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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更新时间:2019-03-02 15:55:20 | 本章字数:4305

    中国什么都跟风,偷自行车也是,我们家属院顾师傅家总共丢了十三辆,仅他闺女一人就丢了七辆。为了防止丢车,力气大的小光回来就把车扛到六楼,有的不放心直接搬进家屋里,有的家三轮儿都进屋。弄得一到夜里每家都跟车棚子似的。有的老弱病残就买个狗链子把车锁到树上或电线杆上,有的车上四把锁。

    我因为有特殊的经历,对这种事儿还是有一些办法。我把我妈给我买的山地车大漆全部刮掉,泼上硫酸。有时出去忘带车钥匙,就把车把卸下来,弄得一个偷车贼给我座子上夹了张字条,上面写着:大哥,你哪个山头的,我想拜你为师。下面一行是他的PP机号。

    居委会于主任不知从谁那儿听到了这个故事,专门到我家取经。我说:“小偷偷东西是为了卖钱,我这个东西卖不上钱他就不偷了,这叫四两拨千斤。”那个年代为什么偷自行车成风?因为偷车价值不够判刑标准,派出所批评两句就放了,再有,二手车市场到处都是,政府不管,谁不偷谁傻帽儿。你以为偷自行车的都是职业小偷?中国老百姓每家都丢过四五辆,我问你,职业小偷偷得过来吗?全民皆偷。

    于主任从我家出来才醒过闷儿,他说:“你哨了半天也没告诉我怎么防偷。”

    我送他出来,说:“全民皆偷,防不胜防。”

    他唠叨:“老张看门儿,一过十二点就睡觉,大门如同虚设,厂长让我说他两句,他却教育我十句,他说,‘你给我这点儿钱就是睡觉钱,抓小偷那是派出所的事儿。’前几天周红家丢一辆新车到派出所报案,你猜派出所人怎么说?报也白报,偷车的太多了,抓谁去。前天老张跟我说:‘你告诉厂长,他要牛逼哪天夜里小偷来了我给他打电话让他抓来。’”

    我说:“老张说的有道理,晚上偷车的一出来至少两三个,他一个人如果管很危险,真出了人命厂子有说法吗?”

    “照你这么一说还没治了?”

    “当然有治。”

    “怎么治?”

    “我觉得……可以给老张安一个电铃,让老张看见偷车贼一来就拉铃,偷车的人心虚,听到铃声也就吓跑了。”

    于主任听了高兴地说:“太好了,这一下我就能向厂长交差了。明天我再给家属院儿开个会,让大家听见电铃响都出来抓小偷。”

    我说:“你开不开会肯定有人出来,起码有新车的人要出来。”

    他说:“铃就安在你窗户外头吧?”

    我说:“没问题。不过,我妈岁数大了,我问问她。”

    主任说:“不用问了,你妈最支持我们居委会工作了。听见铃你一定要下来啊,你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只要你一出马,我们就有底了。”

    我说:“放心吧,好狗护三村。我听了铃第一个到偷车现场。”

    电铃安了没有一个星期,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响了起来,也搭上夏天开着窗户,这铃一响给我吓的心脏咚咚直跳:敢情这声音也太大了,震得我床板发颤!

    铃声就是命令,我抄起厨房里的擀面杖冲下楼去。于主任从居委会出来跟我正打一个照面。我问:“偷车的在哪里?”

    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可能是哪儿连电了。”这时,后面围上来七八个人,他们有的手里拿着棍子,有的手里拿着铁锹,东一句西一句地发着狠话。

    这时,我妈在二楼窗口破口大骂:“小伟成,你这小王八犊子,挨千刀的……”

    我跟主任说:“这铃声也太吓人了。”

    于主任说:“不大呀,这是咱厂子上班的备用铃。”

    我说:“还不大,咱们厂区一百多亩地都听得真真的,今天别说了,把闸拉了。”

    于主任说:“放心,我已经把电断了。”

    我说:“我妈怎么说是我让安的铃呀?”

    于主任说:“咳,上星期安铃的时候,你没在家,你妈问我,我随口一说。”

    我说:“您真行,明天赶紧摘喽,要不我给你铲喽……”

    第二天早上刚上班,窗外的嘈杂声把我吵醒,我上厕所尿完尿,朝窗外的电工问:“卸铃呢?”

    电工说:“卸什么铃,于主任说给铃小锤上套两层胶皮套,再给铃外头套一个电表箱子,一是消音,二是伪装一下,要不小偷看见报警器就不来了。”

    我听了这个气,敢情还有怕小偷不光顾的人。

    电工在外头装完电闸箱子说:“下来看看吧,于主任给你写了一张表扬你的大字报。”

    我问:“贴哪儿了?”

    他说:“一号楼房山。”

    我进了厨房,扒窗一看,果不其然,于主任和一个老太太在表扬信底下聊天。听我爸说,这个于主任文化大革命时候就爱写大字报,他是厂子有名的写手。这家伙,洋洋洒洒一大张纸,全是对我的赞美之词,我边刷牙边看,看得我脸直发烧。我心想,这要贴在厂门口儿就更好了。

    我想起了小英雄刘文学和坏人做斗争的光荣事迹,越想越觉得亏欠于主任很多很多,我哪儿像他说的那么大义凛然呀。

    这时我妈在北屋喊:“你呆会儿下去跟于主任说,今天必须把铃给我拆了。”

    我走出厨房说:“我都应人家了,你给我点儿面子好不好?再有,人家让电工装了一个闸箱子,在铃锤上又套了橡皮套,我都怕听不见铃声了。”

    自那天看完表扬大字报,我天天梦见铃响。

    一天早上我给家里换完煤气罐,我妈从外面进来说:“刚才孙有炳来电话了,让你下午别出去,两点一个同学来找你,好像是个女同学。这不,你爸怕忘了还写了张字条放在桌上。”

    我从桌上拿起字条边看边说:“孙有炳没说别的吧?”

    “没有。”她去阳台把葱打开晒上,又说:“你兜里还有钱吗?没钱我给你拿十块,你把头理理去,大热天的也不怕起痱子。”

    听了我妈的话我心情大好。但我不能剪头发,胡子也不能刮。我要给她一点沧桑感,让她有感伤,有回忆。对了,我还没告诉读者字条上这个人是谁,她就是学生时代对我最好的钱君英。

    我自出狱那一天就想见她,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第二次见孙有炳时,我流露出想见钱君英一面的想法。今天见她要显出沧桑感的同时,还要装点儿假牛逼,如果不装我跟她的差距就太大了。她现在正上夜大,上完夜大就当副行长,他爸在行长这个位置上退下来之前,已经提拔了一大批中青年干部,现在北京有两家分行行长都是他爸的老部下。

    我们南楼和北楼之间是一片花园,花的品种有好多叫不上名字,这些花草都是家属院爱花的人们自发播种,我的北窗正对着一架紫藤,从我回来它就没完没了地开。这几天少雨,花朵有点儿往下坠,可能也是居高花自矮吧。紫藤下有一块青石和两个木凳,还有一个掉了漆的方桌,通往紫藤那里被人们踩出一条小道。一只粉色的蝴蝶拍打着翅膀在紫藤前挑选着花朵。

    我下了楼,侧身过了松树隔离带,低着头撩开一枝藤叶,用手擦了擦石凳,坐下来望着紫色絮状的花朵在风中任意轻摇。

    下午不到两点,一辆桑塔纳停在楼下。一个烫着长发的少妇下了车,她上身穿一件杏红色真丝背心,下身穿一条黑短裙,脚上蹬一双中跟皮鞋。她站在车旁,看我在花下欣赏着她。

    “看本小姐驾到还不迎接?”

    我听了钱君英的话三步并做两步走过去。她两手搭在小腹上,侧拧着身向我微笑。我突然大声说:“报告队长,犯人徐伟成求医。”

    她听了我的话大声地笑了起来。“你们在劳改队里看病就这可爱的样子?”

    我也乐了起来,“我们总场就有你这样一个女医生,常穿红背心黑裙子,外面披一件白大褂。”

    “今天看你这么尊重我,嗯,你说,奖励你什么?嗯,是喝咖啡还是坐车带你去兜风?”

    我说:“这车是你的吗?”

    她说:“单位配的。”

    “哇,你是什么官儿?”

    “再过一年,我开的车还要高一个级别。”

    我说:“开什么车?”

    “起码是个本田吧。”

    我上了她的车,看座位上有个大布娃娃,说:“这么大了还喜欢这个?”

    她坐在驾驶座上说:“孩子落下的,昨天非要让我带她去奶奶家,这闹哟!把它扔到后头去。说,今天去哪儿,我就是你的专职司机。”

    我说:“我想静一静,去一个没人的地方。”

    她侧头看了我一眼。

    “先带你去个地方吧。” 她转着方向盘说

    我俩出了大院儿向左一拐,过了铁道,顺着铁道底下的土路走了三里多地,在一中的南墙外一片树荫下停下。我俩都默默地下了车,她在后背箱里拿了两瓶矿泉水,随手递给我一瓶,自己打开一瓶,我也随着打开。

    我说:“拉我到这儿来想告诉我英兰的事儿?”

    她低沉地说:“讲完我会好受些。”

    我说:“我知道了会有同感。”

    “那我拉你到这儿来就没错。”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走的那年暑假,也是一个星期天,也是一个有阳光有微风的下午,英兰约我来这里采花。我来找她的时候,她在离我一百多米远的右边这条铁道上背对着我往西走。那天她穿了一件绿背心,下身穿一条红裙子。她不时地回头向我招手,这时后面传来了火车的汽笛声,我边下火车道边大喊着,让她快下来。

    “她下了火车道,却又上了新修的左边这条火车道继续往前走。当火车离我还有几十米远的时候,我才发现火车是行驶在新修的火车道上,我撕破了喉咙跟火车汽笛一起疯了一样叫,可怎么叫,她像没听见一样,安步当车地往前走。当火车接近她那一刻,她左脚离地,侧过身望着高大的火车头,她来不及害怕,火车就把她铲上了天!

    “那天的天真是太蓝了,像深深的海,她头朝下在蓝天中飞翔,她白皙的腿无力地伸展着,红色的裙子似盛开的鲜花,绿色的背心如花萼,她长长的秀发像被拨起的根须,在微风中飘扬。她没有落在铁轨上,可能在撞她的一瞬间她单腿着地一侧身的原因,她重重地落在了路肩上。

    “我惊魂未定地跑过去,血从她后脑流出来,她闭着双眼,很累很累地睡着,胳膊和腿极其不雅地摆放着,她的嘴唇画得非常鲜红,在那个时候只有晚上在舞场上才能看到。

    “火车上大概下来七八个人吧,他们七嘴八舌说着话,有两三个人还问我和英兰什么关系,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听他们东一嘴西一嘴说了半天我才明白,敢情这条新修的铁道已经试车快半年了,再有一个月不到就要正式通车。现在可好,撞了人,奖金没有了不说,弄不好通车还要延期。”

    我说:“她在哪里出的事你还记得吗?”

    她说:“当然,在前面那根电线杆子前五米,怎么……”

    我下了火车道,在路边采着不知名的花草。她跟在我后头也采起来。我俩一人采了一抱,走到英兰出事的位置,她把鲜花放在两个火车道之间的路肩上,我也像她一样把花摆好。

    我俩默默地站在那里不知多久,东方传来了火车的汽笛声。她说:“下去吧。”我俩下了火车道看着火车呼啸而过。她捋好吹乱的头发说:“后来的事儿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多了。”我俩坐在旁边的土坡上。

    “刚开始是铁路警察找我问情况,完了是当地公安局找我问经过,接着是英兰他爸和吴姨找我帮助他们准备打官司的材料。铁路部门认定为自杀。英兰爸认为铁路部门有责任,既然是试运行速度就要在能处理紧急意外情况下运行,再有铁道试运行你有没有书面通知两边的居民,铁道两边安全防护措施做没做有没有等等。铁道部门除了验尸,也了解了英兰一些情况,他们还是认为英兰是自杀。从家庭情况到她不合理的避让选择,更重要的是发现英兰有怀孕的特征。两边最后可能都有妥协吧,铁道部门怕找麻烦,英兰她爸也怕公事公办,更怕弄出什么丑事儿,最后不了了之,可能赔了英兰爸七八千吧。听说英兰的妈妈还回来打打闹闹过,说她交着哺养费,赔孩子的钱也应该有她一份儿,再后来我就不知道了。”

    我听着她的话自言自语地说:“她怎么能怀孕呢?”

    钱君英说:“你走了以后,她当着我面掉过两次眼泪,她说你是一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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