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霍国强找到我说：“明天就是小年了，我妈让我去趟张家湾，给姥姥家送十斤白面。我找几个人一块儿去，明天正好是集，运气好还能看到武棍表演。中午在我姥姥家吃午饭。”

    我说：“钱君英前几天还问我去不去宋庄赶集。”

    他说：“去张家湾不是一样吗？”

    我说：“那我跟她说说。”

    第二天早上八点大家在向阳厂门口儿集合，罗娟英骑一辆飞鸽大链套，钱君英骑了一辆永久二六，霍国强把面袋搭在孙有炳车上。

    我对钱君英说：“张家湾离这十八里呢，我带你吧！”

    钱君英抿嘴看了罗娟英一眼，说：“这合适吗？”

    罗娟英说：“说什么呢？”

    钱君英说：“没听见算了。”说完把车让给我，我接过车，罗娟英笑着推了钱君英一下肩膀。

    霍国强看我接过钱君英的车，他也接过罗娟英的车，罗娟英从后面拽着他的衣服一撇大长腿上了车。霍国强故意一晃，罗娟英没有保持好平衡差点儿仰下车去，她揪住霍国强的棉衣，攥紧拳头照霍国强后背重重地擂了一下。

    那时京津两地往来货物除了铁路就靠京津公路了，就这样路面上的车也不多。向阳厂是中央直属单位，拥有的车基本涵盖了马路上常跑的车型，有一辆上海牌小轿车，一辆能坐36个人的大轿车，两辆大解放，一辆加长130，还有一辆是解放前的吉普，很少开。听我二大爷讲，那辆车特有劲，跑得也快，开快了抖得厉害。我问为什么？他说这个车太老了，是抗战时的产物，车上的零部件百分之二十是厂修理部赵小秋车铣刨磨来的，你想，他再能儿也跟原件有差距呀。剩下京津路上常跑的车就是农具车了，有大四轮拖拉机、小四轮拖拉机、手扶拖拉机、马车驴车……马路两边从北苑到土桥有十多个厂子，剩下全是农田。哪像现在到处都是高楼林立，小区起的名字洋气得不行。原来木材厂现在改造成小区叫亚丽仕居，原来的岩棉厂现在改成叫罗斯福广场，土桥现在有好几个开发小区洋气得都记不住，如果只听名字你就像生活在外国。做买卖的给自己起名字就更邪乎了，什么国际，什么中心。2000年我租了一个门脸儿干了一家饭馆儿，也想起一个大名字，叫环球美食，或者叫世界美食广场。但很不幸，俩名字全让人注册完了。没办法，那我也起了一个不小的名字，叫蒙古人美食街。因为这个名字没少误导人，很多食客问我店里服务员这个街上怎么就你一家饭馆儿啊？我们服务员也会说，屋里的过道不就是街吗？“我操！”谁听谁不骂街？后来，我在屋里过道两边装了十个公园式路灯，让人一进饭店就有露天的感觉。

    霍国强带着罗娟英，美得鼻涕冒泡儿一个接着一个，罗娟英坐在后头挺着胸抬着头，手僵硬地拽着霍国强扭动的腰甭提多不协调了。在那个年代谁家要有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可牛逼了。我听罗娟英说，她家这辆自行车车票是县委宣传部长的指标，不知怎么就转到她妈手里来了。罗娟英和她妈买车前并不会骑车，让她爸教她爸就是不教，可这不妨碍娘俩将车据为己有，一三五她妈推着自行车上班，二四六她推着自行车上学，放了学我们班六七个女生在操场上教罗娟英学骑车，只是为了骑一两圈儿过过瘾。

    霍国强风驰电掣般在前面猛蹬，罗娟英不时让他按着双铃，她看我驮着钱君英在后头苦苦追赶，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霍国强滑着倒轮在前面等着我和孙有炳，等我们追近了他又玩儿命地蹬起来。罗娟英不停地叫着“打铃！打铃！”那铃声在冰冷干燥的马路上显得格外清脆。

    我驮着钱君英跟孙有炳正苦苦追赶，一辆小四轮拖拉机在我们身边飞驰而过，霍国强往马路外掰着车把“操”了一声，然后大声喊：“魏生京……魏生京……”他加快车速追了上去，我扬起头塌下腰也紧随其后。小四轮像一个怪兽，嗷嗷地叫着，我和霍国强吐着舌头玩儿命地追，我们一直追过轧花厂，一列火车把小四轮劫停在路中央。我们追上魏生京，霍国强大骂，魏生京刚想发怒，摘下墨镜一看是我们，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快半年多没见了，都成双入对了？”罗娟英钱君英红着脸，霍国强问：“你去哪儿？”魏生京说：“去张家湾集给大队部拉点儿土豆白菜，怎么，你们也去赶集？”

    霍国强说：“你孙子欸说对了。”

    “那还等什么，上车吧！”魏生京说。

    其实，我是真不爱上他的车，我看着霍国强和魏生京争着托罗娟英和钱君英的屁股上车，心里甭提多不舒服了。他俩将自行车一辆一辆地往上搬，罗娟英和钱君英将车支好。魏生京给我们几个一人递过一条麻袋，我们还没坐稳，魏生京的车就启动了，扑通扑通一阵乱响。罗娟英说：“魏生京，你开车怎么比别人声大多了，像拳头打人的心脏。”魏生京不好意思地说：“反正油也不是我们家的。”车子慢慢地启动了，路两边的大杨树一棵一棵甩在后头。在小时候的记忆里，树就这么粗，一个人搂不过来，现在依然搂不过来。听说这条路是备战路，备战路的特点就是舒展的S形，为防飞机轰炸设计的。

    车到了土桥开始慢了下来，拐弯下道就是石子路了，路两边有不少赶集的人群，肩扛手提的往集上汇合。越往前走人越多，走到张家湾石桥前，魏生京将车停在路边卖狗肉的摊旁，他回过头说：“车走不动了，几位该下去溜达溜达了。”

    霍国强说：“车就停在这儿？”

    魏生京说：“呆会儿把车停在那边的麦地里”他用手指着西北面的大野地。霍国强下了车，扶着罗娟英和钱君英也下了车，霍国强在车下接着我和孙有炳手里的自行车，他把飞鸽交给罗娟英，把永久交给钱君英，我跳下车接过钱君英的车，跟在霍国强罗娟英后面。孙有炳推着直喊：“等等我呀。”

    我们在人流中穿行，躲着手推车，让着挑担子的、牵牲口的，霍国强不时地回头招呼我们跟上。前面响起了鞭炮声，先是二踢脚，接着是一挂小鞭儿。霍国强兴奋起来，集市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我盯着霍国强的人头还要躲闪着迎面过来的人群，一会儿霍国强就没了影了，钱君英和孙有炳也不知道挤到哪儿去了，只剩我和罗娟英走走停停。

    前面有一辆小驴车迎面过来，我和罗娟英把车靠在摊边，看着卖剪纸的摊主和买主讨价还价。地上摆的剪纸题材多是些鸳鸯戏水、连生贵子、五福捧寿，还有简单的福字、双喜字、龙凤呈祥、吉祥平安，还有一分钱一张的折枝花卉、禽兽虫鱼什么的。接下的摊位是卖年画的，有不少人在挑选着。其实，我对年画是不屑一顾的，这和我家所处的环境有点儿关系。我们两个厂子每年基本上都印些挂历年历，每家都能分得一本，那一年向阳厂就印了一张非常畅销的年历，画面上是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女子，烫着一个半长发，穿着一件黑白格毛衣，口如鸡血红，脸似羊脂玉，身条丰腴而性感。在那一年这个头型满大街都是，我姐照着年历抹红嘴唇，一天抹好几遍。

    挨着年画摊是卖针头线脑的小商品摊。罗娟英把车支好，然后蹲下，在一堆塑料小花里挑挑拣拣，她把一只黄色小花造型的捧在手里看，又拿起一只红色的，把两只放回去，又拿了一只绿色的瞧着，然后拿两只放在手里。摊主拿一面缺了一大角的镜片递给罗娟英，她一手接过镜片，照着一手将一只绿色的花戴在鬓角上上。我在她后面看了一眼，朝她吐了一下舌头，她回头朝我不好意思地一笑。我说：“你真有眼光，刚才在镜子里看你，盘儿真靓。”罗娟英从兜里掏着钱。

    我问：“多少钱一个？”

    摊主道：“一毛钱两个。”我一只手扶着车一只手也掏着兜，罗娟英从编织的玻璃丝钱包里掏出两毛钱递给摊主，她蹲下又选了两只黄花。

    我说：“买了就戴上吧！”前两天我就看白丽在辫子上系了两个小红花，可好看了。她一边推车往前走，一边抿嘴乐。

    前面孙有炳在人群外向我俩连喊带招手，这时钱君英推着自行车也挤过来了，还买了麻花和大顺斋糖火烧放车筐里，我指着车筐问她：“给我买的？”钱君英说：“美得你！待会儿大家吃。”罗娟英让钱君英看她买的塑料花，将两只黄花送给她。人群里噼里啪啦响着鞭炮，一会鞭炮停了，十几个孩子一拥而上，满地捡找着哑炮。我看见前面是一群练棍的小伙子，练到精彩之处，围观的赶集人不时地叫着好。我一眼看见了霍国强也在人群里，大声喊他，霍国强回头朝我们夸张地做着手势：“快来快来，这些耍棍的都是张家湾本村的，张家湾的棍术在北京名气可大了，经常看他们在场院耍棍，我还跟他们练过呢。”

    我说：“你哪天给我们舞弄两下，也让我们开开眼？”

    霍国强说：“压了两天腿，蹲了几天骑马蹲裆式，后来回城上学就不练了。”

    我说：“刚才我问了一下，快十一点了，咱姥姥家离这儿多远？别中午做饭没带咱们份儿。”

    霍国强说：“往前走，前头那棵老槐树，那个胡同朝里走一百米不到向右一拐第一家就是我姥姥家。”他手指着老槐树。

    我们一行人绕过人群，拐进胡同进了霍国强姥姥家院子。我们把自行车支好，霍国强掀开棉门帘儿把我们让进屋里。霍国强推开东屋门，嚷嚷着让姥姥给我们弄点儿吃的。姥姥姥爷看我们几个站在地中间，把烟笸箩往炕里推了推让着坐。姥姥问罗娟英和钱君英：“闺女，吃米饭吃烙饼呀？村里过年每人又发了六斤白面。”老太太朝霍国强说，“头三个月你妈给我捎来的十斤白面还没吃完呢。”

    霍国强把狗皮帽子扔到炕上说：“怎么还没吃完？这次我又给您带了十斤面。哟，在孙有炳车上呢。”说着催着孙有炳下炕去取，姥姥也跟了出去。我看着孙有炳把面提进屋来，问霍国强：“家里有红薯扔灶里烧两个吃呗。”霍国强应着下了地。就听外屋姥姥说着霍国强：“羓子，抱一捆柴火去。”霍国强出了屋，从屋外抱了一大捆玉米秸，放在姥姥身后。姥姥说：“快去吧，屋里陪同学聊天去，红薯已给你放灶里了。”

    一会儿霍国强回到屋里给我们一一倒水，看罗娟英对着杯子直皱眉，说：“农村就这样，不干不净，喝了没病。”说完走出去，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端进来，给罗娟英递了过去，说：“你先喝，剩下是我的。”我听了恶心死了。我看着罗娟英。她把手放在眼前急切地摆着，霍国强看她没有喝的意思，自己咚儿咚儿喝个底儿朝天。喝完他把瓢放在了门后的水泥柜上。说：“姥爷，外屋又下了几只小猪？”

    姥爷说：“下了十一个死了一个，前几天变天，这不挪屋里来了。”

    霍国强说：“过几天我妈说过来给您送点儿肉来。”

    “告诉你妈，这儿啥都不缺，后街小顺子正给我联系着屠宰的人，家里准备把驴杀了，好歹也能卖个百儿八的。”

    霍国强从窗户向外望着，我们大家也顺着他的视线张望。猪圈后面拴着一头驴，它一瘸一拐在踱着步子，时不常朝屋里望着。

    我问姥爷：“它怎么瘸了？”

    霍国强接过话茬儿说：“上个月让种子公司杨百昌的拖拉机给撞的。妈的，我姥爷命大，逃过一劫。”他手指着堆放在猪圈后面的碎木头，接着说，“那些柴火就是以前的驴车。”

    我们几个听了都不觉笑了，都庆幸老爷命大没事儿，笑着又觉得不对劲儿，我憋着笑说：“你太能侃儿了吧！再牛逼的车撞得再厉害也不能给撞成劈柴呀？”

    他说：“撞散了架，不就劈成了柴火，你看猪圈墙旁边立着的大轱辘，跟麻花有什么区别？”说完他瞅着钱君英身边的两个麻花和两个大顺斋的糖火烧。钱君英把麻花和糖火烧放在炕桌上，我们大家围坐在一起，钱君英先给靠墙坐着的姥爷递过一个糖火烧，说：“姥爷，麻花您咬不动，您吃个糖火烧吧。”

    罗娟英也说：“姥爷您吃吧。”

    姥爷边拿起身边的烟袋边说：“我不吃这甜馊馊的玩艺儿。”

    霍国强说：“我姥爷真不爱吃甜的，每年过年我妈都给姥爷买斤糖，姥爷最多吃一块。”

    说着他拿钱君英手里的糖火烧狼吞虎咽起来。

    我看罗娟英盯着麻花，说：“咱俩吃一根麻花，你分，我手脏，你分剩下是我的。”

    罗娟英拿起麻花，认真地从中间掰开，说：“你先挑。”

    我拿起稍微小一点儿的那半，小手指轻轻地挨了一下她的手心。

    罗娟英脸一红瞅着我，我赶紧打圆场马上说：“以前我记得大牲口是生产资料，不能随便杀的吧？”

    姥爷说：“自头年包产到户，驴就分给我们了，我想，杀驴不是问题了吧。”

    我问：“这头驴能治好不？”

    姥爷说：“我给它算了一下年龄，它过了年整十一岁，驴活一年顶七年，照这么算下来，它比我还大四岁。”

    霍国强气愤地说：“自到咱家来，别说叫唤，响鼻儿都没打过一个，没事儿就麻搭着眼睛睡觉。曹四家小母驴向它犯臊，咬它脖子，转着圈儿和它腻歪，它那个玩意儿连露都没露一下。”

    姥爷说：“去年还能拉个柴火拉个粪，现在……唉！”

    我说：“那就杀了它卖肉吧！”

    姥爷说：“前些日子，马桥的马瞎子说来帮忙给杀了，谈了半天，答应把下货给他，这几天过节一忙又没话了。”姥爷无奈地摇摇头。

    我听到这里脱口而出：“我杀！”

    话音一落溅起一片笑声，霍国强看着我，若有所思。

    饼一张一张上来，我看着霍国强的吃相笑着说：“姥爷，霍国强说集上那些练棍的在亮旗，亮旗和走会有什么区别？”

    姥爷看我问起这事儿来了精神，他说：“今天你们看的叫亮旗，亮旗是亮旗，走会是走会。走会之前必先亮旗，一过正月村里的年轻人就在村里练习亮旗，今天有集他们在集上凑个热闹，往常他们都在村中庙前空场上练，每到年根儿都要练上十天半个月的，就等正月十五这天走会。”

    我向前挪了挪屁股说：“姥爷您说说什么叫走会？”

    姥爷捋了捋胡子说：“要说走会话就长了。”他停下来看着桌子对面的罗娟英说，“闺女想听吗？”罗娟英使劲儿地点着头，我们几个也跟着点头，霍国强手撕着姥姥端上来的饼说：“走会不就是十几个村在一块表演吗？”姥爷点了点头，打开了话匣子：“咱们村论表演是最差的。咱们村过去是运河大码头，有沧州过来的移民，爱舞棍棒。很早有个传说，说的是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路过咱们村，走得人困马乏，村里有那么十来个青年向赵匡胤讨过桥钱，赵匡胤不给，嚷嚷不过动起手来。你别说赵匡胤武艺确实高强，一连放倒了三四个使棍青年，但好虎架不住群狼，时间一长赵匡胤两个鬓角就冒了汗。正在赵匡胤支持不住节节败退时，卖油的郑子明从此路过，见这么多人打一个外乡人，气不忿，便上前劝架，怎料这群年轻人打得兴起，郑子明无奈接招，经过多番恶斗，赵匡胤和郑子明制服了村里这帮年轻人。后来赵匡胤黄袍加身当了皇帝，每当他跟儿子们讲起自己人生险境时，都要讲起这段经历，并赞叹咱们村的棍法三抽、三捂、三月子、二龙头都有自己的特点，让他回味无穷。多少年来，咱们村也因为这个故事，棍法名声大振，有人开玩笑说：忽必烈损兵折将打了那么多年才灭了大宋，咱们张家湾几个青年就用一套棍法差点儿灭了大宋。”他说完发出爽朗的笑声，他的笑声带得我们也兴致盎然，我们红旗、向阳两个厂子所在的北苑离张家湾仅九公里，我们祖上当年应该与张家湾也有些瓜葛。

    姥爷夹了两口土豆继续说，“羓子，你小时候我跟你妈说了不下十次，让你三舅教你几招，你妈就是不听，总怕你的胳膊腿伤了，总怕你耽误了学习，这倒好，学习没学好，武艺也耽搁了。”

    霍国强说：“我没上学之前，三舅教过我几招，刚才您说的三抽、三捂我就会。”

    姥爷说：“你只会说说吧，咱们张家湾的棍法有七十二套，定式四百二十多个，散打套路还不在其内，这么说吧，没有三五年的苦练你出不来。”姥爷越说越有兴致，他咬了一口饼说，“通州走会走得好的至少也有二十几个村，南边这几个乡有八个村走得不错，号称南八会，以漷县村为会头，以靛庄为会尾，我们每年正月十五都到靛庄南口外、许各庄西口外集合，自我记事起每年也没少两千人。每年由许各庄负责坐具和茶水，聚齐后向北出发，从吴营村村北过桥沿十余里香道直奔里二泗村北大运河南岸庙前空地，花会队伍从头到尾几里长。参加走会的所有村都到齐后，主持一声令下，旌旗招展，鼓乐喧天，接着开始进香，各会会首依次到四重殿上香之后，各档花会表演先后进行。表演到中午，回到许各庄打尖吃饭，下午继续表演，我最喜欢码头村的龙灯会，看了一辈子了，百看不厌。”

    “你还让羓子他们吃饭不？”姥姥用箅子托着饼，放在桌中的小笸箩里，一会儿又拿上来烧得焦黄甜香的红薯，瞅着就流口水。

    我说：“姥姥一块儿吃吧，别再忙了。”

    钱君英往炕里挪着屁股，我也挪了挪。“姥姥您上来吧。”我们七嘴八舌让着姥姥。

    “我再给你们放个汤。”姥姥说着出了屋。

    姥爷说：“羓子，让同学们吃。”说完他从炕边拿了一块毛巾擦着眼睛，显出困意，“我老了，学也学不好，要想了解走会，正月十五让羓子带你们去看……”

    我们在霍国强姥姥家吃的这顿饭，按现在说很一般，可在那时的农村可就是上等饭了，葱花饼、大酱烧土豆、鸡蛋甩秀汤，还有烧红薯外加钱君英买的麻花、糖火烧，我们在炕上吧唧吧唧的咀嚼声，招得门外老母猪和几个小猪哼哼叽叽流口水。我觉得霍国强孙有炳吃饭的吧唧声特别像老母猪吃食的动静，哪像罗娟英钱君英那样细嚼慢咽。

    霍国强要给罗娟英夹菜，我赶在他前面给罗娟英夹了一块酱土豆。霍国强用手捏紧鼻子，响亮地擤出鼻涕，那鼻涕飞出一丈多远，正好粘在了水泥柜的角上，鼻涕里裹着一块土豆碎块。霍国强用手背抹了一下鼻涕，然后到篮筐里又撕了一块饼。罗娟英看着柜角的鼻涕往下滴答着，放下筷子，她说了句：“大家慢慢吃。”说完穿鞋下了炕，出了门。我穿上鞋跟了出来，罗娟英在门口儿吐了两口酸水。我问：“没事儿吧？”罗娟英摇摇头。

    我走到厢房前看着那堆劈柴，你别说劈柴堆里确实有驴车的零部件，有几块劈柴还粘有血斑，有一块血斑里还粘着花白的驴毛，我抬起头，看了眼槽边的驴。我想，这一定是它身上什么地方撞掉的毛吧？我在它棕色夹杂花白的身上来回踅摸，什么地方缺失的毛呢？

    驴警惕地用眼睛睃着我，它张大鼻孔，翻着嘴唇里的草沫，呲着比我还黄的板牙，挺着脖子扬着头，下巴颏子故意端得老高，做出古怪的表情。我也学着它的样子，驴哆嗦着嘴唇乐着，我也乐着，它多像霍国强呀，一乐就故意咧着嘴，把两个后槽牙夸张地露出来。

    “这头驴自进了门都没这么喜兴过，你怎么跟它玩儿好了？”霍国强从后面走过来。

    我回过头说：“你姥家这头驴可能是哪个人快转世了，你看，笑得多有人情味儿。”

    霍国强说：“那就杀了它吧，赶紧投胎。”

    我说：“那就赶紧找人吧！”

    霍国强说：“哎，你敢不敢杀？”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让我杀？不是开玩笑吧！再说，杀大牲口死了投胎会变牲口。”

    霍国强说：“照你这么说，只有杀人才能转世成人？”他走到我的面前搂着我的肩膀小声说，“姥姥托了好多人，大年景的杀猪都杀不过来了，哪有时间杀驴？而且有的村农田是分了，大型机械和大牲口还没分下去，对政策吃不准，谁惹这麻烦？”

    我说：“你听谁说的？”

    他说：“我姥姥说的。”

    我说：“那就别杀了。”

    他说：“一条腿两个月都没着地了，整天吃喝不少，而且一天比一天廋，这月份又青黄不接……”

    我想了一下说：“你说的也是，要是我家的驴也得杀。”

    他说：“我姥姥说，谁杀了驴下货归谁。如果咱俩给杀了，下货全归咱俩，你愿意给罗娟英钱君英她们俩我绝不拦着。”

    我说：“这么大牲口我也没杀过呀，长这么大我只杀过鸡。”

    他说：“怎么杀的？”

    我说：“甭提了，那次我爸非让我杀，说练练我的胆量。我爸说，你哥你姐都从文，你就应该从武，家里定向对你培养尚武精神，希望你在外面为人做事儿闯愣一点儿，别像你哥哥，太老实。”我学着我爸的话。

    他说：“别说那么些废话了，怎么杀的鸡呀？”

    我说：“把鸡膀子锁住，把鸡脖子侧放在地上，一菜刀下去，然后把鸡扔在了楼下的菜窖上，没想到那鸡没了脑袋还能跑，这追我呀！我一下跑出很远，回头一看，鸡还扑棱扑棱扎煞翅膀追我呢，敢情鸡脑袋给剁下一半。”

    霍国强说：“你杀驴就不能这么杀。”

    我说：“你说怎么杀？”

    他说：“驴的脖子太粗，刀剁不断。”

    我说：“那你说怎么杀？”

    他说：“我小时候看过杀羊，用刀捅在脖子的大动脉上。”

    我说：“动脉在哪儿？”

    他歪着头，用拇指压在自己脖子的侧面，说：“就在这儿。”我看着他的脖子，他又说，“反正像你杀鸡一样杀驴是绝对不行。”

    我说：“如果一刀下去把口子豁大一点，失血过多不也能死吗？”

    他低头沉思了好一阵说：“你说的也有道理，失血过多肯定得死。”他说完去了下房，当他从房里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把砍刀，他用手摸了摸刀刃说，“劈车架子就用的这把刀，你看快不快？”

    我从他手里拿过砍刀用拇指轻轻试了一下刀刃，感到还可以。我想，凭我的力气砍一刀肯定死不了，可真砍正了，没准儿过半个小时失血过多能倒下。再有，这头驴的年龄都七八十岁了，又受了伤，如果今天我不砍，过几天兴许自己就倒下了，那不亏大了。如果砍了，点儿正一点儿几十斤下货就到手了，霍国强说话再反悔半套下货是没问题。他也说了，下货给谁他都不管。我为罗娟英砍一刀也值呀。再有，这头驴真要因为我这一刀死了，这事儿传出去，社会上谁还敢惹我？想到这里，我觉得从哪方面讲都是个大便宜。我抬起头看了看驴，驴正用眼睛翻弄着我，我对霍国强说：“驴太高了，不好下刀，能不能让它低下头？”

    霍国强低下头沉思了片刻，从屋里提出一桶水放在驴的前头，驴将头放进水桶里，湿了湿嘴，慢慢地抬起头，驴嘴两边白花花的胡子上粘满了水珠儿，这些水珠儿在棕色毛的衬托下，在阳光下发出紫色的光。

    这头驴大概知道我想在它身上干坏事儿，它向我翻着白眼儿，这时霍国强又给驴提了半桶棉籽儿饼，他轻轻地放下桶，驴看了一眼桶里，然后用嘴唇蘸了蘸棉籽儿。我心里默念，驴贤弟呀，不是我要杀你，是霍国强一家看你腿瘸不中用起了杀念。驴老弟呀，屋里那老太太说，她到外村找了好几次杀你的人了，只是年根儿了他们都忙，腾不出工夫来杀你。听屋里的老头说，你们驴活一年顶七年，照这么一算你也七老八十了，活得也够本了。听我妈说，她有个弟弟，十来岁就死了，他跟谁讲理去？驴老哥呀，我举刀时你可千万别动地呀，如果你不老实没给你痛快喽，把你放在阴阳两界之间你可千万别怪我呀，我爸说了……

    霍国强在旁边催促着说：“你磨叽什么呢？快下刀呀！”我蹑手蹑脚慢慢向驴靠近，突然举起砍刀。驴看着我落下的砍刀，并没躲闪，它低下头朝我顶来，只听咔嚓一声，砍刀重重地落在驴的鬃毛上，一节齐刷刷的鬃毛顺着驴脖子滑落下来。驴发出奇大的怪叫声，同时驴脖子侧面飞出一道血光正溅在我的眼里，我眼前一片漆红，我“妈呀”一声将砍刀顺手甩了出去。

    姥姥循声从屋里跑出来，看我满脸是血，惊惶惶问清是怎么回事儿，然后说：“孩儿啊，你真是一员福将，从今往后鬼一辈子都上不了你身了，而且一见你就会原形毕露。”

    驴在不吃不喝七天后的凌晨，也就是大年三十晚上，霍国强放完最后一个二踢脚后轰然倒地。我没有得到霍国强的承诺，连个腰花也没得到，而且，还受到了霍国强一家人的埋怨。姥爷说，没有我那一刀，驴不至于绝望，很可能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恢复如初。这些话霍国强转告我的时候，我心里不舒服极了。霍国强继续说：“大年初一我们一家人忙活剥驴，驴皮剥下来，肠子肚子心肝肺就掉了下来，除了骨头哪有肉啊。姥姥哭着说，如果没有你这挨千刀的一刀，驴不会绝食七天而亡。两百多斤驴肉也不至于丢喽。”听霍国强说到这里，我哪还敢提驴下货的事儿。

    不过有句话叫什么来着？记得后半句叫收之桑榆，意思就是东方不亮西方亮。我虽然没得到下货，但我在社会上威望提升了不少，尤其外校玩儿闹，社会上玩主，都知道北苑学校有一个人一刀杀死一匹军马。

    从驴转马怎么来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的名声非常大。春节刚过我帮助王大力去北光厂盯个茬儿辈儿，没想到被二十多人给围了，其中一个戴羊剪绒帽子穿回力鞋的问：“谁给你们戳份儿？”孙有炳一看势头不对，大声喊：“你们知道他是谁不？”孙有炳指着我，“他就是一刀杀死军马的徐伟成！”围在前后左右的学生听了当时就傻了，他们像看动物园的猴子一样看着我，其中有一个带皮手套的学生走到我的眼前点头哈腰抱拳作揖地说：“您就是冲进兵营杀了张家湾军马的徐哥呀，久仰大名，今日一见真是三生有幸。”说着脱下皮手套伸出手来说，“您跟我握个手就算您消气儿了。”我双手插在兜里，真想和对方握握手，但手抖得太厉害。我说：“下次吧，今天这事儿你也看出来了，真要动起手来，你们几个屁股上都得挨两刀子。”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裤兜，意思是告诉对方我兜里有刀子，二十几个学生看着我裤兜点头哈腰，异口同声地说：“那是，那是……”

    我说：“大力，你跟哥儿几个聊着，我跟孙有炳说两句话。”说完我给孙有炳使了一个眼色，到学校的北墙底下抽烟去了。孙有炳给我点上烟说：“这茬儿辈儿铲得漂亮，就你这镇静劲儿真叫人佩服……”

    我说：“今天你不胡吹那几句，咱们都得被人花喽。”

    他得意地说：“今天没提我哥小日本三个字，要是提了非把他们吓尿喽。”

    我心里想：你小子，不吹牛能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