和母亲的关系非同一般,竟然在一张床上同眠过,啦过知心的话儿。我一时间如获至宝。
这下打开了大姐的话匣子:“那是,一堆儿长起来的!她那以前的事儿,我都知道……”
大姐在说了我母亲也曾经讲过的吃不饱饭,她和郝大娘想办法让我母亲吃上饭之后,又说起了牛大喜晚年的情况:
“那个牛大喜光照着你娘就丧了良心了!要不他到不了好处嘛!他是前年秋天死的,俺过了年去看他的时候,他就对我说,‘反正咱是从小一起长起来的,我也不嫌丢人了,你看这小媳妇子给我拧的腿!’我当时看着他那大腿青一块紫一块、新接陈陈接新的,就雪了他的恨,都是他自找的!结了离,离了结,再结再离,再离再结。就像个‘人贩子’!你看看,他那房子舍下啦,他那小媳妇子娘仨都上他那里去了,把钥匙留给了我和你大嫂(郝大嫂),一人一把,叫俺不管是谁,谁有空谁常过去看看。你看那院子里,长的草都有一人多高了!他房子不舍得卖,过年的时候来我家里当亲戚走,也去你大嫂那里。
反正他们来了谁家也不去——他早瘫了好几年来不了了,是他的小媳妇和两个孩子来,有时候,他小媳妇也不来,就光他的两个孩子来,来了就去看看他那房子,打扫打扫。他那边来了人的时候,俺就再和你大嫂去紫石镇那边看他!嗨,他行的那些事儿,没一个人赞成!一个娘的孩子也都不上门儿!就拿着我和你大嫂当了近人,有话和俺说说。俺一去了,他就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哭,就挨着问问这边的老邻居方大娘谁的。也都是先问问你娘的事儿,看来他是真后悔了!他后来的俩媳妇哪个对她是一心一意的?我就使劲儿夸你娘的好,故意气他!这两年他不在了,房子租出去了,他那边也没人来了。”
郝大姐是2005年的秋天去世的。那是我再次去看父母的时候,想做一点叙叙旧情、做做离开故乡者回乡之后的探访,更想继续从郝大姐那里获得一些有关母亲早年的生活信息,以及后来的吃食堂方面的内容——毕竟她的丈夫岳四叔是做过生产队的队长的。谁知道郝大姐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去和她坐坐,也算代母亲去看看她吧。她却已经不认识我了,当时她又轮到在她二儿子家,她二儿媳妇正在大门里边葡萄架下的水池子里洗褯子,看见我去了守着我气愤地数落着大姐的不是:
“哼,就是俺亲娘也没有摊着我这样给她洗洗治治的!简直洗不迭!那个大便到处糊,满床上都是!你不说还好点儿,你越说‘大便的时候提前和我说一声,别到处糊!’她就越是糊得更厉害!没好心眼子!”她的亲娘,就是曾经在我母亲刚刚和牛大喜“结婚”回门之前为我母亲绞脸的“巧工”鲁二大娘。
我听着大姐儿媳的气愤话语去了大姐的小屋里,床上收拾得倒是干干净净的。大姐斜躺着,我叫了她大姐,问她:“大姐,你还认识我吧?大姐!”
郝大姐用已是散了光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就在我叫她的那一刻,她似乎眼睛里闪了一丝灵动的光,略有所思,稍有反应之后,仿佛在努力回想着什么,又好像有一种倔强的雪恨,以及一种无奈和茫然的期盼!但是很快看出,曾经白净漂亮、充满活力的一张大脸,此刻已经显示出满脸的灰色来,甚至有一种淡淡的绿,终是无力回天。随后,大姐的二儿媳跟进来,大姐恢复我刚来时的样子,木然着。我也不便再说什么,也不想听大姐的二儿媳再说些什么。内心倍感凄凉地离开。
我心里想着:美,就那么容易消失,连同生命!这都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夏天我那一次的到来,大姐还是笑谈着那个牛大喜的,声音清脆,满脸洋溢着幸福和自豪,以及替我母亲雪恨后的侠义的爽快!可是这才过去多久呢?人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后来听人说,她二儿媳到了她生命的最后时光里,都不给她饭吃了,是硬硬地饿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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