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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第一三五章  2009年春母亲继续讲故事  方大娘牛家亲属生活多沉重

更新时间:2019-08-13 14:56:57 | 本章字数:5391

    农历春三月的天气是温暖的,因为阳光是明媚的;和母亲在一起说话是幸福的,因为母爱永远是温馨的。也由于母女的对话,不大的四合院里也充满了春的生机。屋门前不远处,此刻看去已有许许多多的蒲公英开了黄黄的花,还有一些薄荷,底下深绿上面浅绿着,却健壮地朝气蓬勃地成长着,和蒲公英一样今年比去年又繁衍出来许多。韭菜也长到能吃了,一盆盆的花从屋里被端到院子里来,泛出了青色,折射出春的信息……

    母亲继续纳她的鞋垫,我依旧膝盖处放个本子,手里是一支笔,听母亲说话。

    母亲说:“我是想起什么来说什么。上一回你大大住院的时候,那个医生真好!四十多岁,说话和气。医道也好。在那里住了一个多月的院,天天看见她,总是笑眯眯的,没有一个烦和不高兴!反正在医院里我也没事,我还是纳鞋垫。你大大看见了就烦,我又不是光纳,也是愿意纳的时候就纳两针。咱知道啊,我就是闲不上来!一呆瓜着个脸就难受。我看了看那个医生的脚,约摸得差不多,正好她就是穿三九的鞋,我就把我纳的鞋垫给了她两双,我说,这是八十岁的手纳的,垫了好!她就这么看了那么看,说,不舍得垫,拿回去当个纪念!还说,大姨,您老人家心态好,心灵手巧,老了有事儿干,也不觉得自己老;您心善,一看面相就好,您能活到一百二十岁!

    哼,我老了也不会躺那里动不动,叫他们都到跟前里来伺候我。和咱那边的西邻家你方大娘似的,正坐那里好好的,歪个头说不行就不行了呢!那天早晨我吃了饭去赶集,还在她大门外碰见她,俺姊妹俩还闹,她问我‘喝茶了吗?这么早就去赶集?抢着去买好东西呀?’我说‘买好东西得早去,去晚了抢不着!嘻嘻。回来好喝茶呢,你来喝!’我打集上回来,涮了茶壶,正放着茶叶还没来得及泡茶,就听见西院里有哭娘的!开始我还以为是孩子闹着玩呢,我就过去了,一看她还在椅子上歪着头呢!

    她小儿媳妇去叫医生,来了一听,就已经白搭了……(后来我听说是母亲应她儿媳妇之邀给她穿好了送老的衣裳,然后母亲还哭了她一场)

    你方大娘一辈子才不容易呢!一共生了十个孩子死了一个,活下来六个儿子仨闺女,老了,整天下身不见干净,垫着东西。有一个她二闺女下边的,她怀了孕,不想要,那时候该是和现在似的,什么都不缺!又要什么没什么,养不起。是她自己硬硬地用手去掏出来的。老了老了,连滴油都吃不上!她老大家混得不孬,老大当校长,涨了工资,那么多钱了,两口子天天晚上小酒壶一摔打,就喝二两。可是他娘连滴子油都吃不上!

    还有你方大爷张嘴就骂,说骂就骂,白整天价抱着书看,识文断字的!你想想,六个儿子六个媳妇——还不孬都说上来了——你方大娘她得多能盛啊?这个这么着,那个那么着,表面上看上去也挺和睦的。她常常和我说,他大婶子……唉,说么呀?什么都不能说!她是硬硬地把自己给憋囊死的!她死了,老头子想起来也是哭,大柱子他娘哎!哭?不是也晚了?有什么用呢?什么事儿都叫她一个人装在心里!

    你方大娘是个好人呢!一辈子一天福没享!她一走了,嗨……北京的她大闺女给她买的那么多好衣料,她都放着,一块也没舍得穿。她大闺女就说,谁也不给,都烧了,叫她带着!”

    我知道,母亲说方大娘“一走了,嗨”这后面的潜台词:

    方大娘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刚刚还不到七十五周岁就去世了,她去世之前儿子媳妇闺女都是成双成对的,并且她家老大媳妇给三小叔子做的媒,老二媳妇子给四小叔子做的媒。被邻人传为佳话。大媳妇娶进门来的时候,上面最大的姐姐还未出嫁,是我们那一片继牛家小闺女子之后的另一“老闺女”。大媳妇就又给大姑子姐做起了媒。这男方不是别人,恰好是别人曾经给她介绍过的,在湖南当兵,她只是嫌远,就不同意了,跟了方大娘做民办教师的大儿子。后来迁就湖南当兵的过年回家,大姑姐就和他相见了,彼此无意见。男方归队后不久,方大爷就带着大姐直接开着介绍信就去部队找到了男方,他当时正排着队敲着饭碗准备打饭,也成就一段佳话。大姐成为我们那一片老闺女中嫁得最好的。后来大姐夫携一家人去了北京,更是令方大爷方大娘整个家族自豪。

    她家老二曾经做过生产队长,那时生产队做了不少的副业,有轧面条儿的,我姐姐高中毕业回到家里做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轧面条,但是干了一年,到年底明明能分到六十元钱,可老二作为生产队长给扣下了,姐姐去领,他偏说是已经给了姐姐。不言自明,这六十元钱成为他的囊中之物;还有做粉皮的,母亲给那师傅做过饭的。更有加工花生萝卜洋姜等等的咸菜的——这也是当时我们生产队做的最大的副业,用糊好了的篓子往外省走货。这边借着老二是生产队长,外面借着大姐大姐夫在湖南,她家老三就成为外销人员。因为咸菜质量过硬,销量很好,挣了不少钱。可是到年底,社员们竟然也没拿到一分钱。老三回来说,只卖出了货,一分钱没收回来。

    然而人们不难猜测,钱都去了哪里。很快,老三买了农用卡车,赶上改革开放,就搞起了个人运输,那时个人能买得起车的,还没听说过。也用了没几年,就在刚刚开发的商业城第一批买了楼。人们继续窃窃私语,他为什么会这么有钱?但是不久,他放在自家老房子门外的卡车——新楼只供人住,贩卖的粮食都在旧家放着。那车还有八成新,在一天夜里就失了窃,奇怪的是,他们家竟然没去报案,此事兄弟们再多,也用不上劲了……

    巧工鲁二大娘家的大哥四十多岁做保管员,有两年的夏季在生产队打小麦的场院里,当劳动的人群散尽,他和识字班肖老师还未出嫁的二女儿发生了多次关系,就有当场在麦秸垛后面看见的。后来保管要挟方大娘家做队长的老二,必须要让他的六弟方超同意娶识字班肖老师的二女儿,队长不得不同意了,因为他不能不同意,他有把柄在保管手里攥着呢!至于什么把柄?大家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

    这件事也让一直知道底细,也爱开玩笑的“送上门来的媳妇”的大女儿,老是拿着肖老师的二闺女开涮,并给她取外号叫“老贝”:老贝啊,你这结婚后的头一胎保证是一对双胞胎,而且还不是一个姓,你信吧?一个姓鲁,一个姓方……

    有一年,方大娘的婆婆去世了,她家尽的责任,和小叔子家尽的责任差不多,甚至还不如不在近前的小叔子家尽的责任大。当方大奶奶去世后,她那一个院落作为遗产,应该两家同分,但是却成了方大爷家的独吞。他弟弟过来问问,就遭到一群侄子的威胁,因为方二大爷只有一个儿子,哪有方大爷家的五虎六将的阵势。方二大爷显然三女一儿日子也不好混,偏想讨个说法,方大爷毫不客气,不让进门,方二大爷就在方大爷家门外不远搂着一棵大树不肯离开。老大就一边笑着叫叔,一边用力掰得方二大爷的手指“咔吧咔吧”地响:“叔,你看,还有外人吗?叔!”

    方二大爷就道:“大柱子哎,行,你真够狠!你把我的手指掰断吧!”

    后来房子由方大娘家的老二搬去住了,和小叔子两家再不来往。

    老三去住商业城上的楼之前,在方大爷家北不远已经盖了三间房的一个独院。他家后邻是龙王庙看庙的刘道士的外甥,也是单门独户的。老三家明明占了人家老房子的地基,还纠集起六兄弟,把刘家外甥打了个半死。刘家外甥本来老实巴交,这回彻底怕了,没曾想,平时文文皱皱的刘家外甥媳妇,这回拿出鸡蛋碰石头的精神来和方家拼了,就上方大娘家来赖着不走,叫去给她男人看伤,开始方家还来横的,大柱子想用对待自家叔叔的方式对待刘家外甥媳妇,但没想到刘家外甥媳妇死活不认:我就叫你们家把我打死!

    后来只吓得方家关大门了!

    刘家外甥媳妇就想讲讲理:你老三家的,生第二胎难产,我二话没说去了药材公司俺舅那里,给你拿来最好的药用上。你忘了?转过眼来就这么狠毒?我也不用打你,我也不用骂你,打你(们),俺家里没人,打不过;骂人,脏了我的嘴。我就叫你家把我打死……

    此后,多年,方家人见了刘家外甥家大大小小的人,都是老鼠见猫似的。

    这件事在当地沸沸扬扬,好久才散去。人们从刘家外甥媳妇身上也看到了真理的力量,坚持的力量,不屈不挠的力量:人多怎么样啊?你不讲理,你忘恩负义也不行!方家的名声越来越不好……

    这一些事情,相对于传统而又善良正直、又特爱面子的方大娘来说,都是说不出口的事情,所以不只是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单单是这些事情,也令她化不开、忘不掉呢!但是在方大爷跟前从来没说过一个不字的方大娘,在儿大不由娘的六个儿子面前,她不憋在心里,又能怎么样?包括因为我们两家的地基一事,方大娘就老是感到对不住我母亲。

    所以,方大娘的闷闷不乐可想而知。而当方大娘去世之后,先是五儿子还不到四十岁得癌症死了,他是被大家公认的方大娘家的第二个好人。他的去世让人们不停地感到是应了那句话:好人不长寿,祸害渣子活万年。

    紧接着她二儿子才不到六十岁就偏瘫了,一躺十多年,躺在床上还发火,只让活泼爱唱的外号“阿庆嫂”的二嫂天天出来的样子,就只是眼睛红肿着,还是竟偷偷地抹眼泪,毕竟他比老二小了六七岁,一儿一女都还未成家。前几年老二走了,留下继续常常红肿着眼睛的二嫂人前装笑,人后偷偷垂泪……

    她三儿媳妇有一年过年正月初二去走娘家回来,天色在将黑还未黑之际,骑着自行车走到在商业城上买的楼房下自家门口不远处,刚下车子还没站稳,身后紧跟着一辆拖拉机,上去就把她撞倒,然后又回过头来碾压了几次被活活轧死。就是有目击者也不给她作证,因为都是他们家自己得罪了人,是典型的报复。那是有一次两口子去贩运粮食回来,明明对过的车也没招惹住他们,都是本镇上的,老三两口子却不依不让,人家怎么道歉都不行,讹诈了人家好几千块钱,还不肯放过人家。后来老三还叫了家里人来,又把人家打得住了院,三个月才出院。他们家就仗着兄弟们多,叫人家白吃了这口气,人家能让吗?老三的日子,在儿子成家、女儿出嫁后在不停地打工中孤独死去。

    接下来已是生有两女的二闺女女婿去世。二闺女就从镇子西边的村庄里再嫁回到上。按说,二闺女第二次找的这个对象,虽已是快四十岁的人了,但人家是初婚,比她第一个对象长得好,也会体贴人,人品也好,对两个带过来的女儿视同己出。但同时盼望有自己的孩子,给自己的家族留下个根,也能告慰尚在人世的老母亲。可是就在新女婿准备好了做爸爸时,方大娘的大儿子出谋划策,叫他二妹妹去医院把孩子做了去,并且叫新女婿做了绝育手术,做得这叫一个绝!理由是:一旦有了自己的亲孩子,他这新妹夫就会对妹妹带来的两个女儿变心!

    随后不久,以养鸡为生的四儿子在看养鸡场的时候,晚上一个人犯了气管炎去世。三四年过去了,六十多岁的四媳妇,白天也好好的,晚上竟然心脏骤停,近前没人,也早早去世了。至此,六个儿子六个媳妇中,还剩下两头的老大和老小是成对的,二媳妇五媳妇守着寡……

    母亲是从来不会带着幸灾乐祸的心态去说别人家的不幸的,甚至有意避开不提,也告诉我们不能在别人已经不幸的时候再去踩上一脚,这就是书上说的落井下石吧,或者叫墙倒众人推。她总是说:能叫人见人,不能叫话见人,什么时候也不说妄话。笑话别人的事情,不定哪霎就又摊在自己身上了。

    接下来,母亲还提到牛家小闺女子——牛大喜最小的妹妹:“这都好几年了吧,那年春天,你大大还没生病,我将将(刚刚)去了你那里,小闺女子她两个儿子来这里,光你大大自己在家,他俩进了门就问,俺大姨在家吗?

    这一问把你大大问愣了,这是谁家的孩子呢?怎么一进门就叫大姨呢?哪来的这么两个大外甥?那两个孩子长得那个好!个子也不小。一问,还是牛小闺女子的两个儿子!说是他妈妈叫他俩专门过来看看他大姨的,问他大姨好吧。我从你那里回来,你大大和我学。

    这就不孬,没忘了我,小时候搂着她,擦屎把尿的。生她也是我给洋炮伺候的最后一个月子。小胜在兖州铁路局,早就退休了,他有两个闺女。他也不停地托信儿打听我,问我还好吧!还有那个松子村的小死不了——小闺女子上边的那个姐,来赶集就打听我。她知道咱家在那里卖东西,她想过去打听打听我,赶巧那天我正在集上呢!她看见我那个亲!眼里含着泪……

    咱其实走到哪里也不能让人烦,叫人记住咱的好。一个人打这条路上走过去,还得准备从这条路上回来。两座山碰不到一块儿,两个人可不能不见面。前面走过去,不能叫后面的人戳脊梁骨。”

    其实,牛小闺女子叫她的两个儿子来代她看我母亲这件事情,母亲已经和我说过一两次了,重情的她每说起这件事就总会有那么一种说不上来的骄傲自豪和心理的满足感。她以前还说过,牛小闺女子在家待到三十二岁才结婚,嫁进城里去了。她嫁的那个人是前几年的红卫兵,高大魁梧,长得也不孬。因为经历特殊,四十多岁了才娶了牛小闺女子。没结婚之前也还不知道,原来他有神经病!不犯病的时候,对牛小闺女子可好了,牛小闺女子打小就乖,也会说话,长得也不孬,就是个头比我母亲高不了多少,两口子的感情还是不错的;可是一犯了病的时候,她男人就六亲不认,牛小闺女子没少挨了她丈夫的打,她也不怪她男人,知道他有病。就陪着她丈夫去看病,也不容易的。但是后来,他还是跳楼死了。牛小闺女子就跟着她的两个儿子过。

    丰秋比她这个小姑小不了几岁,就一个儿子,不听话,据说打架偷东西,被罚了劳改。这是我哥哥在办理了内退之后,闲来无事,连续几个年底,在集市最繁华的一角,摆一张桌子,上面摆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当场书写,卖字的时候,正好碰见丰秋也在集市上批发来书法绘画作品卖钱,彼此寒暄几句,内心自有无限感慨,却不能尽皆展现的上一辈人的恩怨缠绵……

    而牛大喜的第一个女儿——亮哥同母异父的姐姐,更是离牛小闺女子年龄接近的,因为她的养父王叔曾是医院院长,有机会让她去北京当了兵,有一年她带着女儿回镇上时,我和嫂子去亮哥家拜年见过的,前几年刚刚六十岁时就因病去世了。

    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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