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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拜年

更新时间:2019-03-25 13:10:58 | 本章字数:4329

    初春        

    池水映梅容貌衰,东风化雪润尘埃。        

    柳芽枝上探头看,只见桃花不敢开。                                                      

    小爷托开二奶奶的小门。一见二奶奶倒在锅边。吓了一跳说:“不好,二奶奶死了。”我和姆妈闻声赶到。小爷方才定下神来。一时间,全村人纷纷聚来。七嘴八舌,也难听出个名堂来。

    二奶奶侧卧在地下,背对着门,一只手伸向锅灶里面,手里捏着洋火(即火柴),手背被老鼠啃了一个大血洞。另一只手在地上撑着。三爷离得近,来得最早,胆也大些,他走进去看看脸,不禁“啊哟”一声,原来,二奶奶两个脸巴子,也被老鼠啃了。可怜的二奶奶,熬过了解放前的苦日子,熬过了三年自然灾害,却病死在新年的洋洋喜气里。这样的死却成了村里那些无知的妇女对无儿户的骂料:“你二回死子,就搞(像)二奶奶一号的,被老鼠啃掉也无人问了。”

    按照习俗,这尸体得有专人来搞,旁人不能乱动。

    我生家爹爹辈,共有弟兄三人,我家爹爹是老小。大爹爹在解放初期,举家迁往江南青阳的山里。二爹爹没有男丁,一个女儿早已嫁在山里,二爹爹死后,丢下二奶奶,孤老多年,连娘家也没个人影子来往。

    二奶奶在解放前,是做杠糖(一种用面粉,芝麻和麦芽糖做成的圆棒状硬糖)的。起早贪黑,忍饥挨饿,好不容易,攒了些老票子,本想盖几间草屋,可是一到解放,她攒下的那些老票子,全部成了废纸。平时拿来贴补箥箕蓢(音lǎng)盘什么的。我来时,她还送给我两张,蛮好看的,我玩耍了几天,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她住的半间小屋,算起来不过八九个平方,一张床,一张小桌子,床头一张小柜,其他的就是一些简单的家具了。门边一口小灶,没有烟囱。因此,小屋比我家更黑,屋顶上的灰吊吊,还没有来得及打扫。小爷和三爷的头上,也沾满了灰吊吊。

    王和尚也被人叫来了。老疯子对他说:“生大哥不在家,老三从来不主事,老小年纪又轻,这丧事,你王队长得帮忙问问(办的意思)。”

    “这个,是的,是的,我来问。”王和尚眯着小眼说:“老三去叫木匠,队里那破船上还有几块板,隔个盒子(即做个木板棺材),这个,老小跑路,到山里把大姑叫回来,这个磕头的事,还要靠她。这个,做衣就不叫人了,就叫我老奶奶干。这个,剃头的不要说了,本村有,主要是四个土工(搬尸体,打井及抬棺材的人称为土工)。这个,人还难找,年轻人还没破肩,(初次抬棺材或者抬船,称为破肩)王石匠一个,我家老小一个,王大头一个,再把范圩的王八头子叫来。”王和尚想了想又说:“她老人家也冇(音mǒu)个继子,冇人做孝子,收敛的活就简便些吧!就剃头的带办了,找谁搭手由他选吧。这个,所有吃喝,全归队里。我负责到中心队里去支粮食和钱。这个,凡出工帮办做事的,一天记两个工分。”

    快到吃中饭时候,山里的大姑,带着大儿子一路哭回来了,一见老娘死得这么惨,立即扑到二奶奶身上,数长数短的哭起来。大娭毑,我姆妈和我大姑一起来劝慰,将她拉到椅子上坐下。

    大娭毑说:“大姑哎,你哭死也没有用啊,你要保重身体,要让老娘尽快入土为安吧!这磕头下礼求人的事,你不去,还能指望哪个呢?”

    “是啊,走了许多路了,先喝点水,再吃中饭,下午还要请人呢!”姆妈这样说

    着,在众多妇女的劝慰下,大姑勉强止住哭泣。

    吃过中饭后,小爷带着山里的大姑到处下礼(磕头)求人,一时间,木匠在队屋里隔盒子板,张剃头的给姓生的一族剃头(尽管大家过年前已经剃了一回,现在还是要照样子剃几刀,我也不例外),大娭毑裁做老衣,王石匠等四个人勘地打井(挖坟坑称之为打井),烧水做饭的,有我姆妈、本村的大姑和大姐。由于丧事简单,只一个下午,就为二奶奶起了新坟,新坟堆在村西南的马路的东边。山里的大姑趴在新坟上,哭得无人不惨,由几个妇女连劝带拖地架了回来。她在汪家山只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带着大儿子,哭哭啼啼地回山里去了。

    大年初一在家玩,初二纷纷去拜年,初七初八要下田,过了十五没得闲。今天是正月初五。姆妈带我到无为拜年去,我又跨在小爷的肩膀上。小爷一直把我送到界牌石才回家。剩下也只有六七里路了。姆妈牵着我,转山走平路。与一年前相比,我的个子高了,脚力也增大不少。一次性能走三四里地。姆妈大约只背我一里路。我们刚到山边村,老姑和奶奶在村口就望见了,老姑飞快地跑过来,一把抱起我,在我脸上疼了好几下。又对我姆妈说:“二姐啊,这几天,我和妈妈都在村口望你回来。”

    “老妹呀,我也想早点回来,我村子里出点事耽搁了。”

    “出了什么事?”

    “他家二奶奶死了,形状好惨啰!”

    正说着,已经到了村口。

    “我小儿喂!我小开心宝哎!奶奶好想你哦!”奶奶从老姑手里把我接过去。一边走一边疼我,两眼溢满慈爱。不觉已进家门。

    奶奶又说:“我深怕你们翻山走,以后来,千万千万不要翻山,听说山上有老虎,吃了好几个人。恐怕还不止一条呢。”

    “妈妈,我早叫你不要担心,二姐肚子都出怀了,又带着小宝,走了这么多路,她还爬得动山?你就是不信我说的。这歇看看,二姐带着小宝,还不是走平路来了。”

    姆妈笑了笑说:“是他的小爷,把我们送到了界牌石,所以这一路上,也冇吃什么大苦。”

    “奶奶,我二奶奶前咯(前天)死了喂,两个脸巴子,被老鼠肯了这么大的窟洞,好怕人。”我一面说,一面用手比划着窟洞的大小。

    “啊哟,我小开心宝哎,你一口桐城腔了。真正的小桐城佬哎。”奶奶又转过头告诫我姆妈:“正月里死人,主村里不吉利,二姐呀!你要时时注意些!”说完就去烧饭。

    姆妈点了点头,这时一大群小朋友拥进门来,有大扣喜,大旭年子,大狗子他们。姆妈把在周潭街买的糖果,分散给他们,每人两个。老姑从人群里拉出一个小女孩问我:“你可认得她?”

    我摇摇头说:“不认得。”

    “那时,小宝才三岁,她才一岁,女伢变得快,我都不认得了,小宝怎么认得。”

    “也是的,噢!”老姑又对我说:“小宝,我跟你讲,这就是你小时候救的小宝宝,今年四岁了,你看她的脚。”

    我顺着老姑的手看去,小女孩的左脚比右脚短。显然是个跛子。

    “你的小命是这个小大哥救的,你要记住大恩人啊!要记子,噢!”老姑说的话,小女孩是不懂的,但是“要记子”三个字,肯定能懂,所以她也点点头。我想她还搞不清楚,要记的是什么吧!

    “你们糖也吃了,出去玩吧!”老姑把孩子们都打发走了。

    去年,无为这边,出了一件大事。有个北京大学高才生,名叫黄立众。他回乡看到:干部违法乱纪,弄虚作假,谎报产量,国家粮食征购增加,强迫农民卖过头粮,以致民不聊生。许多农村出现了饿死人的悲惨局面。他立志救民于水火之中,招引两三同志,成立“劳动党”。许多饥民纷纷响应。在四月里,他组织一批人,抢了昆山的粮食仓库,砸开粮库才知道,那些堆放的麻布包里,大半装的是粗糠。就是这些东西,也被抢得一光二净,分发到老百姓家里。他还自编一首民谣传唱:

    “政府说得都好听,口口声声为人民。

    我农民实在难忍,哎哟,哎哟,我农民实在难忍;

    四两米稀饭照见鬼魂,浮肿病到处流行,

    田里草长得比人深。一亩七斤、八斤,

    哎哟,哎哟,一亩七斤、八斤”。

    这些歌,老姑都会唱,只是奶奶不准她唱。老姑还抄了他的两首诗:

    “饿死千千万,家家无鼠粮。感时天落泪,悲来风癫狂。

    大道埋枪炮,羊肠伏虎狼。何当再北上,奏本给太阳。”

    菩萨蛮:“铁幕难买自由贵,青春誓给人民累。

    饿死地灰悲,遍野尸骨堆。

    今朝还杀人,龙心何时碎?

    莫学秦始皇,快获真舜尧。”(黄立众是个真实人物,这几首诗均是他的作品。)

    我奶奶是经过风浪的人,以前,我姆妈被人鼓动,要参加施湾大刀会,被她即时拦阻。她坚信,共产党已经坐稳天下,蒋光头不可能再回大陆。她认为:劳动党散布的各种传单,上面写的都是谣言。这些反共产党的劳动党,像以前大刀会一样,迟早要被灭掉。为安全起见,她让老姑退学,在小队里当个会计。

    后来,不出奶奶所料,就在去年腊月,劳动党案告破。黄立众和一大批劳动党员,尽遭逮捕。这时人们才知道,黄立众是被北大开除的学生。可怜一些无辜百姓,他们从未见过黄立众,也被牵连进去。如果老姑没退学,很有可能被卷入,因为,老姑就读的学校,有几个老师也被逮捕了。

    奶奶说:“国民党几十万大军,用的是美国佬造的枪炮子弹,还有长江作防线,都守不住南京总统府,被共产党的军队,赶到小小的台湾岛上。你们也不动动脑子,隔着大海,他还能打得回来?奈个小美国佬,要是能打得过毛主席共产党,还能在朝鲜吃败仗?毛主席闹革命,还花了几十年,要不是小日本来了,说不定被老蒋剿了呢!他黄立众有毛主席能?就靠几把斧子,能把现在的共产党打掉?还不都是梦话!你们千万不要跟着瞎起哄。”

    真是:天真总被天真误,一片痴心难说清。

    经过劳动党一闹,去年腊月,无为把大食堂拆了,给农民分了些自留地。地里的白菜,油菜及小麦长势良好。

    那一场大雪,已经化尽。竹丝湖里的水面,渐渐地逼向村边。山上,“草色遥看近却无”。

    姆妈对奶奶说:“这大食堂,怕是捆不住了,奈(音nǎi)天小老(即老姑)过去,带几只鸡给我养养。”

    “有兆,三月里,我叫小老过去。这遥天路远的,讨信和送重米就一道汤了(两件事一起做的意思)。”

    按奶奶的意思,要留我们多住些日子。可是,只住了四天,姆妈就要回家。奶奶挽留不住,只好放行。临别时,奶奶迈着小脚,还是把我们送过了山边村。

    “妈妈,你别再送了,再送,我就站着不走。”

    奶奶无奈,抹着眼泪说:“儿哉,在奈边,你是孤女一个,一年里,我们娘儿俩个,难得见面,遥天路远的,老娘也问不到你,你也没个兄弟姐妹在身边,和你说说真心话,帮你出个什么主意。凡事要靠你自己了,你要多长个心眼,要与村里人搞好团结。你从小就好争强好胜,现在你千万别逞强了。切记我的话。”说得姆妈也流下泪来。

    奶奶在我脸上疼了一下,轻轻地刮着我的鼻子说:“都是你小现世宝惹的祸,连累你姆妈远嫁,别(这里读biè)府别县的。”

    这样的嗔怪之语,原本也是极伤心的话,我哪能领会!我还以为,在以前的什么时候,我真的惹了什么大祸,却又想不起来,反正奶奶是对的。那我就错了,于是我说:“奶奶,以后,我放乖乖的,有兆吧!”

    “是的,放乖乖的,别带你妈妈淘气(即别淘气)。你们走吧!我在这里站一会。”奶奶一直在那里站着,直到离开我们的视线。

    老姑把我们送到施湾,疼够了我,方才回去。姆妈挎着腰篮,牵着我的手,一起往家走。来到周潭街,在一家照相馆里照了像。那次的照片,一共洗了四张,这是我唯一的童年照,可惜,现在一张也找不到了。

    汪山这边,小爷也在村口,朝余庄这边张望。那时虽有电话,却不是老百姓能够享用的。家人出门在外,什么时候回来,全靠约定和预计时间。因此,当姆妈和我的身影,出现在余庄山头时。小爷就飞快地赶到余庄,把我背到家里。

    《伤春怀归》年代:唐作者:独孤及

    谁谓乡可望,望在天地涯。但有时命同,万里共岁华。

    昨夜南山雨,殷雷坼萌芽。源桃不余欺,先发秦人家。

    寂寂户外掩,迟迟春日斜。源桃默无言,秦人独长嗟。

    不惜中肠苦,但言会合赊。思归吾谁诉,笑向南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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