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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更新时间:2019-03-02 15:49:28 | 本章字数:8295

    凌晨,我从北京站口儿出来,看着攒动的人群,寻找着孙有炳,走到人群外围,依然没有见他的影子。仰头望了一眼钟楼,4点57分。

    说实话,我对孙有炳接站并不过于期待,从西宁到北京1500公里,从北京站到通县北苑20多公里,你也落一个接人,这不就是面子事儿吗?如果你真跟我瓷,像我们农场一个早些解除的犯人,开一辆皇冠把新解除的铁瓷接走,这才叫牛逼。这个事儿整个农场嚷嚷哄了,连队长都挑大拇指,我们犯人也有讲义气重感情的。

    看到马路旁停着一辆皇冠的士,我想,这肯定不是孙有炳打的车!我走过去,问出租车司机是不是等去通县的人,司机连头都没抬摆了一下手。听说这帮开出租的可牛了,他们主要在大使馆和北京饭店拉活儿,手里都有外汇券,像北京站这个地方,没有特殊人物根本不来。

    我回头看着旁边的电话亭,有要打个电话的冲动。我走的时候北京还没有电话亭,就是有通县也没有。我把印有北京两个字的旅行包放在电话亭门旁,看一个穿男人衣服的女人在里面不停地打电话。她左手扶着门框,不时地瞥着窗外。我想呆会儿这女人出来,该我打电话怎么拨号,怎么付钱,给谁打?给家里打,呆会儿坐上车一个小时到家了,有多少话聊不了。再有,临出来时给家里写了三大篇信呢。

    给孙有炳打?早上正是他忙活的时候。给罗娟英打?她在孙有炳的来信中问过我两次好,希望我多看一些书,以备出来之用。这么多年有她的话的信都让我翻烂了,这么早给她打电话,她父母接到我的电话是什么反应?非吓死不可!别再认为我是个逃犯。

    想到这儿我对打电话已经毫无兴趣。我望着广场稀疏的人群,想着孙有炳到底来不来接我,我现在走呆会儿这小子真来了怎么办?这小子会说,啊,这么多年的交情,我说接你能不来接你吗?你白等罗娟英多少次,让人家涮得跟傻逼似的,可等铁瓷一个小时都等不了吗?我被自己问得哑口无言。

    电话亭的门开了,那个女人脸上的肉横了我一下,我拿起旅行包没有进电话亭,向广场中央走去。

    从广场到长安街大概需要十几分钟的路程,如果公共汽车线路没改的话,我应该坐1路或4路到大北窑倒312路,赶上快车一站就到通县北苑。我伸长脖子四下寻找孙有炳的踪迹。这小子在信中说自己混得不错,在潞河医院门口儿做餐饮。听说婚也模模糊糊结了,不结也在同居状态,让我想象不够用的是跟他的姑娘竟是老孙家早点摊的二丫!更让我想不到的是这小子现在画国画,信里说前些日子还送给我家一幅四尺整张的花鸟画《群鹰图》。

    我把装满书的黄色旅行包重重地扔在地上。坐在旅行包上,从兜里掏出烟刚要点上,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扬起头,一个又瘦又高头发很长很乱的人,站在离我五六米远的地方。

    “伟成,还认识我吗?”

    我脱口而出:“你是张东旗吧?张东旗……”因为太突然我根本想不起别的话。我刚想站起来,张东旗已经熟练地盘腿坐在了我的前面,他掏出火和烟,我随口说:“真是你,我有。”我赶紧划着火柴给他点烟,然后自己也点上一支。

    让我想象不到的太多了。我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北京?”

    他说:“所有人不知道,我都应该知道。因为你们从逮捕到判刑的公告,北京站口公告栏里都张贴。”

    我说:“这么多年你还记得我解除的日子?”

    他说:“头几个月碰着孙有炳了,说你减刑两年,今天应该到北京,不过他未必接得着你。”

    我不解地问:“莫非今天他有什么情况?”

    他说:“312从通县早上首发是5点10分,到这儿黄瓜菜都凉了。他要想接你就得坐昨天晚上10点40的末班车。昨天我特意在站里踅摸他半天。”

    我说:“我看到北京现在也有出租了?”

    他说:“早就有了,估计得有千八百辆,咱年级二班的康武就开出租呢。那都是大使馆的人才坐得起的。从北京打个出租回通县小100块。”

    我说:“操,这么贵,我从青海坐火车到北京,两天一宿才花了29块钱。”

    他说:“29块你知道怎么算出来的吗?”

    我说:“你说说。”

    他说:“中国的铁路一分钱一里地。29块钱就是2900里。”

    我听张东旗说得头头是道,心想,听说话这小子没什么毛病。可穿着打扮还是有点儿问题,长长的头发和胡子,上身穿一件油亮的薄棉袄,下身蹬一条运动裤,脚上穿一双很脏的皮鞋。

    “听你这么一说今天等孙有炳怕是够呛了。” 我收起目光看着他的脸说。

    他点点头,说:“跟我走吧!”

    我摇了摇头说:“我刚出来就被你收编了,还不如不出来。”

    他伸伸懒腰说:“我请你吃早点。”

    我说:“还是我请你吧,哪天碰到孙有炳一说你请我吃饭,还不……”我停顿没有往下说。

    他看着我,嘴角往上翘了翘说:“我问你,你爸一个月挣多少钱,能拿小300元就不错了。你知道有一年要饭经历的人一个月收入多少钱吗?告诉你,轻轻松松3000元。”我瞪大眼睛!他说:“别这么瞧我,走吧,就在这儿吃点。”说着我跟着他进了广场东边的早点铺。

    我俩要了两个油饼、两碗面茶、两笼包子、两个茶叶蛋,又一人打了二两散酒。我俩把点好的东西端过来放在里边一个桌子上,他又向柜台里嚷:“把门关上,没看苍蝇全进来了吗!”

    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放下手里的活计把门关好,嘴里嘟囔着什么,但从往这边看的那种眼神我确定她认识张东旗。我看着张东旗说:“你那么能挣钱干嘛不穿得干净点儿?”

    他把嘴里的食物全部吞下,拉长了脖子说:“我洗得比你还干净,穿得比你还好,我再骑一辆一发250摩托车,跟你要钱,你给吗?”

    我点头“哦”了一声。

    他说:“我真正要饭的行头没穿出来,穿出来那惨相,这么说吧,跟演员一样,也得化妆。”

    我听了这话来了兴趣,但又不好直问,就像他问我在里边挨不挨打、罚不罚跪一样。我说:“张东旗,刚才听你一说收入,我真吃惊不小,可凭你的家庭背影这也不是你的选择呀?”

    他听了我的话把筷子放下,从兜里掏出烟点上,然后将烟推到我的面前。他深吸一口烟,鼻子里喷出两股浓浓的烟雾,说:“这不是我的选择,这是我妈的选择。”

    我紧闭双唇,鼻子里长长出了一口气,说:“你说的我好像懂了。”

    他说:“自从给家里点了一把火,心中的家就没有了。那天我朝什么方向出走到现在都无从记起,头几天路过什么地方,吃的什么东西,睡的什么地方都没有印象。总之,一条街一条街,一个村一个村,一个镇一个镇穿行。搭过马车,坐过拖拉机,扒过货车,蹭过公共汽车,跳过火车,还上过轮船,当然不是逃票,是给人家干点儿杂活。冬天睡觉就找车站,供暖沟,夏天找防空洞、公园儿、电影院。电影院不白睡,要帮助打扫卫生。”

    他说到这儿将勺子放下,把剩下的油饼一口吃下,又抿了一大口酒说,“告诉你,要饭不是一点儿学问没有,要好喽一年攒个万八的,要不好混个吃喝。我刚出道时就犯过傻,有一次我在大华影院看到我前排有俩搞对象的正腻腻歪歪,我小声说:‘大姐,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可怜可怜我吧!’女的刚想掏兜,男的转过头说,‘你三天没吃饭怎么还有钱看电影啊?’”

    他说到这里我俩都笑了。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刚想再抽出一支他摆摆手。我点上烟,他说:“要饭的乞讨时从不抽烟,但他们都会抽。我们在一起喝酒最低一瓶起步,我们喝醉了没有耍酒疯的,这是行规。”他看了一眼酒杯里的酒,说,“有一次在复兴门医院门口儿,我跟一个妇女讨钱,我说,‘阿姨,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行行好,救救我吧!’那个妇女看我盆里的毛票和钢镚当时就给我跪下了,说,‘大哥,我老爷们已经五天没醒过来了,你先救救他吧!’她手紧紧握住我讨钱的盆。我说:‘这是我要了两天的钱啊。’她说:‘明天你还能要得到,今天我再不交医院钱,医生就拔管子了。’她看我一时语塞把我讨钱的盆往衣襟一倒,嘴里连声说‘谢谢大哥,谢谢大兄弟,今生报不了您的大恩大德,来世一定报答。’那一天我赔了好几块钱。”

    我说:“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

    他说:“那里的钱原本是我放进去的。”

    我笑着说:“敢情要饭的也有本钱?”

    他说:“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要饭也有很多门道,在什么地方要,跟什么人要,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有一次我在……嗯,大概就在这前头一点碰到一对恋人,我走到姑娘侧面说:‘大姐,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可怜可怜我吧!’女的看我两手捂着肚子哈着腰,男的赶紧翻兜找零钱,并用一只手按住女的胳膊说:‘我来,我来。’这时我身后闪出一个孩子说:‘大姐,我已经七天没吃饭了,救救我吧!’男的迟疑着跟姑娘说:‘兜里就八毛钱零的了,先救七天的吧。’”

    他说完我俩相视一笑。

    我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了一段感情值吗?”

    他回忆着说:“这么多年,有时一想也很迷茫。为了爱情放弃亲情,放弃责任,放弃尊严,我也经常问自己,就因为自己收获了痛苦,就要转嫁到自己的母亲身上吗?为了放弃一份感情,就要放弃自己的一切的一切吗?头些年我也试着改变自己,到货场干上几天活儿,干得我四肢抽筋,只有喝水的力气。我一次次自拔,又一次次沉沦下去。我深深地知道,我不是一张白纸了,我已经臭名昭著,众叛亲离。自尊自爱、自强自律都与我为敌。这么多年我不止一次在深夜回到我们大院,在远处凝视着那束灯光,我真无法面对这一切。在我无地自容一点儿力气都没有的时候,我想起了罗娟英,就是这窗户里的人让我失去了真爱,是她逼我走上了这条路。

    “我想起罗娟英在我怀里撒娇的样子心如刀绞。她像一朵璀璨的鲜花,长在我的身躯里,不知怎么凋谢。我时常感觉到她的气息,这种感觉让我狂躁不安。有一次她去我们院儿找我,我出去时看毛军正和她纠缠,我过去和毛军打了一声招呼,说这婆子是我带着呢。罗娟英看我来了就跟毛军翻了脸,旁边的小四说:‘怎么,因为一个女的还跟军哥翻脸不成?’我说:‘哪里哪里。’罗娟英听我说这些怂话当时就哭了,她怪我为什么不跟毛军翻脸。我看着毛军的背影说:‘我跟毛军家就住前后楼,怎么翻脸?再有他爸比我爸还大半级。’我说,‘你穿那么花的衣服站在大街上能不出点事儿吗?’

    “那天我给她讲了一个多小时毛军他爸对我家的帮助。为了弥补我的过错,星期一大人一上班我就去她家帮她洗衣做饭,第二天她给我讲她父母表扬她的话,她妈说饭有点儿硬,如果火小一点儿饭不会起嘎嘎,洗衣服像衣领前襟袖口儿要多搓几下,污渍就洗干净了。她爸说,做的饭不难吃,有点儿嘎嘎有嚼头,洗衣服抓重点也未必全对,起码在工作上不能这样,重点就是面子工程,这是我们共产党人非常反对的工作态度。你学的知识有重点?没有,要有直接学重点不就结了。所谓的重点就是投机取巧。她非常过瘾地讲着她爸的话,我也模仿着列宁,用手托着下巴。”

    他又点上一支烟说:“我想罗娟英,罗娟英也想我。我感觉中她经常在我身边说,虽然我们分开了,但我永远珍藏这份感情,我们的心依然连在一起,我的身影不是依然陪伴着你吗?再有,为了我的幸福我有了新的选择,难道你不高兴,你不祝福我吗?我生气了,我不理你了……”这小子肉麻地学着罗娟英说话,而且,还学着罗娟英忸怩作态的姿势,左手捂着肚子,右手搭在肩膀上。

    我瞧着他不男不女的怪态差点儿没把刚吃的东西吐出来。我喉咙有点儿发热,后脖梗子有点儿发凉。这时我想起黑格尔的一句话,人和动物的区别就在于理性和感性的分离。那么正常人和精神病人的区别不也是理性和感性不能融合在一起吗?不管是不是,这小子神经有问题是确定无疑了。

    我看桌上已吃得爪干毛净,想说我该回家了,可他兴致不减,涛声依旧:“在一个雨过天晴的傍晚,我路过一个村子,在一个副食店垃圾桶前停下,那天我没想捡什么,只是我的习惯而已。这时一个少妇手里拿着半盘饺子从店里走出来,睁大眼睛朝我说:‘吃吧,这是孩子剩的。’她看我没有反应,把饺子放在窗台上,低头自言自语地说,‘你不常捡别人的剩饭吗?’我走过去拿起窗台上的饺子,为了感谢少妇,我故意吃得狼吞虎咽,吃完还咂摸咂摸嘴。

    “少妇以为我还没吃饱,又从屋里拿出一个维生素面包放在窗台上说:‘吃吧,不吃今天就过期了。’我拿起面包捧在手里,说来也怪,我被女人所害,可要出来的钱和饭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女人所赐,你说我是该恨她们还是爱她们?我吃完面包女人又放窗台上一支烟和一盒火柴,怜悯地看着我。正好有几天没抽烟了,我点上烟深深地吸了几大口,为了更享受些我蹲着靠着墙,脚跟抬起。女人问:‘大哥,从哪来?’我说,‘北京。’她摇头说,‘北京人还有要饭的?听说话不太像。’我说,‘我全国各地哪儿都跑,所以说话南腔北调。’她问我家里还有什么人,我听了一时很伤感。她说,‘大哥,对不起。’我说:‘不关您的事儿。’她回到店里,拿出半瓶白酒和一袋花生米放在我的面前,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又拿出一只杯子,我说不用了就对瓶吹吧,女孩儿拿着杯子愣愣地站在那里。妇女说‘拿回去吧。’等孩子进了屋,说,‘我们那位身体一直不好,但他很努力,结果积劳成疾,去年这个季节去了……’

    “我一边喝酒一边听着她的故事,在她讲述的过程中,她总盯着我的眼睛,我因为喝着她的酒听得非常认真。但我心里想,就你这么平淡的故事,能打动我吗?不过,一个少妇这么近距离向我倾诉,在我的人生经历中还是第一次。我合上双眼,品味着酒中的故事。她问:‘明天你去哪儿?有没有饭吃?’我说:‘去哪儿不确定,饭应该没什么问题,讨不着好的讨赖的。’她听完进了店,一会儿和孩子走出来递给我一大堆食物。她说:‘我和孩子给你选了几样快过期的食品,如果要到好吃的就扔了。’

    “她又说了很多,什么在电视里看大城市单身女人活得很放得开,很精彩,他们偏野山村寡妇生活怎么艰难,村长怎么刁难他们孤儿寡母。她看我有些醉意,最后说让我再吃得饱一点儿,我因为喝了酒真吃不下去了。

    “她从兜里掏出两元钱非让我带在身上,我看她颤抖的表情说:‘大姐,我还没要您就给我,您真上道呀!大姐,您有什么事儿让我帮忙就痛快儿说吧,今天就是违点儿法我也豁出去了。’女人听了这话掉下眼泪说:‘大哥呀,千万别多想,什么事儿也不求你办,我送的不是钱,我是想看你有什么反应。’我听了她的话,脑子有点儿发懵,怎么着,还要把我领回去当孩儿的爸爸?如果那样我倒没什么意见,在这儿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也不坏。我心里正琢磨,她说:‘刚才你从这里一过孩子就说,妈妈,是不是我爸回来了?我出门一看,可不是,你的个头长像甭提多像了,刚才讲那么多就是想看你有没有反应,没想到……’

    “晚上下起了小雨,我躲在她家放柴火的屋子里,那天的雨很惬意,像呢喃的音乐,嘀哒嘀哒滴滴哒,妙不可言。我躺在暖暖的草垛上,两手垫在后脑勺下,想着这几年的风风雨雨,想着刚发生的一切。大约十一点多钟柴门开了,她送来几件她爱人曾经穿过的衣服。我说,‘大姐,让我留下吧,给你当牛做马也行。’我说完这话女人当时扶着柴门就哭了。

    “那一天我在她的指导下,洗了三遍澡,刷了三遍牙。那一宿我俩谁也没睡着。我无数次给自己打气,张东旗,你现在就过去,用手先摸她,如果没有什么反应就上床,上床后搂她十分八分的,如果半推半就就抱紧她,如果反抗很强烈,别找寒碜,连夜扯呼。我这么想了一千遍,夜里还上了三趟厕所,可就是没敢撩开她的门帘儿。鸡刚叫头遍她就起床了,她走到我的床前,看我的被子没盖好,给我掩了掩被子,她刚想离开,我又把被子踹开。她刚想再一次给我盖被子,我突然用脚把她勾在床上,猛地一起身,吓得她瘫成一团。

    “我一下把她薅到怀里,她像一只瘟鸡,脑袋耷拉在我的胸前,我忙三倒四起来。她瑟瑟地发抖,我气急败坏恼羞成怒,为了显示自己,我脏话连篇,大开大合,生猛粗暴,也可以说是残忍。我为什么这样,是第一次爱的失败?我为什么不考虑她的感受,是男子汉的气概?我像一摊烂泥一样躺在床上。她轻轻地从我身下抽出身子,下地做早饭去了,看着孩子吃完饭背着书包出了家门。她坐在门槛上说:‘吃完早饭就可以上路了。’

    “我听完她的话,好像早有了准备似的说:‘你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好女人,甚至胜过我心中的她,可我呢,却是世界上最让人失望的人,你就是留我我也没脸呆在这里了。’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昨天我在想,是老天爷把孩子她爸又赐给了我吗?可我错了,你跟他差得太远了,你太像那个狗村长了,和你干完那事儿,我一辈子都不想了。’听完她说的话我浑身冰冷,老天爷赐给我那么优秀的女人,那么可爱的孩子,我他妈却认为人家有求于我。在干那些自己都感到可怕的事情时还骂人家是破烂货,我像在对卖大炕的吴妈一样,干完那事儿还让人家打水给洗,我不是傻逼一个吗?我认为人家缺这个,缺一个掌门立户的男人。你说,我怎么有那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呢?

    “还有很多奇怪的理由,我这么多年流浪的生活就是让自己的母亲后悔,让罗娟英愧疚,让我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女人一生中时时产生巨大的压力,我要让她俩跟我一样永远生活在自责与痛苦之中。”

    张东旗今天跟我唠叨个没完没了,我想是多年的一种压抑的释放,抑或找一个倾听者吧。我没有问他,倘若回到感情的起点,你还会这么选择吗?未必。如果……他不横刀夺爱,我跟罗娟英又会怎样?今天的神聊真他妈的荒诞无稽。

    我说:“天不早了,跟我回通县。”

    他说:“等我把这两个女人全部忘掉,忘得一干二净。”

    听着他乱七八糟浑身都是理的话,我心里想,我早就不看好他跟罗娟英的关系,一个父亲是县委军代表,母亲是263医院的头头,一个父亲是红旗厂的副厂长,母亲是县工具厂的科长;一个大骄傲,一个小娇气,一个针尖,一个麦芒。再加上张东旗他妈起刺儿,能好得了才怪。现在好了,张东旗破罐子破摔,看他的样子也许常年不洗一把脸,手一会儿抠抠这儿一会儿挠挠那儿,身上兴许还有的虱子

    我正想着张东旗开始不自在起来,他抓抓前胸,挠挠后背,说:“虱子跟人一样,太阳一出来,就开始活动,这虱子都是在收容所里招的,大城市收容所还可以,小城镇收容所男女就关在一起。八几年来着?哦,八六年,我跟现在北京站很有名气的二胡陈在侯马关在一起,这个二胡陈在收容所里很吃得开,工作人员一没事儿就叫他出去拉两段,这小子在所里还能喝上两口。二胡陈对我不错,他下一站想到北京发展,他说北京才是大展宏图的地方。我们天南海北地聊,这块料一聊起女人,文学大师都不在话下。他说他在米脂有个相好,身上的味道比小鸡炖蘑菇还香,她的乳房比刚出锅的馒头还暄,她的屁股比痱子粉还滑溜儿,她每天最少要他五六次。这个陈半瞎子每天睁眼说瞎话,而且说到细致处还问一个女疯子听了舒服不舒服。

    “那个女疯子手挠墙皮,啊啊叫个不停,然后褪下裤子两手翻弄下身,露出底下那东西好像一只鲜红的牛眼睛。她口齿不清地叫着一个叫春春的男孩儿,那男孩儿向她爬去,我上去一脚将男孩儿踢出老远。女疯子和春春嗷嗷大哭,她下了炕,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拍着门,大声喊叫,‘有人耍流氓了!’”

    一个收拾碗筷的妇女在我俩身边走过,她轻蔑地看了张东旗一眼,又撇了一下嘴,意思说,你他妈的都混成这样了,还吹牛逼呢。

    张东旗视而不见地继续着他的传奇故事,“所里来了不少工作人员,让女疯子把裤子穿好,一个岁数大的工作人员喝斥她几句,女疯子说,‘你个戴眼镜的老东西,你最能,你玩人玩后头。’屋里憋不住一阵笑,女疯子也伸出舌头咯咯大笑。这时所长来了,让所有人散去,他朝屋里的人说,‘她再犯病你们同屋的不能袖手旁观。’说完从窗台上拿过一团擦自行车的麻丝扔进屋里。女疯子低头开始发抖,嘴里不停地说,‘别塞我嘴里,我再也不敢了……’她一头扎在床上角落里,哇哇吐着酸水。”

    我看他停顿下来忙问:“后来呢?”

    他说:“当天那女疯子就被遣返了。”

    我说:“你的经历能写一本书。”

    他听了来劲儿地说:“派出所拘留所我都去过。”

    我说:“怎么?是打架还是耍流氓?”

    “我们是给打架耍流氓顶罪。八九年那场乱,我进过北京炮局,不知怎么搞的一进去就发烧,怎么吃药也不退,烧得我胡说八道。”

    旁边桌上有人笑。

    他撩一眼揪揪鼻子,“有一天,一个姓殷的管教,外号叫老阴怂对我说,‘你不老想看病吗?领导给你安排了北京一家最好的医院。你小子真有福气呀。’当天下午我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

    我问:“呆了多长时间?”

    他说:“没多久,就仨月。”

    我说:“听话口儿没呆够。”

    他说:“当然没呆够。”

    我说:“里头肯定不错。”

    他说:“告诉你,那里头人百分之八十没有病,都是心病,他们怀疑身边的人,怀疑社会,这么说吧,所谓的精神病,就是周围的环境太不宽容造成的。真正有精神病的人他们也治不好,我没听说过世界上谁能治好精神病,如果谁能治好精神病,他就不是人,他就是神。”

    我说:“你说句良心话,你自个儿有没有问题?一点儿点儿。”我没敢说他有没有精神病。

    他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是社会的不宽容造成的我们被精神病。”

    我说:“你身边人的心胸、气量、见识有局限,社会像你所说的不宽容、不友好、不善良等等都存在,现在改变不了,将来也改变不了。你能不能改变自己一次,你回你的家,我回我的家?”

    他低下头说:“不是我不想回去,我无数次地回去过,可我一走近家门那一刻就非常狂躁。”他说,“老天爷把一个世界上最完美的姑娘赐给了我,又被最爱我的人生生地拆散……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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