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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更新时间:2019-03-02 16:26:09 | 本章字数:8513

    请客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谁是东道主谁去得要早一些,罗娟英请客未必。我和孙有炳霍国强魏生京前后到了红萝卜酒店,这家酒店是平房三进院,服务员把最后一排房子叫三层,罗娟英订的是三层315。

    霍国强刚一进屋就叫着服务员:“去把你们经理找来,就说霍国民他弟霍国强来了。”

    一会儿工夫,一个穿黑西服的小伙子和服务员走进来,服务员向霍国强介绍说:“这就是我们闫经理。”

    闫经理客气地说:“您就是霍总的弟弟吧,久闻大名。”

    “别说废话了,把你们老总的茶拿出来沏一壶。”霍国强没抬眼皮说。

    “应该的,应该的。”黑西服躬身而退。

    我说:“行啊,你哥开的?”

    “哪里,他们四个哥们合伙开的哎,别说我的事儿,雪莲拿下了不?”

    “快了快了。”我为了转移目标打着马虎眼,说,“罗娟英请客,今天不分男女,什么日子?她的生日还差一个多月呢。”

    “你别转移斗争大方向,告诉你,雪莲可不是一般人能伺候得了的。” 霍国强冲我做鬼脸儿。

    霍国强说的一点儿不假,我也不争气,试了好几次也没有成就,总是蜻蜓点水一掠而过,把人家的火点着了就蹲在地上抽憋烟,气得雪莲直怨怼:“告诉你,我红杏出墙别怪我。”

    “我最佩服霍国强这方面!”魏生京拍了一下霍国强的肩膀,呷了一口茶说:“那是那年咱俩去黑龙江农场参观大农业,好么,娘俩让他给干服了——那姑娘在里屋喊:‘听清楚了,听清楚了……’喊了三十多遍。那娘们一看女儿碰着硬货了,推开门儿说,‘好汉有能耐跟我来咕来咕。’这小子当时就火了,把老娘们摁在炕上就招呼!你猜怎么着,没过十多分钟老娘们跟自由搏击运动员似的,连举双手带拍炕说,‘你比老毛子还哈拉硕(俄语:好,牛)呀,你也太能整你姐了。’”

    我问:“‘听清楚了’什么意思?”

    魏生京瞥了一眼霍国强说:“老霍自从当了队长以后,每天早上开例会,布置一天的工作任务,布置完任务最后都要问一句,‘听清楚了没有?’队员一起喊,‘听清楚了!’然后说,‘再重复一遍。’队员再喊,‘听清楚了!’天长日久工作程序成了惯性思维,最后转为流氓互动。”

    逗笑之余我对霍国强有了更深刻了解,他能把工作状态带到生活每一个细节,说明他对工作有着无限的热爱,回来几个月了,我没看到他休息过一个整天,步话机24小时开机。每次破完案他都要请队员们大吃一顿,完了叫上我去清华池美美地泡上一个澡,沏上一壶碧螺春开始讲他如何如何。他牵头破过两起市局督办的案子,在破案中从楼上跳下过两次,一次是从二楼跳到一楼,一次是从三楼跳到二楼,腿挂在脚手架上造成粉碎性骨折。他赤手空拳与嫌犯搏斗是家常便饭,有两次被人扎伤,好在都扎在了屁股上。第一刀为他换来个二等功,第二刀有点儿不清不白,听魏生京说,他把一个警花肚子弄大了,又没个交代,人家哥哥不干了,给他留点儿记号。

    说笑了一会儿,我问孙有炳:“王大力怎么还没到?”

    孙有炳说:“我让霍国强通知了。”

    霍国强说:“这块怂,我齁瞧不上他,他跟你们进了公安局,他妈一夜间头发就白了,不知得了什么怪病,没两年就死了。这小子连块墓地都没给买,偷着埋在了运河边上,头两年他家老屋摊上拆迁他弄了十多万。我说‘别让你妈当孤魂野鬼了,给你妈买块墓地。’那天我跟他去看坟,操,头两年发了一次水,他找不到他妈的坟了,我说‘你孙子欸也太过分了,连你妈都忘埋哪儿了!’他说‘当年就埋在铁锹车头厂后身,铁锹车头两年拆迁了,又搭上修河道……’”

    魏生京说:“那天夜里是我帮他埋的,好吗,碰着两家,搭我们三家,都是烧不起的。埋完就哭成一片,太吓人了。”

    霍国强说:“这小子自从拆了迁一下就抖起来了,每次喝酒都喝多了,多了就给女同学下跪,他说跪下说话真诚。他妈的,他就这么跪也没给咱们老爷们跪过。”

    我笑问:“他给咱班哪个女生跪下过?”

    霍国强说:“他给钱君英就跪下过”

    大路人马陆陆续续到了。罗娟英让白丽钱君英往里坐,杨英坐在了霍国强的身边。罗娟英喊着从门而过的服务员,服务员答应着进了包房,她把菜谱放在转盘上,我们大家互相谦让。

    菜谱转到我眼前时,我说:“罗娟英你来过这儿,你熟,你代劳了吧!”

    在场的人此起彼伏。

    罗娟英说:“每人点一个。徐伟成,你带头。”

    没办法我拿起转盘上的菜谱,大概翻了翻,点什么呢?第一个就点六元的麻婆豆腐,不但没品味,而且还有点儿掉价,点个鳜鱼又怕罗娟英不高兴。我朝魏生京龇了龇牙说:“还是你点吧!”

    魏生京看我一眼,把转到眼前的菜谱拿起来,他翻开第一页,点了一个扒猪脸。然后看了大家一眼,大家异口同声让他代劳,他也不客气,边翻边问边点,点了一溜儿够,他朝霍国强说:“你再补充补充。”

    霍国强接过菜谱翻了翻,问:“服务员,我们点了几个菜了,你报一遍。”

    服务员报了一遍点完的菜,霍国强说:“四个凉菜八个热菜我看可以了,咱们先吃着,不够再添,大家看如何?”

    罗娟英说:“再点俩。像拌萝卜苗、麻酱油麦菜一人一口就没了。快快快,再点俩!”

    霍国强又翻了翻菜谱,说:“我看这里有饺子,咱们主食吃饺子怎么样?”

    大家一致说好。

    霍国强说:“我要一盘鸡蛋韭菜馅儿的,剩下你们点什么馅的我就不管了。呆会儿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

    在等着上菜的时间里,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相互问候。罗娟英问大家喝什么酒,霍国强说随便,我说:“还是二锅头吧。在青海这么多年,就想喝北京二锅头。”罗娟英瞅着我,朝服务员一挥手:“就来北京二锅头。”

    杨英用手推着霍国强说:“哎,你那个故事什么时候讲啊?呆会儿菜上齐了可没工夫听了。”

    霍国强绕桌环视了一圈儿,最后把视线落在我身上,说:“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中午,徐伟成在学校门口儿截住我说‘你猜,我中午吃什么?’我摇头,他说:‘你张开嘴。’我张开嘴,他往我嘴里吹了一口长气,我当时兴奋地大叫:‘操!你吃鸡蛋韭菜馅儿饺子了。’”

    大家听完都哈哈大笑,笑得我心里酸酸的。霍国强严肃地说:“当年那臭韭菜臭鸡蛋味儿我至今记忆犹新,像钱君英罗娟英当年家里吃一顿鸡蛋韭菜馅儿饺子不叫回事,我和魏生京这样的家庭,搭上过年,一年也就吃上三两回吧。魏生京,还记得吗?你偷村里老乡家鸡蛋,打一大锅汤,咱俩喝了一下午鸡蛋汤。”

    屋里人听了无不点头感叹。

    凉菜热菜次第而上,大家相互让酒,霍国强给杨英倒酒。杨英大叫:“别不舍得,全倒满了。”我听了为之一振:今天兴许又是一场恶战。

    罗娟英不停地嚷嚷:“我们女同学代表可倒满了,你们男生看着办!大家把杯都举起来,咱们大家一起碰一个,剩下随意。”我们起立一一举杯。

    霍国强看着大家,大家看着霍国强。

    钱君英说:“不行,再不霍国强说。”

    霍国强说:“响应美女号召,一个字:干!”说着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魏生京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双手自下而上搓了一把脸,然后仰天大笑。我们大家不解地看着他。

    霍国强说:“喝多了吧,嗯?”

    魏生京好不容易停下笑声,缓了一口气说:“你们还记得上学时老师问咱们长大了都干什么的话了吗?”

    我说:“从一年级到毕业哪个老师没问过?”

    魏生京说:“我说的是初一王老师问咱们,记得大家有说要当兵的、当大夫的、当科学家的,还有要开火车的。”他看了一眼杨英说,“杨英说想支援亚非拉,不知你怎么想的?”

    杨英喝了酒脸红红的,一听魏生京问这话,脸更红了,说:“其实我就想坐一回飞机。”

    大家蹾着酒杯笑成一团。“那叫什么志向?”“直接说想坐飞机不就得了,还拐那么大弯儿!”

    魏生京说:“那天我说我想回家当农民,大家一听哄堂大笑。今天我自豪地说:在所有同学中只有我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说完又大笑不止。

    听到这里大家才明白,感情这小子在报复嘲笑在座所有的人。

    魏生京说的那一天我还记得,之所以记得是那天我跟孙有炳差点儿打起来,还有就是当时罗娟英的回答,她说,她要一辈子当好毛主席的红卫兵,长大了给党中央站一辈子岗。说完她自豪地睨视全班。我知道她是故意这么说,那一年取消了红卫兵组织,她和张东旗幸运地成为最后一批红卫兵。张东旗说他想当医生,他常说穿着白大褂干净;钱君英也说想当医生;霍国强、王大力都说想当科学家。说完全班溅溅起两片嘲笑声,两个学习最差的却想干学习最好的人的事。我最讨厌孙有炳,我说我要当火车司机,他鹦鹉学舌,说他也要当火车司机。我下了课就骂他:“你他妈的,今天想当兵明天想当画画老师,还够你忙的不?”

    他说:“全班想要当兵的不下七八个,当火车司机的就你一个。再有,开火车最少需要两人。”

    我说:“开火车需要八个人,招就招一个怎么办?”

    他说:“如果就招一个那肯定是我,你家出身不好。”

    我说:“你胡说。”

    他说:“你们家床底下都是书,你还说过,你爸有一双猴儿皮皮鞋,是你爷爷送的。”

    我脸憋得胀胀地说:“我家离铁道才一百多米,你们七四二大院离铁道起码一千多米,你凭什么当?如果你不认识我,你一个人敢去铁道上玩儿吗?”

    他说:“你不带我去,霍国强他们也能带我去,铁道又不是你们家的。”那天我俩为这事儿吵吵半天,接下来三天没说话。

    魏生京瞅着罗娟英问:“罗娟英,今天你把我们弄到这儿来,有什么重要事儿啊?”

    “吃完喝完告诉大家。”罗娟英说完瞅一眼霍国强。

    我们大家齐声应和,都盯着霍国强。

    霍国强把手举过头顶发誓说:“我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保证我可不知道。”

    魏生京说:“不说我可瞎猜了,是不是俩人想公开点儿什么?”

    桌上的人鸡一嘴鸭一嘴起着哄,罗娟英皱着眉,用手往下压着:“静一静,静一静!”

    霍国强拍着桌子,“嘿嘿嘿!”

    “我本想吃完饭告诉大家。”罗娟英右手捋着额发,右手擎着没干完的酒杯,“可大家气氛太热烈,我只好现在就宣布了——”说完扬起头朝着天花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后天就皈依佛门了。”

    屋里的空气一下凝固了,只听见铁板牛柳吱吱的叫声。“任何人不许劝我,谁劝就是对佛的不敬,我一生一世的朋友祝福我吧——”罗娟英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两手合一,嘴里念念有词。

    我们看她正襟危坐,双目微启,看着霍国强,大家又一齐把目光集中到霍国强身上。霍国强往前躬着腰怒目圆睁:“看我干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说完他朝罗娟英说,“喂,去西藏?”

    罗娟英微微点头。

    “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霍国强用拳头砸着桌子气鼓鼓地说。

    罗娟英说:“你明白什么?你只明白你自己和你的工作。”她没有看霍国强,“要珍惜感情就要懂得放手!你说呢?”她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不知道她是在说霍国强还是在说我。她如果在说我跟她的感情?那毫无道理,我跟她几乎连手都没牵过。她在说霍国强?这块怂玩够的烂货甩给我,卸了包袱卖人情,还堵死我追求罗娟英的路。

    寻思至此,我说:“有炳,还记得咱们上初中的时候,霍国强没下课就把文明扣打开,一听下课铃就往厕所跑,等咱们到了厕所他都尿完了,有时候来不及尿完,弄得裤腿上都是尿。你还记得吗?”

    大家听完抿着嘴笑,霍国强也笑了,他把嘴里的菜吧唧完说:“那时候我发育得比较早,我发育时这几个还是小桑葚。”他举手划了我们几个一圈儿,接着说,“残疾人嘲笑正常人,你说这哪儿讲理去?结婚知道了吧,有人着急。嘿,徐伟成,别认为人家是外地的配不上你,你亏人家多少我一清二楚,今天多吃点儿腰子,听清楚了不?”

    听着大家的笑声我脸烧得不行,心里骂自己,跟人家逗什么贫,这里在座的哪一个不比你强……!我把手举过头顶,学着女人声,自虐着高声呻吟:“听清楚了,听清楚了……”我不时地扭动着腰,引得屋里的人嘎嘎大笑,我也狂笑不止,以此来解脱自己尴尬的困境。可罗娟英却低下头,脸红得像一块红布,她左手捂着额头。我突然明白了,罗娟英真的“听清楚了”。

    我起身走出包房,走到洗手间的镜子前,打开水龙头,边洗手边瞪着镜子里的自己。徐伟成呀徐伟成,这么多年了,你不是揭罗娟英的伤疤就是往她伤口上撒盐!上小学种牛痘,她胳膊感染落了一个疤,你到处宣扬她的伤疤漂亮得像天安门金水桥下的小金鱼;上中学她生长发育太快,凉鞋把她的脚趾束成一团,你满世界地传扬她叠压在一起的脚趾特有范儿,特像我们男孩儿打响指的姿态……今天我本想自嘲自己让大家开心一乐,没想到拉屎得儿动弹,抖落出这么一串拍案惊奇。

    “哎,你还洗得完吗?”

    我操,罗娟英找到洗手间来了!我急忙转过头陪着笑脸说:“对不起,对不起,喝得有点儿头疼,出来醒醒酒。”

    她歪着头看了我一眼,深情地说:“伟成,你半生不幸,每一次不幸或多或少都与我有关。我欠你的太多了,包括你进监狱……”

    听了她的话我鼻子一酸,眼泪和鼻涕一块儿流了出来,我干张着嘴默念:妈呀,你听见了吗?娟儿这么多年我没白疼她。正像她所说的,我进监狱确实跟她有关。不知大家还记得不记得,我因为救罗娟英被弹簧锁一帮人臭揍一顿。我不知道大家想没想起来,我和鸡崽儿那场阿基琉斯之战。还有张东旗挨打我出面为张东旗拔份儿,最后引爆了通县运动会之战。可这一切的一切,只有罗娟英可以说……

    她说:“今天吃完饭带我走吧,这么多年来你对我一直那么努力。”

    我听了她的话,浑身抖得停不下来,我像《列宁在十月》里的列宁,双手插在裤兜里低着头看着她穿的白裤子,不停地来回走动。徐伟成呀罗娟英,罗娟英呀徐伟成,你俩不就是天生一对儿吗?她高你矮,你腿短她腿长,她直发你卷发,你一笑满脸横肉,她一笑俩酒窝儿。有反差有张力有现代感,这不就是地配的一双吗?我妈说罗娟英不是人,是妖。请问我妈,妖有这么有情有义的吗?我妈说,我的小豆芽呀,你贱得不行了。请问我妈,这是贱吗?呸!这是矢志不渝伟大的爱情。我差一点儿上了你的当,您这位刁老娘哟!我学着我爸年轻时骂我妈的话。

    “嘿嘿嘿,俩人在这儿偷着聊什么呢?大家找你俩半天了。”说着杨英解着腰带冲进洗手间。

    我和罗娟英回到座位上,屋里的空气异常沉闷,只有罗娟英的声音和我沸腾的情绪在包房里飘荡。

    罗娟英把一千零一夜的最后一夜赐予我,这是百万分之一的意外!这么说吧,今天这事儿比给她开处还要神圣,你想,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就有一千次。可我是最后一次,再无第二。徐伟成,要知道,你曾经是劳改犯,她曾经是中国十一大名模之一!你刚刚进工厂当学徒,她美照八年前就上了《精品》杂志封面。徐伟成,呆会儿罗娟英宽衣解带时你要尽可能地把握住机会,尽可能享受所能得到的。嗯,饥不择食,狼吞虎咽……不行,霍国强就是个例子,他就是没有尊重罗娟英的感受,并用了不正当的名义占有了她,用警察的职业给她一种安全的假象,在社会上有足够的能力帮助她,这些东西对小姐有用,对罗娟英狗屁不是。她需要的是有权有钱有颜有爱,还要让她像小鸟一样在苍穹飞翔……想到这儿我明白了罗娟英是个什么人。

    那么,呆会儿我应该怎么办?她如果身高没有变化,和上学一样高,我1米68,正好比她矮两公分,如果我俩面对面,我的嘴唇正好吻到她的下嘴唇,我就从吻她下嘴唇开始,我要让她感受到不一样的开始。霍国强这王八蛋一定像发情的公猪嗅满她的全身,我不能那样。刚才在厕所我看她白裤子下边露出雪白的脚腕,我要吻她的脚腕和雪白的脚面,我要让她知道我卑微地爱着她每一个角落,爱得不行不行的了……我将嘴里满满的口水咽下去。

    聚会十一点钟终于散了,大家默默无语,我和大家的心情一样,又不一样。我一生的爱虽然了于佛门,但今晚佛心顾我。

    我们出了饭店,上了大街,路灯把树和电线杆子切割成一道道横七竖八的光影,有一家皇后美发屋的霓虹灯卡通而童话,像罗娟英的醉话蒙眬而不真实。前面是新建成不久的白领街区,我们刚到馨竹雅园拐弯儿处,就看见一个从头到脚满绿的男子和一个水红色葫芦袄的女人厮打在一起。

    女人哭喊:“抓流氓啊……”当时我也不知哪儿来的一股酒劲儿,飞身上前,也许速度太快,跑到绿帽子跟前没煞住,一跤摔了出去,在倒地的同时我用脚勾住绿帽子的腿,绿帽子趔趄了一下和我一同摔了出去,我和绿帽子滚在一起。

    这小子太有劲了,不像人劲儿,像机械那种劲儿,他的手臂如两把大铁钳子,扭得我肉生疼。我一只手被他反剪过去,一股酒味儿夹杂着沉年油捻子味儿窜入我的鼻腔,我刚想喊叫,魏生京一脚踢在绿帽子胸上,绿帽子“嗝噎”一声把手松开,魏生京又照绿帽子脸上一脚,绿帽子捂着脸团在地上打滚儿。

    我起来刚想给绿帽子两脚解解气,却被霍国强拦住:“别打坏了,打坏了拘留所不收。”他朝惊魂未定的葫芦袄说,“这位小姐,别慌,我是警察,刚才什么情况?”

    葫芦袄说:“我正往前走……”她指着前面五米处,“他从后面追上我,一嘴的酒气,跟我胡说八道,说我是他女朋友,边说边跟我动手动脚耍流氓。”

    霍国强一边听着一边用对讲机呼叫:“我是851,我是851,听到请回答。”这小子使用的是《英雄儿女》里王成的呼号。“加州小镇有紧急情况请增援。”蜷缩在地上的绿帽子闷声闷气地“哎哟”了一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一跃而起,扑向罗娟英,双手抱住她的大腿,扬起头喊:“娟儿,我没有跟她耍流氓,更没有撕她衣服,你帮帮我呀……”

    我们大家都惊愕地看着这一幕,大家异口同声地喊:“张东旗!”

    罗娟英向后撤着腿颤抖着,说:“东旗,你怎么在这儿?”

    霍国强喷着酒气说:“狗东西,怎么是你呀?快松开!”

    葫芦袄走过来说:“大家都看到了,这小子截我,还跟我耍流氓。”

    我说:“谁看见他跟你耍流氓了?”

    葫芦袄说:“就是你看见了,你为了救我还摔了一个大屁股蹲儿呢。”

    我说:“那你也不能证明他截你,女的跟男的耍流氓世界上也不是没有。”

    葫芦袄听了气得原地转两圈儿,转向霍国强说:“你是警察,刚才你也在场,你要一碗水端平。”

    张东旗说:“娟儿,我看错了,我以为她是你呢,我真没跟她耍流氓。”

    钱君英朝葫芦袄说:“今天是我们同学聚会,他是我们同学,他没找到我们,错把你当同学了,你看你个头像不像她?”边说边指着罗娟英。

    葫芦袄说:“一点儿都不像,她多大我多大?”

    白丽说:“你再好好看看,娟儿比你长得老吗?”

    葫芦袄说:“你们都是一伙的,我不跟你们谈,警察马上就到,我朋友也快到了,咱们派出所见。”

    魏生京说:“派出所你能说得了是吧?今天就陪你去趟派出所。”

    霍国强说:“姑娘,你消消气,这个人有这么个情况……”他把手放在葫芦袄后背上小声说,“他是个神经病,就是到派出所也处理不了他。这么着,你踢他两脚,再不我揍他一顿给你出出气。”

    “大哥,你一定给我做主呀。”葫芦袄拉着霍国强的大手。

    霍国强怒气冲冲走到张东旗身边,照着张东旗的屁股就是一脚,嘴里不停地骂:“今年收容你,你小子打着我的旗号跑了,我都没找你算账,今天你又耍流氓!他妈的松开,她腿是你抱的吗?”他刚想再踢张东旗,罗娟英上前挡住了:“霍国强,住手。”

    “我叫他松开你。”

    罗娟英说:“张东旗,你松开。有我在,不要怕。”

    张东旗点点头说:“你带我走吧,我有话跟你说。”

    我说:“这么晚了,孤男寡女的有什么说的?有什么话也要过两天再说,呆会儿我亲自送她回家。”

    霍国强把手搭在张东旗的肩膀上,突然用手一拽,“今天晚上咱俩先谈谈。”

    张东旗也拽着霍国强的肩膀,两人相互撕扯起来。

    霍国强嘴里不停地骂:“你他妈的祸害家里不够,还想祸害罗娟英!你大晚上孤男寡女谈什么?”

    张东旗呼哧带喘地说:“娟儿,我从部队里跑回来就是霍国强的主意,他给我去信说徐伟成老打你的主意。他说,只有生米煮成熟饭才能把你拿下啊。”

    在场的所有人听了这话都惊呆了。霍国强听了这话像一头疯了的狮子,揪住张东旗呜呜狂叫。

    罗娟英胀红着脸嚷:“快来人把他俩拉开。”

    我们几个同学一哄而上,男的架霍国强的胳膊,女的拽霍国强的衣服。我趁着混乱,照着霍国强屁股被扎的部位就是一脚,心里骂:操你媳妇的!罗娟英跟你没几天就看破了红尘,你他妈的用什么手法给她玩到红尘之外的?我们好不容易将两人拉开,刚一放手霍国强又扑了上去,我们又开始忙活起来。

    罗娟英朝张东旗说:“张东旗还不快走!”我推着张东旗叫他快跑。

    霍国强喊:“你这个臭傻逼,今天你跑到天边我也要把你抓回来。”

    葫芦袄上前拽住张东旗的衣服,高喊:“抓流氓啊,别叫流氓跑了呀!”

    我腾出手推搡着葫芦袄,她看寡不敌众,朝霍国强大喊:“大哥,别叫他跑了呀。”

    霍国强听着对讲机嘶嘶拉拉响个不停,他举起对讲机砸向张东旗。张东旗一闪身,对讲机重重地砸在路边的树上,反弹到花池子里。这时警灯闪烁,五六个警察跳下车来,罗娟英扭身挡在张东旗前面。霍国强大喊:“娟儿,你让他跟我回去做个笔录,我保他没事儿,他要跟你走,事儿就大了。”

    罗娟英挽着张东旗的胳膊说:“霍国强,你不要过来,你不要再逼我,再逼我我就死给你看。”她边说边向后退。

    葫芦袄向六七个警察喊:“快抓他呀,别让流氓跑了!”

    我们听葫芦袄大喊大叫,便上前七嘴八舌跟警察说明情况。一个警察问着霍国强,霍国强也不说话,他从花池子里捡起对讲机,用手推着葫芦袄,说:“走,上车。”

    葫芦袄说:“为什么不抓他?”

    霍国强说:“你不要管他,先录你的口供,以防你秋后算账。”

    葫芦袄说:“我不去。”

    霍国强说:“报了警就由不得你了。”

    几个警察你一句我一句地劝着。

    魏生京在后头说:“神经病玩儿你叫白玩儿,你玩儿神经病叫强奸,你是白玩儿还是强奸?”

    这时远处飘来张东旗豪迈的声音:“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蛤蜊油,蛤蜊油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

    这段毛主席语录我们儿时背得滚瓜烂熟,可“蛤蜊油”是什么意思呢?我突然想起一个外国心理专家说的一句话,意思是,一个精神病人的思想是无所不通无所不在,真实而无任何掩饰的。

    看着前方罗娟英和张东旗的背影,在路灯底下,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终于暗下去,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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