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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更新时间:2019-03-02 15:28:44 | 本章字数:8793

    第二次返校罗娟英跟我说,让我晚上六点在学校北墙外等她,在我记忆中这是开天辟地头一回。晚饭稀里糊涂吃完,刷刷牙,上回帮罗娟英出头与鸡崽儿决斗,被打松动的两颗门牙生满了黄渍,我照着镜子用铅笔刀刮了又刮,又冲冲头,脖子胸脯连带着擦了擦,偷着打了我爸一点儿发蜡,又擦了擦猪皮皮鞋,用十个脚趾使劲儿压了压朝前蹶起的鞋底,抬头扫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哼着《拉兹之歌》出了门。走着走着又怕家里的挂钟不准,拐到厂子传达室看看电表,心里才落了地。仰头望着门口儿毛主席塑像,他老人家正向我挥手,仿佛听到他慈爱地教导说:小鬼,可别乱来哟,你们可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啊。我向着毛主席像行了一个军礼:您就原谅我吧,我就这么一个毛病,我决不误了接共产主义的班。

    我们单位离学校不过两百米远,就是到学校北面荷花池也就四百米左右。我和罗娟英两家单位都是1956年支援北京建设外迁来的。我父母单位来自沈阳,前身叫关东印书馆,是张作霖出钱建的。罗娟英父母单位来自上海,前身是上海印务局。我们学校第一个名字叫向红五七学校,后来归了本地教育局改为北苑学校。学校南面是低洼的坑田,北面是更低洼的十几米宽的涝田,涝田的北面是一条常年不干的小河,再北面是一片荷花池。我站在荷花池西边的马路上看着汩汩的河水,想着罗娟英约我肯定有什么事儿,心里有点儿忐忑。

    这个时间马路上人车稀少,我蹲在涵洞的水泥台上,看见和罗娟英住一个楼的傻子大口结在小河里摸鱼。听罗娟英说:大口结嘴里满口是牙,说他没有童年,她小时候看大口结就这么大个,十多年过去了,还没变样,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多大岁数。

    一声军号似的汽笛声从远处传来,我的后面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一辆苏联嘎斯51从我身边晃过。我慢慢地扭过头,看着那辆车尾哆哆嗦嗦往外倒着烟,那些烟的香味儿和没有燃尽的汽油味儿混在一起,黏在空气中久久不能散去。我站起来,伸了伸腰,抠了抠树上朽去的树皮,想坐下待会儿,又怕把新换的裤叉弄脏,待会儿让罗娟英看着又是一条烦我的借口。又一想,去他妈的,她什么时候不烦我呀,当我坐下的时候,舒服之余又自我批评起来,对罗娟英千万千万不要有一丝一毫烦恼情绪。

    大口结手里捏着一条小鱼上了北岸,从河边拎起鱼兜,小心翼翼把鱼放进兜里,又下到了荷花池里,听到他啪啪踩响的水声,池塘里此起彼伏的蛙鼓骤停。一大群色彩斑斓的蜻蜓被大口结趟起的水花惊起,在离荷花一米高的空中盘旋,一会儿,大口结没入荷花丛没了人影。听罗娟英说,大口结在水里憋气,一憋十几分钟不出水面,我听了当然不信,可有时候看见他下了水,真就一天没了踪迹。你认为他淹死了,没过几天他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就这么神。你别看他不会说话,可耳朵听力极好,听罗娟英说,他是靠听力摸鱼。爱信不信,反正我信。总之,大口结有许多诡秘之处。罗娟英有时跟我气不过,就说,你怎么跟大口结一样。这要是别人说我肯定是讽刺,罗娟英说,我分析了一下,有百分之五十是奚落,另百分之五十是夸奖。你想啊,大口结是傻子,雷锋也是傻子,雷锋说过:我就要做革命的傻子。在罗娟英的心目中,我和雷锋是一个高度。我就是要做罗娟英心目中的傻子。

    阳光洒在京津公路上,路边参天的杨树披着金色的光。路西边的芦苇尖上有点点蝴蝶在飞舞,暗绿色的河水向东慢慢地流淌。我低下头看着涵洞里的水声喧哗,翻着一股股浪花,在浪花里挤出的白色泡沫儿随着河水东去。我捡起一块石头朝河里投去,河里溅起一片水花,我又捡起几块石头,刚一抬头,看见罗娟英顺着西墙根朝这边走过来。

    我扔下石头拍了拍手,意思和她打个招呼,我下了路沟迎过去。她看我一眼,然后拐过北墙,我跟在后面。她裙子的下摆在野草的梢头甩着,有不少高出的野草掀着她的裙边儿,我的小短腿在后面紧捯,就像兔子一样一耸一耸地蹿跳着。一会儿她走得慢了下来,不时地回头,她越不说话,我心里越扑腾,可能有什么事儿要发生。

    北墙外的小路只有一人宽,坡边长着一簇簇荆条和野蓖麻,罗娟英的手一次次拨着眼前的蓖麻叶。我在后面揪着所有挡过她的叶子,蓖麻秆溢出浓烈的生蓖麻味儿。“后面好像有人。”她说着停住脚步,屏着呼吸。我说:“我怎么没听见?别神经了,这是我的脚步声。”她停了片刻摇着头又往前走。走到一个斜拐角,她停下来,说:“就在这儿待会儿吧!”没等我说话,她找了一个平整的石楞儿,将一块儿手绢儿铺屁股下坐下,我为了不惹她烦,在离她一米多远的地方坐下。我指着五十多米外的一根电线杆子说:“咱们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根电线杆吊死过水泵厂的一个会计,听李小燕说,那是她家邻居,因为贪污了三十多元钱。你还记得吗?我听李小燕说头几年还闹鬼呢。”她嫣然一笑:“你尽记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不过,我不怕鬼,我怕……”我问:“你怕什么?”她又是一嫣然,说:“我怕你。”

    “这个世界究竟谁怕谁?”我引用着毛主席语录。

    她说:“这么说,你怕我?”

    我说:“希望一辈子,还想接受你的再教育。”

    她说:“还是让你妈教育你更好。”此时荷花池里两只青蛙在一问一答。接着三只,四只,无数只,“呜哇呜哇”地在池水里吵得不行。

    我说:“大口结坐在岸上数鱼呢。”

    她说:“他怎么还不回家呀?”

    我手拢着嘴大声喊着:“大口结,你姐让你回家吃饭呢!”我的声音居高临下砸在水面上啪啪直响。

    罗娟英嗔怪着:“个子不大嗓门儿不小,你吼破嗓子他也听不见。”她看着荷花池里惊起的蝴蝶说,“前几天,张东旗送我两只红蝴蝶,好看极了,我每天都打开看。”

    我猜测着说:“想必夹着的笔记本也是他送的吧!”

    她脸一下红到了脖子,说:“你怎么知道?你不送我,难道别人送不行啊?”我听着她不高兴的话,知道自己又失言了,讨好地说:“想知道这片荷花池里的蝴蝶为什么都是红颜色吗?为什么这些蝴蝶一出北苑就死吗?”她睁大眼睛望着我,然后把头拧过去,给我一个后脑勺儿:“洗耳恭听。”

    我说:“你能不能像看葛老师那样看我一眼。”

    她回过头瞪着我。

    我学她做了一个深情状。

    她红着脸说:“瞅你那样,你跟葛老师怎么比,个头?长相?学问?”

    我说:“他多大,我多大?你等我长熟了,他有学问,我学问比他大。我名字就比他有学问,伟成,伟大的成就。葛天顺,多俗气,听说外号叫大顺、大顺子,魏生京他家的狗就叫大顺子。”我龇着不齐的牙。

    她轻蔑地“哼”了一声:“中国有两个皇帝的年号叫天顺。”

    我说:“不可能。”

    “一个在元代庙号年号都叫天顺,一个在明朝也叫天顺。”她自豪地说。

    我自言自语地说:“哪儿那么巧。”

    她说:“还有更巧的,李自成推翻明朝国号就叫大顺。葛老师的一个小名都开宗立派。”

    我说:“那也不是皇帝叫他的名,是他叫人家皇帝的名。”

    她说:“你真能胡搅蛮缠。哎,你还讲不讲蝴蝶的事儿?你不讲我走了。”

    “讲讲讲!”我是怎么勾起那么多话,怎么那么点儿背?我赶紧往回拉,“这也是明朝的事儿。”

    她说:“你就会顺杆儿爬。”

    我说:“据说咱们这儿在明朝永乐年间就叫北苑了,是历朝历代皇家养战马的苑子。五里店的西南以前有一个土长城。”

    她说:“五里店不就在水泵厂西边吗?”

    我说:“没错,村的北面接金闸河,就是现在的通惠河,土长城在南边正好围了一个半圆儿,扣在了通惠河南岸,那时苑里林草茂盛,朝廷专事养马,所以叫苑,又因大兴县有一个南苑,咱们这和大兴县比居北,所以叫北苑。”她听我有板有眼地讲述,聚精会神地看着我。

    “到了明朝万历年间,因为皇上在位时间太长,太子不能长时间闲职在家,万历就让太子统管全国战马。你知道统管全国战马相当于什么?就相当于现在的空军司令。

    “空军司令?”

    “那时候没有飞机,打起仗来跑得最快的就是战马。”

    “嗯,听着挺有道理的。”

    “太子几年也不去全国巡查一次,不是呆在南苑就是呆在北苑。北苑因离故宫最近,又因通惠河行船方便,太子一年四季基本都呆在北苑,他死的时候就埋在了水泵厂西头。那些三米多高的石瓮仲、石人、石马在文革破四旧时被咱们学校红卫兵就地掩埋,我哥我姐他们都去了,挖了一个多星期的大坑,才全给埋上。”

    罗娟英说:“我听说过,那就是太子墓呀!”

    我说:“可不,咱们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咱们学校东面平坟,你知道不?”

    她说:“怎不知道,那时陈老师不让去看,我就没去。”

    我说:“五台推土机推了三天三夜。在最后一天晚上,听六指他爸说,当推到那个高土坡时,推土机前的大灯灭了,推土机直接开进了棺材,只听砰砰砰三声巨响,一道蓝火把推土机点燃,烧了足有三分钟,把六指他爸吓得赶紧去村里叫人。等他把村里人叫来,司机正趴在驾驶室里酣声如雷,六指他爸将司机叫醒,让他把推土机倒出来。你知道棺材里有什么?”

    说到这儿我卖个关子,想掏烟抽,怕她讨厌,又停住。

    罗娟英起来轻轻地扭着腰,过来推着我肩膀:“说呀,说呀!”我站起来装腔作势地躲着,然后把着她两只胳膊将她推回小手绢儿上坐下,我顺势凑到她旁边坐下,继续说,“棺材里有一个锅盖大的马蹄子。”

    “怎么就一个呀?”她问。

    我说:“听六指他爸说,这是太子的战马冢,那匹战马在里面修炼了几百年,推土机把墓一推开它就跑了,留下的马蹄子,很可能是战马生前有旧伤,或因脚伤而死。”

    罗娟英撇撇嘴说:“六指他爸掏了一辈子大粪,他嘴里出来的话还有好味儿?”

    我往她跟前凑了凑说:“我问你,咱们教室前面那一大圈松柏你知道有多少年?”

    她停顿了一下说:“少说一百多年了。”

    我说:“三个一百多年也不给你。咱们学校就是马冢,我哥他们备战时挖防空洞,挖出上百吨马骨头。”

    她说:“行了,啰嗦半天,关于蝴蝶的事儿一点儿没讲,尽讲一些瘆人的事儿。”

    我看她被故事吸引了,说:“我想拉你的手……”说着手伸了过去,罗娟英哼了一声躲开了。

    我找着面子说:“先拉一秒钟。”

    她说:“不行!讲好了可以,我不会食言。”

    我说:“咱们学校除了马路西边,北面、东面、南面是不是都比学校低不少?”

    她点头。

    “你说学校像不像一个马蹄子?”她点点头。

    “咱们学校这个高台,最早叫驯马台,咱们门口儿的松树林叫拴马林,战马到了一岁就开始驯养了,这个工作量非常大,要想驯好一匹合格的战马,至少需要一年以上,合格了发往兵站边关。这也是最后办交接手续的地方,每年一到这个时候,旌旗招展战马咴儿咴儿,甭提多热闹了。驯马师拍着一匹匹自己驯好的战马,挥泪无语,战马回首嘶鸣,从生下来就没有离开过苑囿,马上就要服役于疆场,能不激动吗?”我手指着眼前的这条小河说,“你别小看这小河,在明朝的时候它叫饮马河。历朝历代北苑养马也没低于几万匹,你想,哪有那么多水槽子饮马,旁边的荷花池是太子饮马的池子,最早叫太液池,也是太子的后花园。太子有两个贴身丫鬟,一个叫红云,一个叫红霞。这两个侍女,一个瘦点儿,一个胖点儿,瘦的清秀,胖的丰腴,这么说吧,美得和你有一拼。”听到这里她朝我一撇嘴,她知道这是对她的一种赞赏。

    “话说这两个丫鬟长到十八岁,你想哪有女孩儿不思春?出出进进,一来二去,她俩就跟太子底下的两个武官弄得不清不白,这事儿很快传到了太子耳朵里。太子很苦恼,调查吧,怎么调查?就是调查明白了,又怎么处理?让皇上再知道了,连自己家里的事儿都整不明白,还管国家大事儿?不处理她们又如鲠在喉,太子因为这事儿茶不思饭不想,贴身的太监看主子这样,都替主子想辙。其中有一个老太监给太子出了个主意,他说:宋朝包拯在临死之前,曹皇后为了整治后宫,委托开封府专门监制了一把枣木铡刀,铡刀刚制作完包拯就死了。据说包拯的死因和铡刀有点儿关系。你想呀,皇上的女人都准备开铡,他镇不住了。当然这只是民间一种说法。这把铡刀被咱永乐老祖宗北迁时,路过开封府将它带到北京,现在就放在故宫的后花园儿。这盘铡刀叫乱淫铡,专铡淫乱女子,奴才派几个太监回宫把铡刀请过来,晚上放在太液池里,太子找个理由让她俩下到池子里,如果没事儿,也洗清了她俩的清白之身,如果给铡了,罪有应得。太子听了很是赞同。在明朝,太监参与政事是一大风景,历史上有名的太监都出在明朝,像我们耳熟能详的郑和、刘瑾、魏忠贤、冯保、王安、王振、汪直、怀恩。”我看她呆呆地盯着我,心里甜滋滋的,继续说,“第二天上午,几个太监坐船回到宫里,和总管太监撒了个谎,说苑子里铡草的铡刀不够用,军需紧急,借用几日。他们在头吃晚饭前赶了回来,当天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乱淫铡放进了太液池。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太子带着红云、红霞和几个太监来到太液池吟诗赏花,临近中午,太子说:‘上星期王太医从宫里来,说我虚火太盛,给我开了几服药,服后几日不大见好。昨天晚上突然想起父皇给郑贵妃做那把玫瑰椅的时候,冯总管给父皇介绍他们老家一个治虚火上升的民间秘方。我之所以对这个秘方现在还有印象,是父皇上朝时将这个秘方说给大臣们听了。宰相张居正当时就参了父皇,众大臣也跟着起哄,最后张居正说:希望皇上多上几天朝,别老在后宫跟一帮妃子太监天天琢磨木匠活儿。你们知道那个秘方是什么内容吗?’他问着几个侍女太监,她们频频摇头。太子停下脚步,望着太液池的河水,说,‘这个秘方,方中有方,第一个方子:未及笄女子口含隔年莲芯一个时辰嘴对嘴让病人服下;第二个方子:有肌肤之亲的女子将隔年莲芯放入阴部一个时辰滋润后,病人口对阴部吸服;第三个方子:及笄女子亲自采莲,用自戴银簪搅拌煎熬莲芯一个时辰。’太子转过身问红云红霞,你俩用什么方法呀?红云红霞听了又气又乐,气的是太子明知故问,她们早已过了及笄之年,气的是想试探她俩干过那种事儿没有,高兴的是太子求自己办事儿,就等于国家二把手求自己办事儿。她俩忙不迭地挽起衣冠裙裾,争先恐后往太液池里跳,谁都想采最大最好的莲子献给太子。兴许太子一高兴,晚上把自己留在床前伺候一夜,来年怀上点儿不明不白的骨血,这一辈子就熬出头了。红云红霞叽叽喳喳,刚下到池里,就听池水像开了锅一样,噗嗤噗嗤噗嗤一股股血水翻腾,太液池里一会儿就红了半边。你说怪不怪,她俩的肢体皆无,衣冠裙裾一点儿都没破损,在水面上漂着,在阳光映照下像一片红云,像一片霞光,一会儿整个河水被染得血红。”

    罗娟英眼睛瞪得老大,望着荷花池,仿佛那池水就飘着红云红霞的衣冠裙裾。

    “传说那两个丫鬟死时已有身孕。第二年的夏天,那两个未出世的孩子就转世成了蝴蝶,蝴蝶周身鲜红,一雌一雄。说也奇怪,只要你逮了它,将它带出北苑地界,活不到一天就会死掉。”

    罗娟英好奇地问:“为什么呢?”

    我说:“她们是宫里人转世,一般的地方养不活。”我话头儿一转“张东旗给你的时候是不是死的?”

    罗娟英频频点点下颌。

    我自信地晃晃脑袋:“他们家住二六三医院,蝴蝶出了北苑,自然活不了。”

    罗娟英不住地点着头。

    我看着她眨着眼说:“你没感到北苑地界的人比别的地界的人漂亮吗?”

    她点头笑着说:“你也生在北苑,为什么长得那么意外呢?”

    我说:“一家有一个漂亮的就行了,有你长得天仙似的就够了。”

    她捂着心口儿笑得岔气儿说:“谁跟你一家?快接着讲。”

    我说:“太子望着河水,一下就傻了眼,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看着几个太监,几个太监也傻了。敢情真铡呀,他们真正体会到了包黑子的厉害。太子最后沉重地说:以后别叫太液池了。几个太监忙说:殿下,您不给赏个名字,这池水就废了。太子转过头,沉吟片刻说,就叫荷花池吧。”

    罗娟英捂着嘴,似信非信。

    我顿了顿说:“几百年过去了,凡是有奸情的女子到现在也不敢下河洗脚挖藕。”

    “你净瞎编。”

    “不信,你下去。”

    “我凭什么下去,”她把脚收紧,“我下去没事儿怎么说?”

    我说:“你当然没事儿,你又没有奸情。”

    她说:“我就不信,乱淫铡放在水里就能铡人。那个年代没有电,怎么铡,除非水里有水鬼。”

    我说:“你太聪明了!我给你再说个事儿你肯定不信。咱们北苑有一件文物级的墓碑。”我故作神秘地沉吟了好一会儿,“哦,我想起来了,叫大金崔尚书小娘子史氏墓志铭,现在咱们县文物管理所保存着,一方上好的青砂岩石,后面的铭文我还有许多印象。说的是金代,有一位崔姓礼部尚书的夫人三十五岁病逝,她生前孝敬公婆,和睦邻里,勤俭持家,尤其是当家中遭遇一场大火,丈夫在这场大火中丧生,万贯家财被毁,但她并未悲天怆地,而是继续维持着一家人的生计。铭文还说,在金代人们都效法佛教火化,史氏死后,火化其舌不灰,其阴如初,佛教称这种舌为‘青莲’,称这种阴为‘真莲’。女子做到这个份儿上也就是最高境界了。我说的这些如果你不信,我四叔就在县文物管理所,咱俩找个时间可以去对证。”

    她迟疑片刻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从哪儿你听来的?”

    上头讲的这些故事,有一半是听张东旗他爸讲的。刚才听罗娟英说张东旗送给她两只蝴蝶和一个笔记本,我心里非常不舒服,我就不说是听他爸讲的,就说我四叔告诉我的。我正想着怎么往下编,罗娟英冷不丁说了话:“哎,我从小就挺佩服你的,真的真的。嗯……认你做哥哥怎样?”

    我脱口而出:“好呀!”

    她说:“只是哥哥,没有别的关系。”

    我愣愣地看着她,她说:“咱俩不合适。”

    我说:“哪儿不合适?”

    是不是因为我和孙有炳拿了厂子的东西?是不是因为我干的那些不着调的事儿?我看她不说话,迟迟疑疑地说:“其实,我拿厂子东西,是想给你买点儿礼物。”

    “徐伟成,可不能胡说,我可担不起!”她小声嘀咕一句,我当时没有听清,后来细想她会这么说。

    我情急之下攥住她的手,她没有把手抽出去,只把脸甩过去不再看我,说:“我和张东旗好了一个多月了。”

    听了这话,我脑袋当时就大了!我说这些日子张东旗怎么对我那么好,主动送我军帽、军用皮带,原来是为了抄我的后路,堵我的嘴。我摘下那顶绿帽子,往地下一摔,站起来。接着又去解皮带,罗娟英站起来上前一步捏紧我的手,说:“你不能这样,没想到你反应这么大!其实太突然了……”她攥着我的手没有松开的意思。

    她低着头说:“我也没有办法,原谅我吧!再不,你摸两下,算我还你的人情。”说着,她腾出一只手,解着胸扣。罗娟英这一举动,一下把我给震住了,这一切的一切如她所说,太突然了。她解开了两个扣子后手捂在胸前,我痴痴地看着她袒露的胸沟,口干得要命,脑袋里一片空白,空白的地方全是灰黑色,只有中间一点点亮光。我使很大劲儿将眼珠子向上翻了翻。

    罗娟英红着脸解释说:“在学校不束胸太寒碜,放了假没束,别瞎想。”其实她没有必要解释,她认为胸大是女孩子的一种丑陋,殊不知这正是我一生将为之付出一切的地方。我的思想融化着,我朝着梦想一点点靠近,我的血管收缩,呼吸加快,手已经触到她的前襟,两个小白兔,其中一个已经探出头来,咻咻地叫。我知道当我完全剥开那一瞬,她会有一点儿拒绝,那是女孩儿正常反应,应该的,如果没有就不是罗娟英,如果没有就没有味道了。当我将她往怀里一带时,即将迎接那半推半就的矜持时,只听有人在身后大喝一声:“住手!”这个声音和身影同时落在我俩中间,我俩就像吸铁石的两极瞬间分开。张东旗站在了我俩中间。

    张东旗说:“我就知道你要耍流氓!”

    罗娟英一边系着扣子一边说:“你怎么来了?”

    张东旗说:“我就担心你吃这丫挺的亏。”

    “真是的。”说完罗娟英一拧身扭头就走。

    张东旗看了我一眼,“哼”了一声,追罗娟英去了。我迟缓地将皮带扎紧,感到周身疲惫不堪,我捡起帽子走到马路上,正碰着大口结,我叫住了他。他向我龇着满口东倒西歪的牙,我将那顶绿帽子郑重地戴在了他的头上,说:“这是罗娟英让我送给你的。记住,每次见着她都要敬个军礼。”大口结扬起头,晃着脑袋,张着鳄鱼一样的大嘴,一只手抠着嘴,一只手揉着眵目糊激动地哭了,边哭边朝我行军礼。后来听罗娟英说:“大口结戴上这顶绿帽子,遭到过七八次抢夺,他为了捍卫这顶绿帽子,不知挨了多少打。”

    和罗娟英分手以后,我经常去约会过的菜窖,盯着她在墙上画的小人,感到她画的不是别人就是我。那几个小人不知是她画得不好还是故意而为,极其丑陋。我不止一次地问那些小人,是我的行为丑陋,还是我做人就是个小人?如果是,你指出来,如果不是为什么让我承受那么大伤害?我巡视着一伸手就能够到的水泥顶子,巡视墙角挂着的蜘蛛网,再往里走阴冷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我知道最里头肯定有蝙蝠在注视着一切,我不想让那些阴鸷的东西打搅我的思绪。

    阳光从窖口儿洒进来。罗娟英每次约会都站在离窖口儿一米处的墙边。她很少主动说话,往往是我说十句,她说一句,实在没办法了,她就嗯啊地搪塞。只有一次她很来电地和我聊了起来,那是因为我写了一篇作文《我的童年》,语文王老师当范文念了,那天晚上她每看我一眼都带着微笑,笑得我直起性,有好几次想拥抱她。她一直叨咕:“没想到你也会写作文。”听了她的话,我很伤心,她太瞧不起人了。

    我的那篇作文写了我从一岁到十岁的成长历程。王老师有一个习惯,他特别喜欢将那些有点儿蹩脚的但还有可取之处的作文拿出来分析。那天王老师还没念完我的作文,有的女生已经乐得趴在了桌上起不来了。王老师说:“同学们不要笑。”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说,“这篇作文有许多可取之处。第一,作者叙述的文理脉络非常清晰,有的情节描写得准确而风趣。比如,一岁时会吹口哨儿,粗看是不可能,细细一想,当母亲把着孩子尿尿的时候,母亲吹着口哨儿催尿,孩子跟着母亲学着吹一两下,这个情景我曾经看到过。第二,两岁帮妈妈糊纸盒,咱们在座的同学大部分人都经历过,给妈妈递点什么小东西,两岁的孩子完全可以做到。第三,五岁会说话,这个有点儿晚,小孩会说话,一般不能超过三岁,不过历史上也有例外,我记得明朝解缙,据说七岁才会说话。他家境贫寒,但极其聪慧,有人问其父作何生计,他大夸其辞:严父肩挑日月,慈母手转乾坤。不了解他的人听了都暗惊不已,不知他父母为何高官。其实他家开了一个豆腐坊,父亲日夜担水,母亲用手推磨。毛主席在《改造我们的学习》一文中曾引用过解缙的一联诗: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好了,话说回来,徐伟成的作文就这么发展下去还是会写出很不错的作文的。可写到最后说:十岁就会唱《拉兹之歌》,这就不对了。你现在十七岁,《流浪者》电影在中国上映刚一年多,七年前你就会唱,这不是胡说八道吗?一篇很不错的作文,就这么被糟蹋了,给六十……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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