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完饭，我下了楼，边走边想着去哪儿玩儿，家属院平房有一台21寸彩电，厂子食堂还有一台黑白电视。那时候的电视7点半才有节目，宿舍里有两拨人，一拨牌摊儿，一拨棋摊儿。

    大门口儿有一帮海阔天空的侃爷，这帮大多数都是一些走南闯北的人，有东北新疆回来的知青，有矿山的、建筑的、商业的、跑外的业务员。我有时没事儿也凑过去听两句，有时还插嘴打断他们的聊天，他们有几个人非常烦我接话茬，也烦我云山雾罩。有一个叫石军的经常趁我不注意弹我脑壳，有一次还扒了我的裤衩。今天这小子也在，他大声叫：“小子，过来，让石哥窜儿你一下。”

    我挥手说：“听说红旗厂演电影，去看看。”

    “这小骗子！”石军做出追我的样子。

    我飞快地向厂门口儿跑去，到了厂门口儿回过头看着家属院门口儿那帮人群。我想是回家属院看电视还是去红旗厂看电视呢？我问在厂门口儿坐着的周大爷几点了，周大爷回头看了一眼传达室里的电表说：“差10分7点半。你小子不会自个儿看？”

    我说了声“谢谢”向红旗厂跑去，刚跑到小吃部就看到杨英骑着车从马路上下了道，我高声叫着并向她招手，她看见我下了车，我走近前说：“干嘛去了？让你跟我们一块儿捞鱼你不去，你知道我们捞了多少鱼，足有二百多斤。”

    她把车推到路边说：“你不吹牛能死呀？我刚从运河回来，别说鱼了，人影都没几个。”

    我惊讶地说：“怎么，你也去了，我怎没看见你？”

    她说：“我还没见你呢。”

    我说：“明天你问问魏生京我们去没去，王大力还被马蜂给蜇了，疼晕过好几次呢。”

    她说：“你就编吧！”

    我说：“你说你去了，谁来证明？”

    她说：“明天你问罗娟英我去了不。”

    我迟疑地说：“今天你俩去了，去的大桥南边吧？”

    她说：“我们不去大桥南边，去大桥北边干吗？”

    我说：“嗨！我们过了东关大桥朝北边去了，那是见不着了。罗娟英没骂我们吧？”

    她说：“不但骂你们，还跟我吵了一架。”

    我说：“嘿嘿，有多大事儿呀？”

    她说：“今天一下午她就说白丽是个两面派，不让我们理邱红，可白丽阴一套阳一套，背着她给邱红过生日。我听了可不舒服了，前天邱红过生日，我们都去了，我在邱红那儿就呆了一小会儿，我怎么解释都不行。噢，霍国强骂我好几次了，我跟她说让她别理霍国强那傻冒，她怎么做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我说：“得得得，待会儿吃完饭，你把她约出来，我给你俩讲讲和。”

    她说：“讲什么和，我才不约她呢。”

    我说：“我把她约到你这儿来。”

    她打了一串车铃说：“她没跟我一块儿回来。”

    我急忙问：“那她呢？”

    她说：“因为没找到你们，我说回去吧，她说不回，我说你不回我可回了，你猜她怎么说，她说你不回是小狗。你说她说话多呛人。”

    我说：“她骑车了吗？”

    她说：“她找我玩儿来骑什么车呀。”

    我看着黑下来的天说：“今天你惹大事儿了，快把车给我。”说着我抢过自行车，杨英在后头喊着：“你快点儿回来，我在我姥姥家吃完饭，待会儿就回家，我妈明早上上班还骑呢……”

    杨英后头再说什么我就听不清了，那时我只有一个想法，以最快的速度骑到运河。

    到了西岸，我下了大道，上了大堤向南扎去。路两边的白毛杨遮天蔽日，路下齐腰深的草发出唰唰的响声，我大声呼喊着罗娟英，每呼喊一次都有夜猫子的回音，我完全进了黑洞，体验着宇宙的运河。我在想，没有罗娟英的期待，我会不会已经吓瘫在这个黑洞里？回答是肯定的，我之所以有前进的动力，就是罗娟英的期待注入到我的血液里，就是罗娟英在支撑着我每一根神经。这时一束强光从我身后射来，一辆摩托车从我身边飞过去，我心里艳羡之余骂了一句：操，牛什么逼，不就是一个邮电局送电报的吗？我们院徐继光他二叔就有这么一辆长江750。哎？是不是徐继光他二叔啊？我心里瞎分析着，一条车辙让我的车颠簸起来，我抬起屁股，一股冷风顺裆而过，刚才的黏热变成湿凉，一圈圈凉风回旋在我的周围，吹得我头发一炸一炸的。

    我嗓子干得要命，我舔了舔唇外，一片干咸，我又大声喊了一句：“罗娟英——你在哪呢——”我喊完吓了自己一跳，这哪里是喊罗娟英，说不好听点儿就是孤魂招野鬼。那声音在河两岸带着水声飘荡着，罗娟英如果在也应该听到了。

    前面有两道泛黄的路灯，那是铁道的路口。我紧蹬两下上了坡，刚过铁轨车链子就颠掉了，我心里骂着将车支好，这时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我把车推到路旁，趁着火车头照射的强光快速把链子套上齿轮，顺手向前摇了一圈儿，然后到路边拣了一块干净的石头蹭着手上的油泥。蹭完举起石头刚要向河里扔去，坡下的石台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蜷缩成一团，我看着背影失声大叫：“罗娟英！”

    我又叫了一声，那个身影迟疑地回过头，她披头散发趔趄着身子飘上坡来，在离我两三米远的时候忽地扑过来，像鬼一样贴在了我的身上，在抱住我那一刹那间死死地咬住我的脖子，我吓得差点儿断了气。

    我用尽全身力气抱着她摔在地上并滚在一起，我腾出一只手抠住她叼住我脖子的嘴，因用力过猛我手指头直接触到了她嗓子眼儿里的小舌头，她干呕半天，“哇”地一声哭出声来，随着她一声声抽泣我的魂儿才回到体内。她不是河鬼，她真的是罗娟英。

    我像捡到金元宝一样欣赏着她脏兮兮的脸，问：“没听见我喊你呀，我喊你咋不吱声呢，你成心吓死我呀？”

    罗娟英听了我的话没吭声，蜷缩在我的怀里抽泣不止，眼泪把我大襟都洇湿了。我摩挲着她的背，半天才止住哭声。我赶紧扶起她，让她先上了车，然后我从前大梁挎上腿，有力地蹬着脚蹬。罗娟英两手搂着我的腰，脸和身体贴在我的后背上软绵绵的，我拼命蹬着车。骑到闸桥路口她让我停了下来，她下了车坐在马路牙子上，从兜里掏出五毛钱说：“全买汽水吧，我渴得不行。”我把车支好，到路边冷饮店买了四瓶冰镇汽水，我将汽水礅在她的脚前，看她“咕咚咕咚”把两瓶汽水一口气喝完，又给她递过去一瓶。

    她说：“一人两瓶。”

    我说：“刚才我在冷饮店喝了一肚子自来水了。”说完给她打了一个饱嗝。她感动地看着我，拿起一瓶汽水塞到我手里，又拿起另一瓶撞了我瓶子一下说：“干！”

    我大口地喝起来，借着冷饮店的灯光，看着她顺嘴角流到胸脯上的汽水。她喝得一滴不剩抹着嘴，我问：“好点儿了吗？”

    她说：“好多了。”

    我说：“那么喊你，为什么不理我，是不是你还生我的气？”

    她回忆着说：“我当时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是发不出声音来。”

    我说：“那也应该知道我喊你，你在路边等着我呀。”

    她说：“我没有想到你会来找我。”

    我说：“你认为谁会来找你？”

    她揉揉眼睛说：“开头我想杨英会回来找我，后来我想我不回家吃饭我爸会到杨英家找我，知道我没回来我爸会骑车来找我，或到厂子要一个轿车来找我……后来这些想法一个个破灭了，感到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我害怕极了！”

    我说：“那你说刚才说不出话来，怎么又说出来了呢？”

    她说：“我也在纳闷，哎，咬你脖子的时候，你捅了我一下嗓子眼让我干呕半天，从那开始就会说话了。”

    我摸着脖子苦笑着说：“你为什么咬我？”

    她捂着脸说：“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又怕你跑了。”

    我说：“多亏是真的，要不死定了。”

    她抿嘴笑。

    我摸着自己的脖子自豪地说：“这个牙印，就是你喜欢我的印章。”

    她幸福地点着头。

    后来，我一直想，如果我俩在人鬼相拥那一刻把男女该办的事儿都办了，我还会像后来追她追得那么辛苦吗？掉过来我又想，罗娟英就是敞开了让我玩儿，我会吗？我敢吗？哪像现在的我，人老心不老，咳，后悔少不更事儿有什么用。

    我说：“快上车吧，你再不回家你爸妈非急死不可。”

    她说：“我才不早回去呢，我就让他们着急。”

    我说：“快上来吧，这个车还是杨英的呢。”

    她用脚踢了车一下上了车，说：“你今天回去也别还她车，明天再说。”

    我说：“你怎么那么恨她，就因为给邱红过生日？”

    她说：“你可别听杨英的，她满嘴都是谎话，你还记得她有一个覆亮膜采蘑菇的小姑娘的贺年卡吗？”

    我说：“嗯，见过。”

    她说：“现在还见得着吗？”

    我说：“好像最近没见过。”

    她说：“她给邱红了。”

    我“哦”了一声。

    她继续说：“这些事儿我都没好意思揭露她，可她在我面前却说她最讨厌邱红，说邱红当着人一套背着人又一套。你说，她不是在说她自己吗？”

    我说：“罗娟英，你往对面看看，那是不是你爸和你哥。”

    罗娟英在后头大叫起来：“爸！我在这儿呐，哥——”

    我将车停下来，他爸骑车带着杨英他哥从马路对面拐了过来，他哥下车就给了我一脚，说：“你们几个小怂捞鱼叫我妹妹干什么？”

    我说：“大哥，我没叫你妹妹。”

    他哥上来又给了我一脚，说：“还嘴硬是不，没叫她怎么跟你在一起？”

    罗娟英拉着他哥的衣服往后拽，说：“哥，跟他没关系。”

    他哥说：“爸，你听见了没有，他俩在一块儿都没关系。”

    “娟儿，你太不像话了，你都野成什么样了，你看看你满身的土，怎么弄的？”他爸说完盯着我。

    “爸，你看人家干什么？我什么都没干。”她扭着腰哭起来。

    他爸小声嘟囔着说：“行了行了，暑假不好好在家写作业，净出来疯跑。”

    罗娟英哭哭啼啼地说：“人家在家憋好几天了，想出来散散心。”

    他爸说：“有你这么做女儿的吗？你妈急成什么样了你知道吗？人家杨英怎么知道到点儿回家？你真不让大人省心。快上车。”他叫着罗娟英，又朝他儿子说，“你赶紧回家先给你妈报信儿，别让她瞎着急了。”

    我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的背影，刚想说句什么，杨英不知什么时候鬼一样到了跟前，一把从我手里拽过车把，嘴里嘟囔着说：“看你把车弄成什么样子了，挡泥板蹭得链子怎么那么响呀？”说着她慢慢地试骑着车，说，“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她没等我说话狠蹬两下车，转眼消失在夜色中。我走了几步站在北光仪器厂大门口儿，心想，这他妈都哪跟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