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秋天，当举世瞩目，举国欢庆我们国家建国六十周年，大家都伸长了脖颈，热切地观注着电视上准备实况转播大阅兵的场景时，一向爱国也爱面子，更爱热闹和庄严，同样为国家的发展而自豪的父亲却第九次因肺气肿，被救护车拉进了城里的中医医院。

    这个医院的副院长，是弟弟在城里工作了二十多年期间结交下的一位被称为“假神仙”的大夫。其实他医道高明，药到病除，被传为“”神仙”，也被传为具有“阴阳眼”。只是因为姓“贾”，便借音同字不同，“假神仙”“假神仙”地被叫起来了，也因此更加有名。父亲那时候的病已经相当严重，就感到自己的脖子好像是被人掐着一样上不来气儿。

    农历的八月十二哥哥从城里的单位上请假回到镇上，又从镇上打车近二十华里的路程去找那个土医生姚大娘，想问问她，父亲有没有虚病，我以为那是在慌忙中的有病乱投医和愚昧；弟弟应父亲的要求，给我打了电话，这是父亲前八次住院都不曾要求过的，都是我过好才知道他又住院了，才去看他，他都是已经好好的了。而这次不同。

    等约摸我快到了的时候，弟弟也暂时回到家中；姐姐也从医院回到镇上，找棉布店，准备给父亲套两个半截的小褥子，怕父亲硌着身子，好替换着晒晒啥的……

    我到的时候，时间已接近中午，父亲安静地躺在床上，看上去已无大碍，也还输着液，据说一小瓶进口的蛋白粉就要二三百元，这是医院根据父亲有单位报销才给开的，似乎享受着干部待遇，一般不报销的老百姓家，没有开这种药的，即使是吃不下饭去而单单为了延长生命的。

    接下来的那几天，父亲只要起来动弹，就还是大声呻吟的；不动弹，看上去是平静的，但是脸色显然是有点涨红的。父亲自己觉得又像前八次一样，应该是最痛苦的抢救阶段已经过去，接下来应该是慢慢恢复了，禁不住对我说：

    “你来了，我轻快得多了。你是没见才来的那两天，哼，真是没叫他折腾死我啊！医生护士对我都不孬，照顾得挺周到。我一和那些护士说：谢谢恁！L城的俺二闺女好写稿子，等她来了，我叫她给恁写个表扬稿。她们可高兴了，都年龄不大，和贝贝似的。”

    夜里的母亲格外灵性，尽管她那时的耳朵已是时轻时重地有些背了，但是，与父亲的病床隔了一条过道，在另一个床铺上和衣而卧的母亲，只要父亲一动，她即使好不容易刚刚睡着，也会在第一时间立刻就一骨碌折身起来，那一种机灵，是我想都想不到的，似乎处于一种本能。母亲白天也不躺一会儿，一直关照着父亲，一个夜里不知道要起来几次，连两个小时的觉都睡不了。可是一天到晚见她始终是毫无睡意的，简直令人不可思议。我想替母亲照看父亲，叫她安心休息一会儿，她不肯。

    后来我说：“你休息好了，才能更好地照顾我大大呀！我在这里，没事的，有事儿我会叫你。”

    在另一空床上的我，感到一个夜晚是那么漫长。当我看到手机上的时间时，是凌晨的四点钟，乍换个地方也不容易睡着。这时候我对母亲说了上面的话，她才倒头下去，真正踏实地睡了一会儿，直到六点钟明天的时候。父亲已对母亲表现出无比的厌烦来，他倒是希望由我来照顾他。

    很快就是中秋节了，这天早晨，母亲却在我去提开水的时候，跟出屋门来悄悄对我说：

    “我怎么看，你大大怎么和以前那几回都不一样，以前抢救两天，接下来就轻快了，可是这一回——不一样，反反复复不见好……”母亲说出了她的担心来。

    下午，母亲显得很高兴地对父亲说：“今天又到八月十五了！咱二闺女在这里，她从走了（出嫁）这十几年，一共还没和咱一起过个中秋节呢！”

    我受了母亲的感染，也感动母亲这份亲情中的细腻。就对母亲和父亲说：“我去医院食堂里买几个菜，咱在这里过八月十五！”父亲看上去也是有点高兴的，脸上掠过一丝兴奋的微光。我问父亲：“要吃什么菜？还买点什么干粮吗？要不下碗面条或水饺？”

    父亲说：“有煎饼，泡煎饼吃，好消化。”

    很快，我买回来三个菜：红烧茄子、炖排骨和炒鸡块。接下来母亲已经泡好煎饼，叫父亲坐起来，开始喂父亲。母亲一会儿把塑料袋里鸡块上的肉弄下一点点儿来在小勺里，然后接着去挖已泡得细碎的煎饼。下一勺的时候，母亲就再从排骨上挖下一小点肉来，接着再去挖细碎的煎饼。看得出，父亲已是吃得艰难。这一口父亲还含在嘴里，脸就鼓着，急瞪着眼睛朝母亲发起火来：

    “你，你说你！想要我的命啊？又给我……给我这个哩！你说我是吃？还是不吃？我吐出来，怕瞎了；我咽下去，就都堵在这里，不消化！”

    我看见的母亲就是一愣，她立刻感到了委屈，甚至也已是忍无可忍地说道：“你……我不是寻思过十五了吗？叫你说说，我也是八十岁的人了，和你一般大小的年纪！没有功吧，也……照顾来照顾去，你连一点儿头发丝的脸儿都不给我留！甭管跟前里有没有人，也甭管孩子在不在跟前，你说嚎嚎我就嚎嚎我……”

    几乎就是在父亲刚一开始生气的同时，我立刻接过母亲手里的碗和小勺，并接过父亲的话茬来对父亲说：“我来喂！都怪我，都怪我！咱吃茄子，吃茄子！不该买肉，应该买好消化的，咱吃茄子！”

    父亲继续生着气说：“你不是说好了买好消化的吗？怎么又买这个？我吃了不好消化！吃下去都在这里堵着！”接着又问我：“那吃下去的怎么治？不好消化……”

    我立刻对父亲说：“咱喝点茶吧？帮助消化的！”我想此刻的心理疏导作用也是很重要的。

    但是父亲痛苦地说：“医生不让喝茶！说喝茶是解药的，打了针就白打了。”喝茶，一向是父母多年养成的习惯，可是来到医院里，却不能喝了。这种习惯的改变，令父亲不习惯而思念，甚至痛苦：“好几天没喝茶了……”

    我说：“咱少放茶叶！再说医生说的也不全对，喝下去舒服，得劲儿，比什么都强！”我想起在一篇文章中看过的，蒙古族歌唱家德德玛老师，身子偏瘫，在日本住院时，医生不让她吃肉，但是作为生活习惯，不吃羊肉她会活不下去，简直比死了都难受，偷着吃了，反而于病体的康复是有好处的。所以我对父亲说了上面的话。父亲这才感到有一点轻松。

    母亲在我接过她手中喂父亲的碗时已经走出了病房去……

    我立刻给父亲泡上茶，并用两个碗来回倒着，很快感到温度适宜了，我将茶端着给父亲喝。父亲在咽下去大大的一口那一刻，立刻有了一种发自内心的舒畅，是一种如愿以偿的感觉，还有那么一点迫不及待！

    我给父亲喝了第二碗。问父亲：“还喝吗？”

    父亲似乎雪恨报仇似地坚定地说：“喝！”父亲喝了第三碗。

    我问父亲：“还喝吗？”父亲继续报复似地说：“喝！”父亲喝了第四碗。这时候的父亲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了一种暂时的心理满足感。然后父亲继续向我发泄他对母亲的不满来：“你说平时，我说一遍都不想说，上不来气儿！可是我要是和她说句话，三遍五遍的她都听不见……我本来说话声音小了说不上来。”

    我知道，此刻的父亲也是对自己刚才于母亲的态度在反思了。

    我对父亲说：“我娘其实也不容易，我们都不在跟前，平时都是她在照顾你……”

    父亲刚刚有一点松弛的神经立刻又紧张了起来：“是，她照顾我，我得感激她！”

    我一听这话，就不再对父亲说什么了。的确，母亲有的时候也的确是好心做了错事。接下来问父亲：“还吃饭吗？”父亲依然雪恨似地说：“吃！”于是再喂父亲吃了一些饭，他有点狼吞虎咽，这是以前所不曾见过的。父亲吃完了，躺下去休息。安顿下父亲，我立刻走出病房去看看母亲。显然，从神情上看，父亲也是挂着走廊上的母亲的。

    母亲正走到走廊的尽头儿，然后转身回头，我看见的母亲，精神显然也是挂着病房里的父亲，远远的目光，看着这边的病房门口。我用我平稳的脚步朝母亲走过去，拿出最大的耐心和柔情，及理解和包容，用很平和的腔调微笑着叫了一声：“娘……”

    焦躁着的母亲努力控制着自己对我说：“闺女，我是够了，真够了……你说我也是这个年纪的人了！没黑没白地照顾他。照顾来，照顾去，他说嫌我就嫌我，说嫌我就嫌我，也甭管跟前里有没有人，头发里的脸儿都不给我留……我不管他了，真的，不管了！你走的时候，我跟着你去呆两天。不管他了，他爱找谁照顾去就找谁照顾去！”

    母亲满脸的痛苦，又早已将眉头高高地皱起，继续焦躁着，双手放在身前叠加着，来回快速地迈着步子。又看看旁边的病房，唯恐自己刚才说的话因为声大，影响到别人，于是仍在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可是显然，母亲是要崩溃了。我后来才体会到：父亲这九次住院，都是救护车从镇上拉进城里医院，不论早晚，母亲都要亲自跟在身边，那份担心与颠簸折腾，不是远在外地的我能够想象得到的！

    于是我接过母亲的话茬说：“行，我走的时候带着你，咱一堆儿走！叫他发火！把他自己舍到这里，看他和谁发火儿去！一点都不自觉！是吧？哪有这样的？照顾来照顾去，还发火？有本事，俺躺倒那里，你也起来照顾照顾俺！还发火？哼！”

    我努力站在母亲的角度，故意替母亲发话。然后言归正传，继续平稳地对母亲说：“娘，我知道你照顾病人不容易，年龄大了不说，光这样没黑没白地熬，就是叫我们这些年轻的也受不了。可是不管怎么说，他是病人，有了病，他自己也难受，就着急呀！以前能踢能打的，南里北里地跑，现在躺在病床上被人照顾，也是很难受的滋味儿。咱也得试着慢慢理解他。”

    我的这句话，在母亲那里明显地起了作用，她似乎终于从着了魔一样的烦躁里走了出来，不再那么着急，但继续对我说：“他不是有钱吗？叫他密（雇）个保姆来照顾他！哼，好样儿的保姆，也没有我照顾得他周到！人家保姆都是为了钱，你给人家钱少了，人家都不干。人家干，也是眼皮子上不得不干的活儿！”

    我说：“是！”

    很显然的，母亲还不想将自己的位置拱手让给保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