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个极其敏感的人，容易满足，容易高兴而变得大气超然，也容易陷入往事中而痛苦悲伤，不易浮出。就像今天，因为我们坐在院子里，就这样面对着面说话，倾听着她的过往，她的所思所想所欲所求，而后，一句简单的提醒和话题的转移，就会立刻让她走出所有的不快，跟着我的节奏处在高兴的境地。而我也受母亲的感染，就从刚才回忆郝大姐生命最后迷恋之际的悲凉中走出，可还是禁不住做了一句总结式的感慨：

    “郝大姐，也是说走就走了。”我感觉到大姐也是个不幸的人呢，只是因为摔了腿就死了么！

    母亲说：“你这郝大姐，我以前不是和你说过了嘛，从小是个娇娃娃，她和你岳四叔是偷偷地早早就恋爱的。你这岳四叔比她大六岁，对她知冷知热，可是他却是在将将（刚刚）五十二岁的时候就死了，早早撇下了你大姐，从那我就觉得你大姐就是换了一个人，越来越不是原来的那个样了……”

    大姐是寂寞的。

    大姐和四叔是两口子，这种叫法似乎有悖于常理：要么按照大姐的叫法，把四叔改叫成大姐夫；要么按照四叔的叫法，把大姐改叫成四婶子。但是在农村这种叫法却是并不少见。尤其挨得较近的邻居成婚的；有的是镇子外面的亲姐俩，嫁给了镇子上本家爷爷和孙子辈儿的，亲姐俩都没法叫；有的是亲姐俩，嫁给了镇子外面来镇子上做生意的亲兄弟的……只好“各叫各”的。

    母亲继续说：“嗨，人早晚还能不走了？俺和你大大这种人死了多少死呀？到这都是多活的了，是活一天赚一天。光我知道的这些人走了有多少了？东北的你二姨，比我小三岁，五十三就死了；你（孙）大奶奶，你结婚的时候，不是还花了五块钱吗？要为你添箱，说：‘俺孙女都这么大了，找的客（Kei）不孬，我没多有少。我留着钱干吗？花不着！这就一死的人了！’她到死都是明明白白的！从你还在家里的时候，她就天天去找我玩。

    九十六岁的那年春天二月十五过晌午（农历），她又去找我玩，和我说，‘看看天多好啊，明天就十六了，是个好日子，我来看看你，明天就走了。天好了，省得赶上刮风下雨的，他们给我发丧也受罪，跪不能跪，拜不能拜的。继时活着干嘛，都熬干了河了。’第二天，她老二家的三孙子媳妇（野儿的三弟媳）晌午叫她过去吃饭，推开屋门，看见她用自己的扎腿带子，在椅子柽上就吊死了呢！自己把头梳得溜光，一辈子干净利落，衣裳穿得干干净净的。平时城里的你姨和你姨父回来看她，给她的钱她都攒着，临死她都放在衣裳外面的兜里。

    你看她明白吧！省得别人再找不到，别人都知道她有钱，光她大孙子给她的钱就花不清。我那时候光寻思她老了，也可能糊涂了，才说出那样的话。谁知道第二天真就走了！要是知道她说的是真话，怎么前一天也得劝劝她吧！这就是没有前后眼，后悔不得！可倒是人到死也没病，一直也不糊涂，也没受多少罪！年轻人可是受不了！

    你孙大奶奶才真是个好人呢！一辈子好行好，一辈子也不张也不扬，你大表哥当了那么大的官，人家这当奶奶的从来就没说过一句狂话。从来背后也不说别人一句坏话。都说行好不见好，早晚叫那狼掏了。我才不信呢！还是行好了好！”

    母亲说的我这大表哥，就是干姨家的大儿子……

    母亲要对我说的话，好像永远说不完，是对我哥我姐和我弟说话的总和：

    “东北的你舅也走了，俺姊妹仨，就属他小，那年他七十二（2006）回来逛了一趟，回去第二年就没了。你姊妹四个，就你离我远，就你没见过他，他三个都见过他了。那个头儿，那长相，那走路的样子，那说话一喜一笑，见了你兄弟，就甭见他了，简直就是一模一样！那个像！真是外甥打灯笼——照舅呢！”

    是啊，作为亲外甥女，我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自己唯一的亲舅舅，这是怎样的遗憾呢？我禁不住还是埋怨了一句母亲：“那时候，我舅那么远来了，怎么也得给我个信儿过来见一面吧？都不给我通知！”

    母亲说：“哪想那么多呢？也没寻思他回去就死了呢！他也说了，回去待个一年两年的，就再回来，回来就不走了。他在那里也混得不好，梁子——就他自己是个男孩——我就这一个侄子，惯得没个样儿！你舅和你妗子，用电磨拉粮食，挣不了个三八二六的，可总比没有一分钱的进项要好！后来也不干了，一满家子信教儿。来了还想叫我信。哼，要是天上掉钱掉银子，也不吃饭，那就天天念，什么都不用干。不是还得伸着手和闺女家要吗？再说，信这信那！信什么？我那还没去那牛大喜家的时候，我二姑父——你二姑姥爷，道士，不是还给我抽签算命吗？说是上上签，最好的婚姻！哈哈，那婚姻真是不孬！三年团圆媳妇，结婚六年，还是各是各的！我什么都不信，就信命呢！命里有，怎么都扔不掉，脱不了；命里没有，你就是磕头跪炉子，也求不来。”

    我为母亲的笑而笑！母亲的记性真好！她以前和我说过的，他临和牛大喜订婚之前，二姑姥爷叫母亲抽签，给母亲算婚姻，说是“上上签，上好的婚姻”。在走过了之后，母亲用实践证明，那抽签只是一场小小的闹剧而已。

    我问母亲：“可是我二姑姥爷和我二姑姥娘是怎么死的呢？”

    我离开母亲远嫁他乡十多年，那些老亲戚老邻居们身上发生的事情，我都是陌生的，消息多是闭塞的。

    母亲说：“你二姑姥爷那年才六十九，坐着练功就走了；你二姑姥娘，是脸上长了疮，把半边脸都烂了去，硬硬地疼死的！你三表姨那个三妮子，打小不是个东西，她男人教学被打成右派，疯了。要不是她来求我托你杜姨找了好大夫给他看好了，她凭什么？后来，连到这里坐一坐都不来！你二表姨走得远，来不了；你大表姨，西乡里，到这还是来做礼拜，一星期一回，有时候，做完礼拜，就过来坐坐。来了还有亏吃吗？我纳这鞋垫子用的袼褙，她一揎就是好几双。你姐给我买的衣裳我又穿不了，稍微大点的，还没穿的那个，我就都给她叫她拿了去……”

    母亲稍停，似乎被“疼死的”二姑姥娘所感染，沉浸在一种痛苦却又自信的回忆里……

    我问母亲：“可是我杜姨现在怎么样了？好长时间没她的消息了！”

    母亲说：“你看，我这记性！还忘了和你说呢！上一回，你大大犯病，在医院里，我又碰见了你姗姐，那个亲！她说你郑大爷走了，你杜姨的身体也不好。你删姐说，何姨，我妈前两天还和我念叨你，说，你何姨可是个大义的人呢！可也是个倔强的人！我就不信她这么多年来就不到城里来一回？就把我给忘了？来了也不到家里来？这是故意躲我呢？咱可是一辈子都不能忘了人家你何姨呢！那时候人家自己都吃不上饭，还挂着我！没有你何姨，我就活不下来；没有你何姨，你弟弟也留不下……

    我一听你姗姐这么说，就知道你杜姨没忘了我！那天我就狠了狠心，迁就你大大住院的工夫，迁就他睡着的那个空里，你姗姐专门嘱咐好护士勤听着你大大的动静点儿，说俺一霎就回来。你姗姐用她自己家的车，拉着我去见了你杜姨一面，寻思平时专门的又去不了，你大大这一有病，我就更脱不开身。谁知道见这一面，那一面在哪里呢？

    医院挨得你杜姨家不远，你杜姨住的一楼，倒是房子也不小，家里收拾得也不孬，可是出来进去的，就她自己一个人呢！平时她的孩子，谁有空谁就到她那里看看。平常也没什么事儿，她就一个人写写日记、看看报纸、电视什么的（我估计是写回忆录之类的吧。母亲知道我有写日记的习惯，就知道写日记一说，一定不懂得什么叫回忆录之类）！你杜姨看见我，那个亲，攥着我的手不放，眼里含着泪……嗨，真叫人心里不好受！她背驮得那么厉害！直不起腰来，腰疼。她说，真是对不起了，何姐！老刘住院，挨得这么近我也去不了。这几年，叫老郑的病把我拖垮了，整天就是，家——医院——医院——家。一说去医院，我就受不了，头疼。他走了，我也就垮了。你杜姨说，何姐，你看看你的身体多好啊，还比我大好几岁！都是你心好，行善行下的。

    我约摸你杜姨得比我大，因为看上去比我老得多，可那时候她就说是属鸡的，比我小四岁，可身体照着我差远了。我也没在她那里吃饭，她非说是要留下我在那里吃饭，再给你大大留一份儿。咱能在那里吃饭吗？人家自己都行动不便，再说你姗姐还上着班。你杜姨倒是要打电话叫她家儿媳妇买现成的家去，咱能那样吗？人家都忙！唉，见上那一面，也就不错了，不枉年轻时候认识了一回，好了一场！

    其实，说起来话长了。你那还上着电大的时候，有一回你大大陪着我上神经医院给我去看‘麻烦病’（心中烦躁不安，年轻时疯过两次落下的后遗症）。走到那里了，你大大说，从我退了休，还没去过老杜家呢！也不知道老杜和老郑这两口子怎么样了呢？也没他们的信儿。你大大这一说，俺俩就去呗，轻易又到不了那里！那时候，还有你郑大爷。两个人看见我和你大大，都亲着呢，都是好人！咱去的目的吧，就是念着旧情。可是年轻人不那样认为呀！她儿子就认为俺和你大大去，是有事儿求着他们给办。他就没好气地迁就给我倒茶的工夫对我说：‘以后没事儿，少上这里来！’

    闺女，你记住了，恁娘一辈子可不是个没脸没志气的人！我是记住了，从那到你大大上回住院，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真的再一回也没去过你杜姨家！后来你大大和我说，咱也不能怪乎这事儿，怎么说那都是一个孩子说出来的话呢！想想也是！孩子那时候正年轻，二十来岁，他不懂俺和你杜姨这一辈儿的人呢！你杜姨可是一直没忘了咱呢！你兄弟上着班的时候，过段时间，你杜姨就会去你兄弟单位上，从他那里打听一下我好吧。后来，你兄弟单位不景气，他就买断了工龄，自己贷款买了二手车，不是到处去拉货送货嘛，你杜姨也找不到你兄弟了，这才断了信儿！

    这就不要紧了，咱家里也有了电话，你大大住院那一回，留下了你杜姨的电话号码，一星期，你杜姨就给我打个一回两回的电话，可准了，每个星期都打。没什么可啦的，俺姊妹俩光是问问好，就挺好的呢！

    可是你杜姨这好几天了，怎么没来电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