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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更新时间:2019-03-02 15:37:03 | 本章字数:5684

    10月6号是我的生日。钱君英让我去她家过,下午她约几个女同学,到底约了谁,暂时保密。我和孙有炳上到六层,刚要敲门,钱君英迎了出来,我们互相问候着走进西屋。屋里陈设简单干净,靠窗西墙有个大衣柜,旁边一个酒柜,那时的酒柜就是柜子隔出一部分,放上一个推拉玻璃门。里头放两瓶二锅头酒和一套凉杯。柜子对面是张宝石蓝色的双人床。床头有个落地灯,灯旁有一台跟我们家一样的飞燕牌缝纫机,门旁边有两把半包沙发,对面墙上有两张奖状。屋里的味道很清新,不像我常去的几个同学家里,比如霍国强家膻腥的羊羓子味儿,孙有炳家菜汤加油捻子味儿。我们家什么味儿自己闻不出来,反正没有人家味儿好闻,这个味儿让你闻了就不敢造次。钱君英从茶几底下拿出一个烟缸放在茶几上。

    “今天盘儿够靓的。”我边说边看她。

    她不好意思地说:“净瞎说。”

    “真的!真晃眼。”

    “得了,得了,呆会儿有比我还晃眼的呢。”

    “特有范儿,是不是?”我问着孙有炳,孙有炳点头说:“是。”

    “留着点儿,罗娟英、白丽马上就到了,呆会儿可别没的夸了。”

    我说:“她们还没到?我以为在东屋等我去请呢。”

    她说:“你还真得请一次,前几天我给你说的英兰先到了。”

    我站起来,她说:“得了,冒失地闯进去把人家吓着。”她去东屋领出一个姑娘,姑娘低着头瞥了我和孙有炳一眼。

    钱君英说:“介绍一下,我的同学,英兰。”她又转向我,“徐伟成。”我欠了一下身。“孙有炳。”他点了一下头。

    英兰长得个头不比我小,脸圆圆的,白白的,嘴唇红得透亮,梳着两条粗黑的大辫子,花格衫,蓝裤子,说实话,如果嘴唇和脚再小一点儿,活赛唐宫画上的美人。我问她家里几口人,家里老几,有没有哥哥姐姐等。其实,我问她这个那个,主要是问她有没有哥哥,如果有哥哥,接触深了一定要慎重,别因为交友不慎挨顿暴揍。我刚聊到主题,就听钱君英从阳台上喊:“快上来,他们都来半天了。”

    罗娟英和白丽进了屋,起着哄地向我祝福。我起来向她俩一一拱手表示感谢,说实在的看到罗娟英我心里不自在,但感谢她来给我过生日是诚心诚意的。

    我说:“长这么大了,也没过过生日!”

    罗娟英问钱君英:“你们家床什么时候挪的?”

    钱君英瞅着我说:“昨天我跟我爸挪的。”

    罗娟英说:“挪它干什么?”

    钱君英说:“呆会儿你就知道了。今天随便玩儿,昨天晚上我和我爸商量好了,我爸回奶奶家了,明天晚上才回来。”

    白丽说:“我可陪不了你们,五点钟我就得回家做饭呢。”

    我将买的三斤糖块从书包里倒在床上,然后一把一把地给她们抓着。这时楼底下有人喊钱君英,她跑到阳台向下面挥着手,回屋说了声:“我下去一趟呵。”罗娟英说:“录音机送来了吧?”钱君英点点头。

    我说:“怎么还借了录音机?”

    罗娟英说:“君英跟她姐的男朋友借的,还是两个喇叭的呢。”我听了兴奋不已,上世纪80年代初家里有录音机的极少数,两个喇叭的就更稀少了,如果四个喇叭的就是大亨了。当时两个喇叭的需要三百多元外汇券才能买到。

    钱君英手里拎着两个喇叭录音机气喘吁吁地进了屋,她小心翼翼地将录音机放在酒柜上,把手里两盘磁带也放下,插好电源,按下按键,一曲邓丽君的《小城故事》娓娓飘来。在那个年代邓丽君火成什么样,怎么形容都不过分。这么说吧,我每次听邓丽君歌曲,在外头听到了走不动道,在家里听得趴在床上。那优美的旋律缠绕在我的身上,让我动弹不得,那每个张力十足的节奏敲在我骨关节上麻酥酥的。那甜美的歌声能淹没我所有的记忆,让我成为白痴。一曲《小城故事》把我送到遥远而亲切的小城里,让我流连忘返。接下来一首《小村之恋》,当唱到“啊,问故乡,问故乡别来是否无恙”那凄美的呼唤时,让我颤抖得有点过了劲儿。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所以我求求你

    别让我离开你

    除了你我不能感到

    一丝丝情意

    ……

    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点燃了我对梦幻中的她的憧憬,点燃了我对现象中的她的爱情,当然这种情感是云中的雾中的歌声,邓丽君就像神话里的白天鹅,而我不过是趴在污泥里的癞蛤蟆,“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我情不自禁跟着唱起来。钱君英换了盘磁带,《甜蜜蜜》甜美的旋律美得人人昏昏欲睡,“梦里梦里见过你,甜蜜笑得多甜蜜,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我又随着唱起来,痴痴呼唤着冥冥中那个“她”。钱君英和英兰站起来,俩人对着跳起了摇摆舞,这个举动大大出乎我的预料,孙有炳睁大眼珠子吞着舌头。要知道,那时候“摇摆舞”这个名字我听说还没几天,她们什么时候学的这个舞呢?她俩肩膀和屁股虽然扭动不大,但离这么近的距离观看摇摆舞还是第一次。她俩在《千言万语》慢慢的乐曲当中跳着四步舞,甭说了,我激动得五官已经无法回到原位。当钱君英跳完一曲,翻转磁带时,我问:“你们跟谁学的,什么时候学的?”

    钱君英说:“自学的,刚跳了两次。”我夸张地吐出舌头。“不信你问白丽,就是我俩在家瞎学的。”

    英兰说:“这个舞就是扭屁股,摆肩膀,只要跟上曲子节奏就可以了,没什么复杂的,呆会儿咱们大家一块儿跳跳试试?”

    罗娟英恍然大悟地叫道:“原来你挪床就是为了跳摇摆舞呀!”钱君英脸色绯红地说:“刚学的,跳得不好。”

    钱君英为了我的生日如此准备,我感动得说话都有些口吃了。在我的同学中,我还没听说过,有谁能指使家长挪床为了给自己的同学办生日舞会的。我看着钱君英,她也看着我说:“今天的一切一切只为一个,让你高兴。”我听了这话,说实话,如果这个屋子只有我俩人,我很可能会掉下眼泪,而且一点儿不觉得难为情。我肯定会用并不坚实的臂膀抱紧她,并叫她一声“姐姐”,虽然她还比我小半岁。

    邓丽君的歌曲一次次悠然响起,我的心情随着歌曲流动。在钱君英和英兰舞动在邓丽君歌声的空间里,在罗娟英白丽骚动的眼神中,白丽罗娟英你们知道吗?我是多么知足啊!邓丽君,我能和你生活在一个时代是多么的幸福。

    “我醉了,因为我幸福,我幸福,不需要来安慰,自从我们相知,那幸福就伴着我。”《酒醉的探戈》在屋子里回荡,两盘带子我们来回听,我和孙有炳也试着跳了两下,可屁股和肩就是跟不上节奏,我和孙有炳急得直出汗,衣服都湿透了。我想如果学习能这么痴迷,考北大清华算个屁,就是牛津剑桥都不在话下。

    我低头沉浸在邓丽君的歌声里,像个婴儿流着口水,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或多或少都有我同样的经历。上世纪80年代初,邓丽君的歌曲曾被定性为靡靡之音、黄色歌曲,禁止在大陆播放,但背地里只要有录音机的听的都是邓丽君。当时大陆女歌手朱逢博唱的《阿里山的姑娘》和李谷一演唱的《乡恋》,都被定性为靡靡之音,记得班里的小喇叭广播过。在主题班会上我们还讨论过邓丽君的歌曲。罗娟英还事儿逼似的发了言,什么靡靡之音,什么小资产阶级情调。我为什么敢冒犯罗娟英,一是邓丽君是我的偶像,二是罗娟英比谁哼哼邓丽君的歌儿都欢,三是她说的都是人家说烂的废话。当时我们王老师说得就叫我佩服,她说:“男女之间感情发生关系,需要经历、情节、细节,可邓丽君的歌曲直接跟动物本能联系,这种歌曲并不是对女性的赞美,而是对女性需求的玩弄。‘何日君再来’,来干什么?大街上一个回眸就茶不思饭不想,一点儿阶级立场都没有,这不是社会小流氓是什么?别老说台湾香港,咱们历史上也有很多下流文人,像李清照的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沙厨枕簟凉的时候,在干什么?总之,不是亲嘴就是拥抱,搞得人和闹春的猫狗一样,这样非常不好。”最后王老师语出惊人,说,“解放前三四十年代正是黄色歌曲大行其道的时候,蒋介石败走台湾和这些醉生梦死的颓废思想有没有关系呢?”她这么一问让我冒了一身冷汗,感情要变天啊。

    四点半左右,罗娟英白丽她们有事儿先走了,大概又坐了半个小时孙有炳也走了。钱君英让英兰陪我聊天,她给我俩做饭去。我和英兰在邓丽君歌曲的缝隙中东一句西一句地瞎聊,所聊之话,刚一开头,就没了下文,总之,都是半截话。钱君英在厨房叫着英兰过去灌开水,我正和英兰没话找话聊着没劲儿不聊也不是,便赶紧起身去厨房,问:“暖壶在哪儿?”

    她说:“没看在饭桌上。”

    我拿起暖壶放在地上,拎起烧开的水壶小心翼翼灌满。

    她说:“剩下的水放在旁边,呆会儿我焯菜用。”

    我说:“我帮你干点什么?”

    她说:“不用了,再炒一个菜就完事了。”

    我看她灵巧地左右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好几样活儿,一会儿尝尝菜味道,一会儿切几片姜片,又在上下柜橱里取这取那,一会儿又翻铲着炒勺里的菜。

    我站在她后头欣赏着。钱君英上身穿一件葱绿色束腰的确良汗衫,下身穿一件那时候很流行的酱色筒裤,腰上扎条小围裙,显得腰身格外窈窕,在单纯与性感中游离着。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打在窗棂上,反射在她容光焕发的脸上,勾勒出一种耀眼又柔和的轮廓。那时的女孩儿有两种,一种是纯粹的美,生来就那样,一种是长相一般学习好,老师那儿大红人,在同学里有威望。钱君英属于后者,她的长相不好描述,嘴有点儿问题,像大人的嘴唇,和美国演员梦露的嘴很相似,会让人看得胡思乱想。

    “别准备那么多菜,吃不了剩下就馊了。”我说。

    “不会的,呆会儿鲁小利拿录音机来,要留人家吃饭。”

    我看她翻炒着菜说:“太大势了。”

    她说:“一点儿不大势。”

    我说:“这还不打势啊?”

    她回过头说:“今天早上没出去买菜,只把以前有的统统找了出来,千万别介意。”她把炒勺盖儿盖上,把火关小,炒勺咕噜咕噜冒着热汽。

    “我爸是一个非常好客的人,他有点儿把我和姐姐当男孩儿养。这可能也是我妈这个人太懦弱的原因吧?他怕我俩以后跟我妈一样。”

    我说:“怕是重男轻女吧!”

    她说:“才不是,我爸非常喜欢我俩,可能跟我妈的去世有关。”

    “我记得你妈……有几年了。”

    “上初二的时候。”

    “我想起来了,是冬天,得的什么病来着?”

    “癌症。”

    “什么?哎,癌症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一得……”

    她摇摇头,说:“不知道。”

    “什么癌?”

    “膀胱癌。”

    “你等等,我先上趟厕所。”我从厕所出来问,“女人也有膀胱吗?”

    “女人没有膀胱我妈怎么得的?”

    “真牛逼,”我在房里转了两圈说,“你知道中国还谁得过膀胱癌吗?”

    她说:“周总理就得的膀胱癌。”

    我说:“还有更牛逼的人得过。”

    她惊讶地问:“还有比周总理牛的人吗?”

    我说:“末代皇帝溥仪。”

    “真的?”

    “可不,你说你妈牛逼不?”

    “我妈也说过,能跟总理得一个病也就知足了。”

    “我听罗娟英说,周总理一忙起来,两天才尿一泡尿,周总理就是尿憋死的呀。”

    “我听我爸也说过,周总理真是好总理,为人民鞠躬尽瘁!”

    “我以前认为部长级以上才能得癌症,没想到你妈也能得上癌症。”我搓了一下脸说,“哎,得膀胱癌和老干那事儿有关系不?”我本想说是他爸瞎猥咕(北京土语:意鼓捣;用棍棒多次捅触,以便疏通堵塞的孔洞等)造成的,可我哪敢说出口。她听了这话也不好回答,岔开话题说:“噢,我的厨艺就是那时候学的,你尝尝。”我挨个尝了尝,“挺好挺好!”

    我说的不是恭维话,钱君英做的菜真的很可以,大大超出我的想象,鸡蛋炒西红柿就甭说了,酱烧茄子不用尝,饭厅里的酱香味儿让我直流口水,我想说,要是娶了你这样做老婆,真是一生的福气。可我没说出口。

    我说:“你老家是东北人吗?”

    她说:“为什么是东北人?”

    我说:“烧的菜口味儿有点偏重,但我爱吃。”

    她说:“我老家在山东,后来到了北京,我爸我妈是1956年毕业的财会中专生。我和我姐从小就吃食堂。食堂的菜就是料大,火大,口味儿偏重。”她说着从锅里将最后一个大葱摊鸡蛋盛到盘子里,让我端到桌上。看菜全部上齐,钱君英看了一眼屋里的挂钟说: “鲁小利应该到了。”说着她问英兰和我,“主食买了一斤馒头,我和英兰一人一个,你们男的一人一个半,够吃不?”

    “应该没问题。”我说。钱君英从酒柜里拿出多半瓶二锅头,放在桌上说:“我爸的酒,喝吧。”

    “你爸不会说你吧?”我说。

    她笑着摇摇头:“我爸特喜欢他身边有一个能喝酒的人。嗯,我想,这么说吧,如果我长大了,交一个会喝酒的男朋友,爸爸一定会让他把我领走。”

    “真的呀!为什么?”

    “一两句话说不清,不过……”有人敲门,钱君英站起来说,“鲁小利来了。”说着打开门,一个头发短短的男生走进来。钱君英向我介绍说:“这是我姐姐男朋友的弟弟,鲁小利。”男孩儿见我向他点头哈腰问好,也向我点头哈腰说:“你好!大家好。”钱君英让鲁小利坐下来吃饭,他说晚上他哥已经把录音机借给了别人,他要马上送过去,说完进西屋归置录音机,归置完和我们一一道别。鲁小利走了以后,钱君英关好门,开始给我倒酒,我推让着说:“倒那么多谁喝呀?”

    英兰说:“喝吧!今天我陪你。”

    我心说还有不怕事儿大的。

    我把酒从钱君英手里接过来,从旁边又拿过一只杯子,把酒匀好,让英兰先选了一杯。我又让钱君英也拿了一只空杯子,给她也倒了一点儿酒。我说:“你今天喝多少剩下是我俩的,好吗?”

    钱君英举起杯说:“我尽力而为。我和英兰祝你生日快乐!”我看她把酒杯举到眉间,我举杯喝了一大口,呛得我直咳嗽,她俩就笑,一人抿了一口。钱君英说:“时间还早,别喝得太猛。”她给我碗里夹了一块儿鸡蛋,我推辞着说谢。英兰又举起了酒杯,我也随着举起了酒杯,说:“今天喝醉了并不为过,但今天你要是陪着我醉了,才真够得上哥儿们。”

    英兰听了笑着说:“看样子今天不醉是不成了。好,不过,我会撒酒疯儿的。”

    我听了英兰的话拍起手说:“我就不怕撒酒疯儿。”

    她举着酒杯看了我一眼然后喝了一大口,钱君英忙给她夹着菜。英兰闷头吃了两口菜后,用手摸着胸口,说:“这酒劲儿太大了。”

    钱君英说:“既然不好喝就别喝了,省着一会儿难受。”

    英兰说:“今天喝就喝一个痛快。”说完一饮而尽。我看她把酒干了,赞叹不已,我又给她酒杯里倒了半杯多酒,接着我倒的和她杯里的酒一样满,我俩频频举杯你来我往,最后把钱君英的酒也给匀了。

    钱君英说:“酒喝多了会难受的。”

    英兰说:“我想跳舞。”说着她晃晃悠悠起身,她扶着椅背,钱君英拉她坐下,说:“你喝醉了。”

    我说:“酒逢知己千杯不醉。”

    她头靠在墙上,说:“徐伟成,你啥意思?酒柜里还有呢,拿过来。”说着朝钱君英比划着。

    钱君英说:“徐伟成什么意思都没有。”

    英兰说:“这么说他跟咱们话不投机?”

    我说:“我扶你躺床上休息会儿。”

    英兰说:“别动我。”她用手指着我的方向比划了比划,然后指着钱君英的鼻子说,“你把我抱到床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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