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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更新时间:2019-03-02 15:25:30 | 本章字数:7424

    我们那时候的孩子,兜里没什么钱。家里有条件的给个五六分早点钱,夏天给上三分钱买一根冰棍儿就不错了。我那时候比一般孩子来钱的道儿多不少,上高中时我哥我姐早已工作,家务有不少都是我做,星期一到星期六每天我妈都给我一毛钱让我买菜,我一般就买五分钱的菜,留下五分自个儿支配。有一次我看小齐售货员倒路沟里几筐菜,我站在沟上看了看有的表面还可以,我叫过红旗厂傻子刘炳全,给了他一分钱,让他下沟给我挑拣了一网兜菜,挑拣的什么菜我已经记不清了,可那天我妈骂我的话还言犹在耳:你心瞎眼也瞎,人家给你装什么你都要啊!啊?败家的玩意儿。那天我妈足足骂了我半个小时。可我摸着兜里省下的一毛钱,暗自心里那个乐呀。

    我爸让我打酒也是,给我钱让我到十三店打一斤酒,我打四两,回家的路上兑六两自来水,弄得我爸酒量猛涨,一边喝一边吧嗒着嘴说:十三店的酒越来越淡。有一次我爸喝酒和大老王较劲,人家喝一斤仅红了红脸,我爸喝一斤不到就钻到桌子底下。从那天起我爸把买酒这美差交给了我弟弟。长大后我弟弟跟我说:“哥呀,你做什么事儿就是太过,没个度,还记得小时候咱俩给爸打酒不,我也兑水,我一斤只兑二两。”

    我还有一项收入,让现在人说就是收保护费。那时候钱君英家生活条件好,父亲是银行领导,姐姐也工作了。我经常找她吹牛,从托儿所吹起,最后话锋一转:“记住,哪个女生欺负你跟我说,外校的小玩儿闹截你跟我说。”像这种关心的话一般说两次就跟她要一回钱,有时候我忘了要钱她还主动找我说:“哎,上次你怎么没跟我要钱?”说完就给我甩过一盒大前门,我接过烟抽上一支,把烟圈吐在她脸上说:“以后别买大前门了,我爸过春节才买半条大前门,我不能超过我爸。以后给我买绿叶的,九分钱一盒,或买春耕的,一毛四一盒。”

    她听了噘起嘴说:“我就给你买好烟超过你爸,以后买的比这还好,买牡丹的,怎么样?”你说她贱不贱吧。当然,我也需要很多付出。像课间时翻墙出去给她买高粱饴、酸三色,冬天放学帮她垛白菜,她自行车双铃丢了,我给她偷个双铃配上等等。

    上高中以后我烟瘾更大了,正常的来钱道儿已经满足不了我的需求,我和孙有炳、霍国强开始到两个厂子里偷铅偷铜,偷到铅字放在铁锹上,搁在火上烤成铅饼再卖;偷到铜片用锤子把成品砸成废料的形状再卖。我们大概两个月行动一次,有时偷多了能卖三四块钱,那可不是小数目,相当于现在好几百。我们一般选在星期天行动。

    我跟孙有炳那一次偷的是向阳厂制型车间。我俩从厂子厕所墙外翻入男厕所,女厕所隔一道墙就是制型车间后院。我俩翻进去,在院子里找了半天,找到了一块二十斤重的铅锭,我和孙有炳把铅锭抬到对着北墙的雨水口,准备天黑再拿走。我俩顺着原道,翻出女厕所外墙时被保卫科陈大驴发现,陈大驴“嗷”地大叫一声:“站住!到厂子里干什么来了?”陈大驴这么一叫唤,我俩撒丫子就跑,跑进男厕所,一踹一蹬就上了墙。从墙上跳下来,跑过一片开阔地,拐过杨富店小吃店向学校杀了下去。跑过学校过了马路顺着红旗厂北墙进了鱼庄,穿过村过了五里店到了通县火车站西站。

    我抬头看了看大厅里的表,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我俩出了大厅上了货站,像没头的苍蝇到处瞎踅摸。一个穿制服的铁路工人在远处向我俩喊,意思是让我俩快点儿离开这是非之地。我俩跳下站台,穿过铁道,向北边走,过了西马庄铁道桥我俩停下来,默默地望着通惠河的黑水。

    “歇会儿吧。”孙有炳坐在桥的台阶上。

    我说:“陈大驴认得我,肯定找我家去了,家是回不去了,往西走过八里桥就是朝阳,往东走是东关,往北走是顺义火车站。”

    孙有炳朝着河水嘀咕:“去顺义最保险。”

    我听了他的话,一脸茫然,顺义虽然挨着通州,我毕竟没去过。我只在1976年唐山大地震去沈阳路过顺义火车站,印象早已经模糊不清。我朝孙有炳说:“那就顺着铁道走吧。”孙有炳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使劲搓着两个手心。我看着由远而近的火车,载着一节车一节车货物飞驰而过,不胜感叹:“我要是飞虎队就好了,扒上车弄它两箱饼干面包什么的多来劲儿。”

    孙有炳躲着那些晒出松油的枕木说:“弄那么多你带得了吗?弄点儿饼干就行了,弄面包一天就馊了。”

    我听了他的话,舔着嘴唇说:“先别弄饼干了,先找点儿水喝是真的。”我俩停下脚步,四下张望。火车道两边种的全是玉米,东边离玉米地不远处有一个村子,房上有几缕炊烟一卷一卷的,像青灰色的麻花,烟囱是红肠色的砖砌成,上头收口处坐着一个粉肠色陶管。我猜想着那几户人家在吃什么,这么热的天,别问,肯定吃的是过水炸酱面。我吧唧着嘴说:“咱们也找点儿什么吃的?”

    我俩四下张望,不约而同地下了火车道,过了路沟一头钻进玉米地,我找到一个缨络娇嫩的玉米棒快速劈下,手僵硬地扒开玉米,我暗笑这个动作怎么像电影里日本鬼子祸害中国花姑娘的动作。我为什么也有这个动作?是饥饿对食物近在咫尺的渴望?我张嘴啃一口,又甜又香,大口地咀嚼,玉米浆溅了一脸。孙有炳也满脸飞白,我俩不禁互视而笑。一阵风起,玉米叶飒飒地响起,透过玉米秆玉米叶缝隙,夕阳的血红洒在了玉米地里,将一撮撮粉红缨络染得仿佛女孩儿的脸,让我感到一丝温暖。我俩每人啃了两穗嫩玉米,又撅了两根甜玉米秆,嚼得我嘴里木木地才停下来。我说:“有炳,甜东西吃多少都不解渴,还是边赶路边找点儿水喝吧!”

    沿着铁道我俩一人在一根铁轨上走着平衡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夕阳西下,余晖洒在遥远的天际,一片灰红,远方有几座烟囱耸立,那可能就是北京二热发电厂吧。地平线下的北京城被一片墨绿淹没了,高高的白毛杨蘸泡了墨汁戳在那里,阳光的味道这时更加浓郁,淡淡的星星眨着眼仿佛跟着我俩往前走。

    走到一个路口,北面的路上传来一段唱词:“饱也唱,饿也唱,唱就唱李家庄有个李三娘……”月光下唱歌的老者牵着一头牛走上铁道。我上前两步讨好地问:“大爷,这么晚了,刚收工啊?”

    老人警惕地正视我一眼,说:“收什么工,还得遛它一个晚上。”说完老者回头看了一眼老牛,老牛不时地向后坐着屁股,还不时地向上扬着头撩着老者手里的缰绳。

    我说:“大爷,这么晚了,怎么还遛牛呢?”

    老者审视我一眼说:“你是哪村的学生?”

    我马上答:“后面那个村的。”我怕老者再往下问是哪儿家的,马上又说,“今天考试不及格,怕回家早了挨打。这不,溜达一会儿再回家。”

    老者点点头说:“早点回去,省着大人惦念。”

    我看着老者腰中插着的烟袋锅说:“大爷,您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这么晚了还遛牛呀?”

    老人“唉”了一声说:“甭提了,下午刚把它骟喽,你不遛它两天它一痛坐在地上刀口就开了,就是不开感染是跑不了的。”

    我摸着牛背上渗出的汗水,说:“为什么骟牛啊?”

    老者带气地说:“骟牛,这社会,人都骟,甭提骟牛了。我七个儿子,三个被骟,一个儿媳妇被骟,还有一个再过两年生了孩子,不知道他俩谁被骟。”

    我手搓了一下脸挡住笑,强制自己别笑出声来。“大爷!你那两个儿子呢?”

    “那两个还没娶媳妇,娶完了,日完人,同样下场。”

    我说:“计划生育是国策。”

    老者抬高了声音说:“什么国策?刚解放,想着和台湾早晚有一仗,接着就是抗美援朝,没过几年苏联又闹掰了。怕打起来人手不够,让你可劲儿生。前些年和美帝建了交,又和苏联缓和了,看仗一时半会儿打不起来了,这几年人手富裕了就不让生了。”

    我惊讶老者有这么深刻的见解,我说:“大爷,您真是了不起的人,您怎么能知道这么深的道理呢?”

    老人不屑地说:“什么高深道理,我哥八个,四个当了共产党的兵都死在战场上了。一个当了国名党的兵去了台湾。就因为这个去了台湾的哥我们家划成份成了待定户。待定户你懂吗?”我和孙有炳使劲儿地摇头。“就是给你定台湾特务家属也可以,给你定烈士家属也可以。”老者说完走到路沟边尿了长长的一泡尿。

    看着老者的背影,我心想,这也就是在八十年代,要在文化大革命时期,这言论或多或少有一点儿问题。我想跟老者要一袋烟抽,又一想人家不知道嫌不嫌我脏,现在要有一张卷烟纸就好了。我看着老者腰间的烟袋锅,看着吊在裤带上长长的烟袋,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俩告别疲惫的老者和可怜的老牛,在路上东一榔头西一杠子瞎聊,但都回避着下午偷东西被陈大驴追得满世界跑的事儿。我说:“霍国强最看不起你了。”他说:“罗娟英更看不上你,你还不如罗娟英一小脚趾头。”我真想用更狠的话说他两句,可找不着合适的词儿。

    孙有炳说:“看你脸憋得通红,像是要拉屎,先说好,我可没有纸啊。”他说着凑近我说,“哎,你知道农村人拉屎用什么擦?”我看了他一眼想说用玉米秆刮,又一想,这么简单的问题我要回答不是弱智吗。我正想着他又说,“告诉你,用劈两半的玉米秆刮,霍国强就会这一手,他在咱学校的茅房里给我们做过表演。”

    我鄙视地看他一眼,说:“喂,呆会儿我拉屎没纸,你给我刮喽怎么样?”说完哈哈大笑,笑得我口水流进气管咳嗽不止。他大骂着我,说:“你就是霍国强的一条狗,他让你咬谁你就咬谁。”

    我听了这话,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向前一跨步,一个进身,一扭胯骨轴子,一个背胯把他摔倒在地上,接着迅速地把他的脸摁到了被太阳晒了一天的铁轨上,大喝道:“你这个大眼贼,骂我狗,还是霍国强的一条狗,霍国强在我这儿鸡巴毛都不是。”

    孙有炳在底下拼命地挣扎,不时地大叫:“烫死我了,烫死我了!火车来了,火车来了”

    我抬头一望,后方有一束强光像手电筒一样从远处射过来。我赶忙松开他,跳到路肩上,瞧着火车“咣当咣当”在我俩身边飞驰而过。我眯着眼睛,看见前面路肩有一个人影手里拿着一盏灯晃动,火车飞驰着从那人身边掠过。我俩掸下衣服上的尘土,想着前面的人一定是夜间巡道工,果不其然,那个师傅离我俩还有十几米远就打起招呼,他点头哈腰地说:“两位辛苦了!”

    听人家挺客气,我俩回着同样的话:“您辛苦,您辛苦!”

    等我俩走近,他狐疑地说:“你俩不是公安局的?”

    我上下打量着他,为了壮胆我说:“我俩下午跟同学打架,把人家脑袋花了,不敢回家,拍挨打。”

    他说:“我以为你俩是警察呢。”

    我说:“怎么,这边有人破坏铁路?”

    他说:“不是,前面不远涵洞下发现一具女尸,我们路警已经看过了,下午和县公安局联系了,不知为什么还不派人来验尸。”听说前面有死人,我俩吓得不敢走了,又充满了好奇感。

    我说:“就您一个人不害怕呀?”

    他说:“常年一个人走习惯了,那还怕得过来。”

    孙有炳翘起大拇指:“您真棒!”

    他往前望了一会儿:“这里是巡道的交接点,每天北面那个巡道的要在这儿和我交接。他妈的,这小子过了半个小时了还不到,兴许害怕死人不敢过来。”

    我气愤地说:“大叔,您查完了您这边回去不就结了。”

    他听着我的话,把工具袋往地上一放,坐在旁边的石台上,从兜里掏出烟荷包卷上一支烟,深深地抽了两口,长长“唉”了一声说:“你们不知道,巡道的有一个规定,超过半小时如果对方不交接,我必须继续向前检查,如果不向前检查,出了事故我占一半责任。他妈的,你说这小子坑人不坑人吧。”

    我坐在他前面说:“大叔,这还不好办,我俩正好向前赶路,我俩陪你去找他,不过,我俩也走累了,得喝点水,抽袋烟。”

    巡道工从工具袋里拿出水壶,说:“有多少都喝了吧。”说完把荷包袋递到我手里,打开信号灯照着。

    我喝了几口水,给孙有炳留了一半,我从巡道工手里接过一张卷烟纸,从荷包袋抠出烟叶卷了足足一大炮,孙有炳也卷了一大炮。我划着火柴把烟点上,小小地吸了一口,尝着烟劲儿大小。

    抽了一口烟,我说:“大叔你这个卷烟纸有点儿厚,赶明个我给你找一本印废的毛泽东选集,那纸不薄不厚卷烟才叫棒呢。”

    孙有炳也帮腔说:“大叔,他说话是真的,他爸是向阳厂管查大页,凡是印的有质量问题都要挑出来。”

    我越听越不对劲儿,用眼睛瞪着孙有炳,意思你再说就露馅了,他愣没看见似的还自顾说:“让他给您提拎一捆来,够您卷一年烟的。”

    我听到这儿过去狠跺了孙有炳一脚:“抽烟还堵不住你的嘴。”孙有炳“哎哟哎哟”闭了嘴。我把烟屁股弹了一道红红的弧线,落到路基下,说:“大叔,咱们赶路吧。”

    我们没走多会儿就到了涵洞,我用眼睛向下扫了一眼,真有一张草席鼓鼓的盖着东西,别说了,那一定是巡道工刚才说的女尸。一阵凉风从沟下吹上来,我浑身一机灵,孙有炳缩着肩膀,我俩想细看看又不敢,都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跟上巡道工。又往前足足走了一里地,在一个路口才碰上对方辖区的巡道工,他坐在路边抽着闷烟,看我们过来,远远地就站起来叫着:“陈师傅,我终于把您给等来了。”

    陈师傅看见年轻的巡道工破口大骂:“小马,你这个兔崽子,刚接你爸班儿几天,你敢耍老子。不看你爸的面,非活劈了你不可。”

    叫小马的赶紧说:“陈师傅,不是我耍您,您有所不知,今天不是我的班,是临时把我调到这班儿来的。我到晚上吃完饭才听说这个涵洞又死人了……”小马说着带了哭腔,“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陈师傅看样子气还没有全消,说:“死人怕个屁!我还以为你被火车碾死了呢,差点儿报了案。”

    小马听陈师傅左一句右一句地数落他,拉着哭腔着说:“是人都欺负我……”

    我一瞧僵在这儿了,赶紧上前劝陈师傅:“得了,您别生气了,这么晚了,我们仨给您送过涵洞还要赶路呢。”

    陈师傅说:“这么晚了,你俩也该回家了,省着家大人惦记。”

    我说:“我俩商量好了,呆会儿我俩陪小马回顺义火车站。明天在顺义县城玩一天再回家,那时候我们家大人估计气也消得差不多了。”

    我们四个人在路肩上鱼贯地走着聊着,路过涵洞都屏着呼吸,只听见走路的嚓嚓声。过了涵洞不远陈师傅停下来说:“就送到这儿吧,你们回吧。”

    我说:“那咱们后会有期。”我和陈师傅握了一下手,孙有炳上前也握了一下。小马打开信号灯,目送陈师傅消失在夜色中。

    我们仨往回走过涵洞,三个人不怎么害怕了。小马打开了话匣子,说他听他父亲说这个涵洞早年是个河道,六十年代后就断流了,涵洞的坡上有个娘娘庙,听说当年香火很旺,修这条铁路时娘娘庙“破四旧”给拆了,自那以后这就没有消停过,经常离奇地死人,而且还闹鬼。我说:“马哥,别聊瘆人毛的事儿了,聊点儿正经的,有水吗?”

    小马把工具袋往肩上背了背说:“早没了,刚才等陈师傅的时候都喝完了,不过,这儿离扳道房不远了,呆会儿到了那儿想喝多少喝多少。”

    他这么一说我流出口水,反而觉得不怎么渴了。我说:“那给我俩卷袋烟吧。”

    小马放下信号灯转过身把烟盒和纸给我俩,我俩一人卷了一炮烟,小马把火柴递到我手里。我把烟先给孙有炳点着,然后给自己也点上,听着小马继续海聊。

    听口气小马这个人极其简单,在家行五,没上完高中父亲提前一年退休,就是为了让他接班儿,他刚上班一个多月。我一算这小马也就和我们差不了多大,一聊到这儿份儿上,我就更随便了。我们仨有说有笑到了马桥扳道房,小马推开门,从里头拿出半缸子水,倒进了葡萄架底下的压水井。他熟练地压着水,孙有炳拿缸子接着水,喝完一缸子又接了一缸子,他喝了两缸子水,我也喝了差点儿两缸子水。在我的记忆中那水拔凉拔凉甜滋滋的,从那以后再没喝过那么凉那么甜的水。我俩接着水管子洗了脸,洗了胳膊,冲了脚,最后冲了头。我坐在石头台上,看着星光下小马单纯的眼睛一闪一闪的,说:“顺义火车站到了,我们到你那休息会儿?”

    小马说:“值班室只有凳子没有铺。”

    我说:“那你呆会儿下班在哪儿休息?”

    小马说:“我家离车站不远,下了班就直接回家了。”

    我说:“我操,那你上班困了怎么办?”

    小马说:“上班困了也得忍着,如果上头领导查着上班睡觉那就肿了。”

    我说:“那呆会儿我俩到哪儿睡觉?”

    小马说:“候车室里有长椅子,不少等车的在那儿睡觉。”

    我说:“在候车室睡还用跟你说你呀,随便睡就是了。”

    小马把井台上的缸子放回屋里,出来说:“那不一定,每年逢年过节礼拜天也紧着呢,这么说吧,就是我们路警和派出所不管你,车站的乞丐跟你找茬儿你也受不了。”

    我一听还有这么多道道,得,真是虎落平原被犬欺。

    我和孙有炳跟着小马来到顺义火车站,进了大厅,小马四下张望了一下,走到一个脏兮兮的乞丐身旁,跟那个乞丐说了两句什么,那个乞丐看了我俩一眼点点头。小马走到我俩身边说:“都说好了,你俩找个干净椅子睡会儿吧。”

    我不屑地看了一眼那个乞丐,心说:小马,我俩沦落到被乞丐保护的份儿上了吗?你他妈的让我们跟你去你家住就不行啊。我回头看了一眼孙有炳,说:“马儿,多谢了,后会有期。”

    小马说:“快睡吧。”说完他看了看墙上的表又说,“你们还能睡几个小时。”

    我说:“你还有多少烟,全给我俩留下吧。”

    他从兜里把烟盒掏出来,把烟沫儿倒在了我的裤兜里,最后把火柴和烟纸都给了我。我们互相告了别,看他走出大厅,我和孙有炳小声说:“小马没拿咱们当朋友。”

    孙有炳说:“大夜里的,两个陌生人,和你走几里就成铁瓷了,可能吗?你要是潜逃的杀人犯,把你领家去,人家不就成了窝藏犯了吗?”

    听孙有炳这一说,我的心里好受了很多。是啊,落魄成这个样子,就是朋友又怎么帮你?把你带回家,他同意了,他父母干吗?我俩的父母找来埋怨人家,人家说什么?我躺在一条磨得没了漆的双人椅上想着,孙有炳在我对面的双人椅上躺下。我俩一字而卧,孙有炳说:“先睡一觉,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我把胳膊垫在脑袋下,一会儿就麻了,翻了一个身,仰面朝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墙犄角挂着蜘蛛网好像老男人的胳肢窝儿,外面的火车轧着铁轨连接处“咣当咣当”地响,我两眼直勾勾看着车灯照着一块墙皮从头顶上飞过,然后灯光填满我的眼睛,晃得我动弹不得。那天我做了好多梦,我梦见铁路派出所把我抓了,一个雷子问我家住哪里姓甚名谁,我一一交代。雷子说:“你小丫挺的坑蒙拐骗抽,溜门撬锁拍婆子干哪一行的?”

    我说:“我绝对没拍过婆子,不信你查,我还没开鞘呢。”

    旁边的母雷子就笑:“没开鞘就不能拍婆子砸圈子?有人一辈子不开鞘照样攮人。”说完母雷子朝公雷子挤眉弄眼一阵坏笑。

    俩雷子给我做完笔录,通知我爸厂领导,厂领导亲自到我家找我爸我妈,让他们跟着一块儿来顺义领人。我爸当时只穿一件跨栏背心,打开衣柜翻找衣服,左一件右一件,我妈在一头破口大骂:“这个挨千刀的,随谁呀,啥时候学会偷东西了。”

    我爸说:“看他皮肤的黑劲儿随你。”

    我妈说:“我家祖上三代也没有偷东西的。”我爸说:“我听你说过,你来北京没路费,偷过生产队里的山楂让我爷给卖?”我妈说:“那不是你逼的吗,如果你给邮路费,我能干那事儿吗?你办的缺德事儿还有脸说?嗨,大热天的穿个汗衫就行了,穿个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装穷啊?”

    我爸说:“你懂个屁,我穿工作服代表我是工人阶级,毛主席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警察也不敢小视我,我穿旧工作服,说明我艰苦朴素,我没教育好孩子说明我是大老粗。”

    他俩越吵声音越大,直到把我吵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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