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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更新时间:2019-03-02 14:49:17 | 本章字数:5453

    我和罗娟英真正有感情交流应该在“三夏”劳动中。那一年我们去的是麦庄,我光荣地被选为先遣队员,高老师在给我们开会时对我、霍国强、王大力、张东旗说:“你们四个人被班里选为先遣队员,除了光荣更多是任务,你们的任务非常明确,为大部队逢山开道,遇水搭桥。”

    “三夏”劳动是那个年代中小学校组织师生支援京郊农村生产,参加夏收、夏种、夏管劳动锻炼的社会实践活动。三夏,常指一年中第一个大忙,从每年5月下旬开始,至6月中旬结束。当年的中小学生在学校读书读得腻烦了,都乐于去乡下参加三夏劳动,尽管割麦子、栽稻子、追肥这些活儿很累,可是那几天脱离了家里大人管束,同学们在一起吃住无拘无束还是很快乐的。我们高中组一共二十四个先遣队员,坐着向阳厂的130轻卡一路高歌来到麦庄。车子开到麦庄中学门口儿,司机师傅说:“就开到这吧,昨天刚下完雨,别把人家路压翻喽。”我们把各自的行李卸下车,排好队,新任校团支部书记吴老师给我们开始分配具体任务。我们的任务是把每个班教室里的桌椅板凳全部摞起来,清理卫生,给每个班拉砖头稻草打地铺,检修屋顶是否漏雨,修补残破门窗,接好室内外照明;在农具院里搭一个临时大棚做食堂,把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酱醋全部备齐。完成这些任务迎接大部队第三天到来。

    这些事儿说着简单,干起来可麻烦了。怎么修房?家伙什有吗?带几块塑料布就修房?最后我们找那些不漏雨的、漏的地方比较少的教室布置布置。铺草也是,昨天刚下完雨,哪找干草去?怎么办?吴老师说先将湿稻草拉回来在教室外晒干再往教室里铺,弄到最后也没弄出几间像样的临时宿舍。吴老师心眼儿挺活,她找到村干部商量,最后决定一部分女生和女老师住老乡家里,男生和男老师住我们收拾出来的教室。再说我们运草的这辆车,车轱辘是枣木的。村干部说,哪有车呀,这还是借的。听村民说车上套的小牛也就几个月大,赶车的大爷姓马,看面相有90多岁了,在车上一会儿睁眼一会儿闭眼。马大爷收工时直接把车赶到家门口儿,孙媳妇把他从车上搀扶下来。马大爷这个车拉草还能将就,拉米拉面就不行了。我记得很清楚,在我们拉圆白菜的时候,牛车陷进了泥坑里,小牛怎么拉也拉不出来,它“哞哞”地仰头叫,最后索性趴在地上耍起赖。我下车踢了牛屁股一脚,小牛使劲扭动着屁股委屈地叫,马大爷沉下脸说:“小同学,牛娃才多大,跟它一般见识干嘛?刚才跟你们说了不,少装点儿,少装点儿。”牛娃听了马大爷的话更委屈地仰脖儿“哞哞”叫起来。

    我冲着马大爷说:“我们来两天了,你们村干部一面儿没露,看您这车看您这牛看您这人,你们村里拿我们支援三夏劳动也不当回事呀?你们要不欢迎就直说,我们可以支援别地儿去。告诉您,再过一两年我们可都是革命的接班人。”

    马大爷说:“哎哟小同学,说得好啊,你们来这里就是为了锻炼自己,随时随刻准备接革命的班。不如这样,咱这儿离农具房也就一百米,你们扛过去不就结了,跟小牛置什么气呀,它也不接革命的班,我年轻时这米袋子一扛就四个。”

    我说:“你以为我们扛不动是不?”我回过头,看了王大力一眼。

    王大力看了天一眼,说:“掉雨点儿了,咱们扛吧!”

    扛完米我已经全身湿透,看着马大爷竖起的大拇指,我们甭提多自豪了。这时吴老师叫着我:“徐伟成,赶紧洗把脸去,跟泥猴似的,快点儿,洗完脸把灯泡给我安上。”

    我洗完脸,手没擦干就过去从吴老师手里接过灯泡,站在灶台的一角抬胳膊安灯泡,刚拧紧灯泡就觉得手被什么狠蜇了一下,这时就看吴老师向我怀里猛扑过来,我心说,我刚做这么一点好事儿,吴老师就喜欢上我了?我光顾激动了,眼前一黑就啥也不知道了……当我醒来的时候,身旁围了一大帮人,吴老师手抓着我的手,焦急地望着我,我心里一阵甜蜜,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

    我听王大力说:“要不是吴老师推你一把就把你煮了。”

    我坐起来,看着锅里翻腾的水,问:“我这是怎么了?”

    霍国强说:“你给电打了。”

    张东旗说:“你真牛逼,在倒下的一刹那还把锅盖给踹翻了。”

    我抬头看着吴老师说:“对不起,吴老师,又给您惹事了!”

    吴老师听我说话了,知道没事儿了,眼睛一红哭着跑进屋里。

    霍国强他们鸡一嘴鸭一嘴地责备着我。

    这一天我特别自责,特别难过,晚上还偷着为吴老师掉几滴眼泪,吴老师那么漂亮哭成泪人都是我造成的。我不知道别的孩子,我知道自己,从小对美的追求特别强烈,上幼儿园时漂亮的阿姨让我改坏毛病我改得特别快,不好看的阿姨让我改,我还不改呢。回到家里我不听我妈黄脸婆的,我听我姐大白脸的。上小学也是,教我的女老师长得好看,哄着我,我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上初中就更甚了,吴老师从办公室出来去东边教室,我从西边飞跑绕到前排,在东边房山跟吴老师打一个照面儿,就为了点头哈腰问吴老师一声好。你说,今天我冒冒失失手没擦干就去拧灯泡,结果差点儿给电打死,把吴老师吓成那样,我不难受谁难受啊。

    到麦庄第一天劳动当然是割麦子,别看我们班主任高老师师范毕业没几年,她可有心眼儿,她没让我们像别的班那样分组干,而是把我们排序成一男生一女生一男生一个女生,插花着干。农村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儿不累”,男生在女生跟前儿为显示自己的能力,玩儿命地往前冲,女生落后了,男生帮着割一段,女生被感动了,也不甘落后,和男生比着干。第一天收工一比,我们班不仅是年级组第一,比高年级割的还多。当天晚上,高老师得到学校领导的表扬。第二天全校照着我们班的经验,男生女生搭配,掀起了热火朝天劳动竞赛高潮。第三天,我分到了罗娟英的右边,我的右边是郭凤慧。我听霍国强说,昨天他挨着罗娟英,帮她多割了一尺宽,我想,今天我帮她不能低于这个宽度。

    割麦子在农村虽然赶不上挖河打坯那么累,但真要割起来,人人发怵。割麦子全在太阳底下,没处躲没处藏,一会儿就汗流浃背;麦芒蜇人,麦茬刺人,麦秆上的土和蹚起的土呛人,尤其落在皮肤上,和汗水混在一起,痒得火烧火燎;长时间猫腰挥镰,腰疼胳膊酸,累得让人思维变得极其简单。累急了,我拼命想起很多英雄人物,黄继光、董存瑞、邱少云……根本不管用,越割步伐越乱。我觉得想的对象不对,这些英雄人物都是靠一时勇气成就自己,这一点割麦子好像不适用,我需要的是……对!张思德靠点儿谱,他是烧炭的,张思德说要为革命烧一辈子炭,我们三夏劳动才七天,和张思德比这算得了什么?想到这儿我确实轻松了许多,可长时间这么想也不管用。最后我找到了原因,要怪就怪我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机会太少了,像昨天罗娟英割着割着就晕倒了,杨英也跟着晕倒了,这都是缺乏劳动锻炼所致。我认为杨英晕倒不应该,我敢说她是我们年级组身体素质最好的,前几年杨英她妈因为有病,在她姥姥家养了一只奶羊挤奶喝,后来她妈病好了,她家姐四个她最小,羊奶自然由她来喝,听白丽说,她看到过杨英直接吮过母羊的奶,你说这身体晕倒了,谁信哪!

    休息的时候,我第一个跑到地头,抢先将磨刀石占上,看罗娟英把镰刀放在地头,我过去拾起她的镰刀,用手指肚试了试刀刃,太钝,难怪割得慢,累晕了。我舀了一缸子水,坐在地头把磨刀石顶在麦埂上,浇上水,双脚叉开,右手握着镰刀把,左手拇指按着刀尖儿,噌噌噌噌一气儿狠磨。磨刀这活儿也不轻松,每磨一下相当于半个仰卧起坐。我试试刀刃,又调换另一面噌噌噌噌狠磨,我没有别的企图,就是想把镰刀磨得快一点儿,待会儿她割起麦子省点劲儿。我乐此不疲地磨着,一直沉浸在幸福之中。我心中的她在默默接受我的帮助,这说明她对我有好感,说明我俩关系不一般,让外人看问题很严重,我不敢往下想了……

    高老师一声哨响,让我们又重新站在了麦田里。我将罗娟英的镰刀用水冲洗一遍,将整个刀身擦得干干净净,刀锋铮亮铮亮,双手交到罗娟英手里。罗娟英感激地看我一眼,把草帽压低了说:“谢谢!”

    天太热了,还没干活儿汗已经湿透了衣服,出的汗将裤子紧贴在大腿上,都拉不开步子。罗娟英开始割起来,我猫下腰也割起来,眼看着把她拉下了,我就替她割了一尺宽,她趁势割到了我前面。我玩儿命地挥舞着镰刀,眼看着赶上她了,谁知她又主动甩给我了一尺宽,没办法,和校花在一起,这是我应尽的义务。我玩儿命地割,玩儿命地想张思德,一点儿作用也不起了,腰酸腿疼抬不起胳膊。

    我擦着满脑门儿的汗,不知怎么想起昨天收工路上高老师喊的口号:“要问我们苦不苦?”我们接着喊:“想想红军二万五!”高老师又喊:“要问我们累不累?”我们接着喊:“想想革命老前辈!”高老师喊完,孙有炳就骂:“罗娟英杨英都累晕过去了,你还装蒜穷喊。”孙有炳把霍国强、张东旗和我招呼到一起,告诉我们待会儿高老师再喊咱们就这么喊这么喊……我们几个心领神会。快到食堂的时候,高老师看四班从后边跟了上来,朝前面同学喊:“踏步!跟羊拉屎似的,一二一,一二一……”高老师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但她个头硕大,走在我们前面就像一只母鸡领着一帮小鸡去觅食一样。高老师又高声喊:“齐步走!要问我们苦不苦?”我们几个男生接着喊:“想想你这二百五!”我们旁边有几个人听出来了,嘎嘎地笑起来,高老师大声喊:“喊革命口号严肃点儿,踏步,腿抬高点儿。”她从队伍前走到队伍后,检查着每一个人的脚步,队伍里有人放了一个响屁,听动静肯定是霍国强,有不少同学在乐,高老师大声地喊:“严肃点!”霍国强说:“喊革命口号严肃点儿。”又是一片笑声。王大力说:“这口号喊得咣咣的。”高老师走到王大力身边,瞪了他一眼,说:“齐步走!注意队形。要问我们累不累。”我们几个男生喊:“夜里想想高淑惠!”这一喊高老师的名字可坏菜了,有一少半人听了出来,一传十,十传百,队伍里乐开了锅。罗娟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也跟着瞎乐,乐岔了气,蹲在地上脸憋得通红,满脸都是泪水,最后扑通坐在了地上。

    我想着割着,一口作气割到了前面,扭头看后面的罗娟英拉下多远了,这会儿她正猫着腰,花格衫上边的第二个扣子也开了,乳沟向里深深地延去,好似给我引路,路两边的乳房像小白兔一样,一跳一跳地向外跳,跳得我下半身燥热难耐,跳得我心猿意马忽忽悠悠。我不敢长时间偷看,我怕她发现了将扣子扣上,我怕她发现我偷看她说我耍流氓。我一会儿回头瞥一眼一会儿回头瞥一眼,手机械地挥着镰刀割着麦子,周身每一个关节就像弹簧一样向外弹射,只听得刷刷刷刷响,随后一片片麦子倒下,这哪儿是干活儿呀,分明是在表演呢……我也纳闷儿!

    罗娟英擦了一把汗抬起头,正好碰到我躲闪不及的目光。她脸微微泛着红晕,用手下意识地捂了一下衣领。我赶紧将视线移开,过了好一会儿当我再一次偷偷看她时,她衣领敞开得更大了,猫着的腰更低了,那两个小白兔一跳一跳地跳到领口,仿佛在喊,徐伟成,加油!好样的,再有不到二十米就到地头儿了,我喜欢你!我疯了一样地割着,心里在念,小白兔呀,小白兔,我今天为你而战。我像一个冲锋的战士,刷刷声在我的耳边响成一片。她为什么把领口敞开那么大?为什么把腰猫得那么低?为什么?这不明摆着吗?明摆着什么,我也说不出道不明,就是心里直忽悠。罗娟英啊罗娟英,明天你不挨着我,天再热也别把衣扣打开呀!霍国强孙有炳,脏东西他们盯你好久了。昨天我就看出来了,你笑歪了他们把你搀起来,你根本不需要再搀扶了,他们还没皮没脸地搀你。如果钱君英白丽不把他俩换下来,非出点事不可,有那么搀人的吗?一般搀人架着胳膊就行了,这两块料架着罗娟英的腋下,而且手背紧贴着她的侧胸,眼瞅着暗暗用劲儿往里贴真恶心!罗娟英也真是,也不言语,任这俩脏东西搀着挨着。我真羡慕钱君英,昨天刚到地头儿,罗娟英发现了一只小野兔,追了半天没追上,回到地头儿兴奋地抱着钱君英的脖子打起摽悠。我要是女孩儿该多好,天天给你买糖吃,整天搂着你,不算耍流氓。我想着想着,割麦子的动作也走了样。我特有女人味地割着,刚想直直腰看罗娟英赶上来没,不知谁在后面踹了我屁股蛋子一脚,我像一片瓦一样飞了出去,“妈的谁呀?”我边骂边爬起来,一手挥舞着镰刀。

    “你还骂人,叫你这半天,你耳朵聋了。”霍国强说。

    我大嗓门儿喊:“你凭什么踹我!”

    他说:“凭什么?去问罗娟英。”

    我跟着霍国强来到罗娟英跟前。高老师不知啥时候已站在罗娟英身边,罗娟英用手不住抹着眼泪。我一想坏了,是不是她把我看她小白兔的事儿告诉高老师了,高老师要问我,我怎么回答呢?不管怎么说,打死也不能承认,如果承认这个学校就没法呆了。我低着头半天才镇静下来。高老师说:“把头抬起来,看看罗娟英的手。”我一点儿一点儿地抬起头,罗娟英的手虽然没有完全冲着我,我也看到了她手心不止一个血泡。我用不解的目光询问高老师,高老师说:”你不会磨刀就不要给人家磨,你看你磨的镰刀,窝边大卷沿儿,有你那么玩命磨的吗?再厚的钢刃也让你磨没了。”

    霍国强说:“我看他就是成心。”

    郭凤慧也敲着锣边说:“他没安好心。”

    我听了心里这骂,操你妈的,郭凤慧呀郭凤慧,我不就没帮你割麦子吗?你就这么落井下石。

    他俩这么一起哄,我感到脸上烧得不行。高老师说:“行了,罗娟英,别哭了,镰刀肯定报废了,你帮别人打打捆吧。大家散了。”

    在我们班男生里论高度,我倒数第四,论身体素质,我是中等。但第一个割到地头的却是我。站在地头我不仅仅骄傲自豪,还有一分感激,我感激小白兔,感激她受了那么大的伤害也没有丝毫的责怪,感激她带着伤一直在我身后打着捆,感激她偷偷地告诉我,有人揭发我带头喊口号,霍国强张东旗王大力孙有炳都做了证明。我听完她说的话,泪如泉涌,我不是害怕,是深深的感动。十几年过去后,当我问起罗娟英为什么告诉我这一切时,她说那个年代心里装不了丑陋,看不得玩儿诡计背后整人,还有对我孤零零被出卖的怜悯。当时我向罗娟英保证,一定向高老师揭发他们一伙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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