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第一四二章 母亲一个人的生活(之三)
更新时间:2019-08-13 15:00:34 | 本章字数:3326
母亲虽是个深情痴情之人,但到底是有些经历的人,早已对生死看淡,慢慢地从父亲走后最初的不适,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来,而逐步适应一个人的生活。有人来找她玩,她就和她们打一会儿麻将。但多数时候,母亲并不是一个只知道玩的人呢,她只要有时间,甚至大部分时间还是纳她的花鞋垫。她绝对是个积极的正能量传播者,对来找她玩的人,那种唉声叹气无精打采的,说自己老了的,说当媳妇的坏话狠话的,说闺女儿子不孝顺的,说儿子不如闺女好的……她通通不予以接话茬。而当有人来找她玩,看见她一个人处在不急不躁、自得其乐、非常有成就感地纳花鞋垫的状态时,本来是想继续来打麻将的,也就不好意思再开口说打麻将了,打道回府,自发地带了自己的针头线脑儿再回来找母亲纳鞋垫。还有要母亲帮忙替鞋垫样子的,看她纳的花鞋垫图像的,也有要母亲的袼褙的,说:“这几年人都懒了,哪里还有像恁这么在行打袼褙的呢?”
母亲就很知足地笑着说:“现在有的是不穿了的衣裳,尤其是这些年轻的,衣裳还好好的呢,就再换!打袼褙的布有的是,用都用不了!搁以前想打袼褙,找块旧布都不容易呢!现在真是赶上了好时候,人不知足不行!”于是母亲都乐此不疲。并带着十分赞赏的口气说:“看看人家前街上和我一样大小年龄的粮仓他娘,小时候也做过童养媳,男人比她大十岁也不知道疼她!人家现在老了,可还在做布袜子布鞋让别人捎带着去集上给卖了。还有小孩子穿的那种猫鼻子猫眼和虎头王的鞋。别看人家老了吧,可是人家不给儿女添负担,不和他们要一分钱!自己手头上宽裕着呢!还是布鞋布袜子养脚!会穿的还是穿那个!再说自己有事干,没烦恼!”
有久不来的邻居,有一天又来了,母亲觉得,时间好久了自己没打麻将了,她就把眼睛笑成月牙道:“咱打牌吧?”母亲习惯把打麻将直接说成是“打牌”。邻居就接过她的话茬道:“来就来呢!”于是一场来来回回的麻将游戏就又开始了。
2012年春天清明节之前,我到了母亲那里,给母亲洗了头。这是姐姐提前特嘱咐我的:“你来了,别忘了给咱娘洗洗头!叫她换下衣裳来给她洗洗。你要是不给她洗,拿来我这里放洗衣机里洗也行。”
我说:“行。”因为姐平时给母亲洗衣服,买衣服,还买吃的,加上自父亲病后去世了,姐姐去母亲那里就更勤一些了。我觉得姐姐比我对父母做得多。别说姐姐提前已经和我说好,就是不说,我去了也是应该和必须做的。每次去,我也总是会先想着这事。只是这一回我要连脚也给母亲洗洗的时候,母亲终于痛快地答应了,说:“你哥要给我洗脚,我没叫他洗,这么个丑法儿,自己的孩子也不行!你给我剪剪趾甲,忒长了,不得劲儿。我这是穿着棉裤呢,等两天再暖和暖和,我换下棉裤来的时候就好了。真老了么?我怎么觉得一年不是一年了呢?剪趾甲都扳不过腿来了。上半年和下半年就不一样了。”
母亲是从来不求人的,只要张嘴这样说了,一定是不说不行了,而她一向是爱干净的。以前是想给她洗脚,她从来都不肯的。我感到汗颜了,觉得没有对母亲尽到责任。
给母亲洗好脚,剪了趾甲,母亲感到心里一下轻快了,似乎去掉一大块心病。
轻松愉快起来的母亲,自然地又想起了她生活中的好事,这好事一定是新近发生的,而不为我所知的。
母亲说:“哦,你看我还忘了和你说——真老糊涂了吗?恁杜姨家一堆来了五口子,开着车专门过来看我了!是二月初六来的……”在母亲以为,她应该在我刚一来到的时候就提前告诉我才对的,那样她才不属于老糊涂。而一向保持生活低调的母亲,这时候却禁不住是眉飞色舞了,她依然清秀的脸上,是孩子般纯真的笑。
我一下感到这肯定是大好事,是人间大爱和温暖,是知恩图报的环环相扣。禁不住兴奋地道:“哦,是吗?那忒好了!我杜姨来了吗?”
母亲接着说:\"有你姗姐她两口子,有大志他三口子!你杜姨没来,她身体不行!”一向不求回报的母亲,总是将别人自觉自愿的感恩回报,当成是意外收获。于是她的幸福就会加倍。
母亲继续沉浸在她的幸福里:“你姗姐她对象成了医院的院长了。俺和你杜姨还是隔两天就打电话。”我为母亲而欣慰。
母亲这里提到的珊姐的对象“成了院长”一事,是有说法的。姗姐下乡时与一位当地回乡青年恋爱,杜姨的态度是支持姗姐的,可是郑大爷知道了,极力反对,谁知越反对,姗姐越坚定。几乎断了父女关系。的确,姗姐那么漂亮,出身也好,找个高干或其子弟,应该不成问题。但是姗姐认准了便不改。好在那农家子弟也争气,为了爱情,和姗姐一块高考,一块入校,毕业后又和姗姐一块分到我们医院,又一块进城。如今,经过多年的努力,姗姐的对象提升了自己的价值,用自己的行动,得到了他们整个家族的接纳和认可。只是,郑大爷没有看到这一天……
清明节过后的第三天,一个暖洋洋的上午,邻居家的杨二大娘来玩,她叫我干姨为姑奶奶,由此一块连我母亲也称为“姑奶奶”,却叫我父亲为大兄弟——就这么别扭!她比我母亲小十多岁,却行动不便,像个小孩子一样,用了她儿子为她做的学步车一样的扶手,要么就是拿一个杌子在身前用两手“拄着”。她的腿即使夏天也是怕冷的,走路费力,伸不直。来找母亲玩,上不来我家门台,就喊一下我母亲:“姑奶奶,快一点!”她虽行动不便,但是脾气还是像从前一样,急捻子爆仗似的。
母亲听见了动静,应着,就去搀她进来。
坐下不久,母亲好像很有些突然地问杨二大娘道:“可是,老田死了这么多年,你也想他吗?”
母亲大约是被思念父亲的痛苦久久困扰着,她企图想从别人那里借鉴一下经验,以试着让自己慢慢走出来吧,所以才问了这么一句话。
没想到二大娘灿然一笑,露出满口的金黄假牙说:“我才不想这个老缺呢!别看他比我大了二十二岁,你知道,姑奶奶,年轻时候他那么打我——也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事儿他抬起手来就打上了,要不我怎么跑出去的?不是为了想孩子,我才不回来呢!可从那他对我也好点了!后来孩子们慢慢大了,他又早早地死他个熊了!我一辈子一点儿都想不起他的好来!闲工夫想他!这个老缺!”
母亲“噗嗤\"一下乐了:“哈,你说你(怎么还这么个叫法呢)——也不是没一点好吧?要不是这个老缺,你哪里来的这么多孩子呀?是吧?”
又轮到二大娘\"噗嗤\"一下笑了,不好意思地说:“嘻嘻,你看俺姑奶奶……要说也是啊,可不,没有他,哪有这些孩子?呵……”
俩人笑完,书归正传。
母亲就说二大娘:“你这熬得也不孬,仨孙子一个孙女,这俩大孙子也有大学生,还有研究生,有在北京的,有在济南的,多好!”
二大娘说:“嗯,不孬,咱得知足!就是我这个腿难治!”二大娘稍微一停,就又说:
“可是我听俺家大媳妇子说,张四嫂又去住院去了。说是厉害了呢!摔了这就两年了吧?从那一直都没看好,躺这两年,也真是受了罪了。天天和她闺女媳妇要药喝了死了算了。你说姑奶奶,是有点良心的,这孩子能给他娘喝毒药吗?”
母亲说:“是啊,这自己的孩子哪有那么狠心的?可是真活着也真是受罪!我光说去看看她,可你大兄弟死了这还不满三年,我哪里也没去。”
二大娘说了四大娘的消息没几天,这个送上门来的媳妇,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比母亲小三岁的她也没有活过比她年长十四岁的丈夫张绳匠四大爷。四大爷九十五岁才过世,只是,从四大娘去世后,早已糊涂的四大爷就天天喊着:“爱芳她娘!还没回来?芳她娘!”然后问旁边自己的孩子:“恁娘怎么还没回来?这是上哪里去了?出去多长时间了?”
他家孩子就告诉他:“一霎就回来!”
四大爷就应着,过不了多久就又开始问。
早些时候,当我父母还没有过来给哥哥看房子时,四大娘就爱去找我母亲玩,看母亲挑花生,就坐着说些从前的话,说她们去龙王庙拾柴火,母亲不小心绊到的事。就笑。说才几天呢,人就老了……
可是刚刚到了,还没坐稳,张绳匠四大爷就拄着棍子随后跟来,一边叫着:“芳她娘——”
四大娘就生气:“你说你,这里将进门还没坐热乎凳子,你跟个腚上干嘛呢?”
母亲笑曰:“你俩真好,掰不开的鲜姜!”
这里母亲还没夸完呢,四大爷就开始骂四大娘:“草你姐,你一霎也在家里呆不住!”
四大娘立刻还回去:“草你姐!”
四大爷就继续放大了声道:“我草过你血娘!”
四大娘:“草过你血娘!”声音不大,却是不肯让着这老男人……
母亲在无奈中摇头笑笑,不过很快四大娘也就跟着四大爷回家去了……
母亲在身体时好时坏的磕磕绊绊里,在寂寞孤独和邻居的来来往往里渡过了父亲过世后最初的三年。而母亲的身体似乎也较前三年好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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