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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感受荒春

更新时间:2019-03-25 13:41:49 | 本章字数:4848

    长相思

    饥一餐,饱一餐,饿断肝肠望过年。过年如过关。        

    过一关,又一关,前路重重是大山。夜深残月寒。    

    在解放后,提到荒年,莫过于三年自然灾害。那时,我还小,就象一头小猪猪只知道饿来张口,不理解幸福和痛苦的涵义。后来听大人们说,那些年饿死了多少多少人,方才知道那时的人民是多么多么的痛苦悲惨,我自己终究没有感受到切身之痛。

    去年发大水,粮食欠收,我家是连续三年的超支户,年底分粮时,又扣了一些,前些年做屋,家里根本没有余粮。今又遇上荒年,为了节省粮食,过年前把家里养的猪也卖了,这猪才百十来斤,正是快速长膘阶段,养猪的人都知道,这个阶段把猪买掉是最不划算的。但是人的性命比猪的重要,必须得从猪口里夺食了,姆妈一咬牙,还是忍痛割爱,把它卖掉。尽管如此,不到二月家里还是断粮了。大大在粮站里找人走了后门,用卖猪的钱买了两百斤存稻,可是第二天,红杨的舅家公就带着三女儿来我家借粮。    

    我姆妈心里很纠结,就两百斤稻谷,本来是能熬到五月,接上小麦成熟的,真的不想借给他。可是,舅家公是长辈,从来没有向自己伸过手,况且又是自己的媒人,第一次来借粮,怎么好意思让他空手回家。想了好久,一咬牙,借。于是答应借五十斤稻谷给他。借,我姆妈又想起来了,家里没有鸡蛋,必须借几个鸡蛋来,烧个蛋茶给舅家公父女俩吃。于是,她出门来向别人家去借鸡蛋,正值孵小鸡的季节,姆妈绕村转了一圈,终于借了六个鸡蛋。见姆妈在锅屋里打鸡蛋,小弟可高兴了,这下子有鸡蛋吃了。就躲在锅门边,不时地伸出头来,向堂心张望。舅家公是老年人,懂得规矩,只吃了一个鸡蛋,那位表姨吃了两个鸡蛋,结果一共省下三个鸡蛋。姆妈让小弟小妹各吃一个,还留一个等我放学回来吃。    

    关于吃鸡蛋,还有个小笑话,说出来与读者分享。去年中秋前,山里小姑回来看望我大大,姆妈也烧了鸡蛋茶,小弟吵着要鸡蛋吃。姆妈小声对他说:“你别吵,等会小姑会省下鸡蛋给你吃的。”  

    小弟停止吵闹,偷偷望着小姑吃,心里默默地数着小姑吃下鸡蛋的个数。那个小姑也是顶头不知事,居然把碗里的几个鸡蛋吃光了,惹得小弟大哭起来说:“我姆妈,她把鸡蛋吃光了,一个也不剩了,我要鸡蛋吃嘛。哇——”把小姑和姆妈闹得很尴尬。

    “食物最香的原因,不是出自多好的厨子之手,不是多么优良的食材,而是——只有在饥饿时,你才会觉得,食物会让人感恩,也会让人流泪,更会让人铭记。”(—作者:韩浩月)    

    鸡蛋,这种平常食物,老百姓却舍不得吃,得用它来换油换盐,可谓“常吃鸡蛋者,不是养鸡人”。在那个年代里,对于我和小弟小妹来说,鸡蛋无异于山珍海味。而“长年不知肉味”也是许多家庭的真实写照。    

    时下,我家已经三月不知干饭味了。姆妈把绞米绞出来的糠,用筛箩将其中的细绒糠筛出来,熬稀饭时参和在里面。熬出的稀饭也是“鼻风吹去浪悠悠”。此外,她还起早摸黑,在山地里挖野菜,在河里拉水菜,以作辅助粮食。

    讨饭的渐渐地多了起来,“大爷大娘,把点吧!”这样的声音几乎每顿都能听到,就连我家那掺糠的稀饭,有时也不得不分一点儿与那讨饭的。真正可悲的是,在大龙潭里,人们为了挣拉菱角菜,竟然淹死了两三个人。真个是“官为财死,民为食亡”。    

    在我的小伙伴中,最倒霉的要算五四子了,那天,他突然发现自家桃树顶上还有一个红红的大桃子,是大人们摘桃子里漏掉的。他欣喜若狂,庆幸自己咋这么走运,迅速地往那树顶上爬,不想那树枝太细,经不住他的体重,猛然一弯,他手未抓紧,脚一滑,就从树上重重地摔下来,把一只脚摔坏了,尽管进了医院,最终还是落下了残疾。得了个“小跛子”绰号。  

    四巴的大大王麻子,是个头脑灵活的生意人,经常跑江湖做生意,大巴在部队里当兵,可是队里的人口粮还是照样分给他家。所以他家的粮食不是很缺,隔上两三天还能吃上一顿大米饭。常常看着四巴端着一碗雪白的大米饭,多远路都闻到那饭香味,馋得我直流口水,那口水咽到肚子里,都能听到响声。没办法只能拉着小弟和小妹躲着他。    

    大大在窑厂里,每天中午吃的是集体食堂,伙食自然比家里好,每每招待来客,还能吃上鸡蛋或肉类。有一天,他把小弟带到窑厂里,让小弟吃到了鸭蛋,不曾想小弟一吃,这美味就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里,他象发现新大陆,原来大大在这里可以吃到好吃的,从此他每天都要跟着大大到窑厂里去。而大大不可能每天都带他去,每每用黄精条子抽打他,将他赶回来。小弟是个打不怕的角儿,而且他的感觉特别灵敏,象是和大大心灵相通一样,天亮时分,大大趁小弟还在呼呼大睡的时候偷偷起床,然而当大大还未走到马路边,小弟就光着身子,大哭着追了过来,“我大得,带我地(一字的谐音)阵啰!我要到窑厂里去喔。”大大在路边搣(音miě)一根细细的黄精条子,狠狠地抽打着他的幼嫩身体,他哭着往回跑,然而当大大转身走时,他又哭着追上去,如此反复就是不肯回家,直到我赶来把他拉住,大大才得以脱身去上班。回来后,哄上好半天方才使小弟止住哭声。

    四月里,家里又断粮了,地里的小麦渐黄,姆妈看到了希望,向王和尚家借了一担稻。当大大把这稻谷在窑厂里绞成米挑回来后,姆妈破例煮了一顿饭。这一顿我吃了三大碗,那香味一自记忆,终身难忘。如今的我天天有饭吃,却无那种享受了。  

    端午前,姆妈问我:“小草,我要你向老师请几天假到无为家婆家去看节,可兆啊?”    

    “有兆啊!”    

    “可是真的也?奈么多路你都记得?”    

    “记得的,我包子,我去。”我很想到无为去了,不是因为苦,也不是因为想她们,而是我要亲自问奶奶,我的大大在哪里?    

    “小草,奶奶要问你我家粮食可够吃,你就说我家都吃糠了,还借了许多稻子,小猪也卖了,新稻收割后又冇钱买小猪,要奶奶赊个小猪给我家养养。这些话,你可讲得来? ”我的天那,这分明是要我去向奶奶要粮要小猪。    

    “讲得来。”我自信满满。    

    那是星期四的早晨,姆妈不放心我一人走,要大大送我一程,顺便在周家坛街上买一担柴回来,他肩上扛着扁担和麻索,手里挎着一个小腰篮,里面放着一具挂面,一刀菜(即两斤猪肉),一斤红糖是用干荷叶包的。还有一包绿豆糕。这就是给奶奶看节的礼物。我就跟在他的后面。他把我送到界牌石(无为和枞阳交界的村庄),嘱咐我几句要小心之类的话,自己就回去了。

    春姑娘悄然揭去了她温柔的面纱,渐渐地热辣起来,已然出落成夏妇了,真所谓“困人天气日初长(宋 朱淑真)”。太阳温暖有加,甚至晒得人脸发烫。好在有山风送来阵阵爽意。离开大大后,我要独自走完十五里路,前头尽是一些崎岖蜿蜒的田间小路或山边小路,岔道有如多足虫的脚。这些都难不倒我,从哪到哪,我心里有一张地图。

    当我刚走过无为县境内第一个村庄时,后面追上来一条黑狗,在我的腿肚上咬了一口,然后才叫起来。我顺手从地上捡走一块石头朝它砸去,它吓得后退,但是仍然凶恶地朝我狂吠着。我放下腰篮,捡起三四块石头,连追带砸,终于有一块石头砸中了它,使它不敢再来追着咬我了。我走了一段路,在一个塘埂边的草地上坐下来,捋(音luō)起裤脚,发现我的小腿肚子已经被它咬破了,我用手拭去淤血,再将伤口挤了挤,使毒血流出,然后我用自己的口水反复地涂抹伤口,奶奶曾对我说过,人的口水可以解毒。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不叫的狗最可怕,最会偷着咬人。我忍着疼痛,继续向前走去,每到一个村庄,我得瞻前顾后,生怕再有不叫的狗来咬我。直到现在,我还保留着这个习惯。

    我开始担心着前途的可怕,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害怕是什么,我一一细数着自己的可怕,作出种种的预案来。    当我走到西边董家的时候,早上吃的那两碗稀饭都消化成小便撒到大自然中去了。我的肚子在咕咕地叫着,腿上无力,头也有些儿发晕,真的不想再往前走了。但是我又不能后退,后退的路更长。    

    “讨点饭吃吃吧!”一个声音在催促着我。“讨饭,奈多丑啊!忍着些吧!”另一种声音毅然地反驳着。

    “你们在争什么,我可不想饿扁啊!”肚子愤愤地抗议。    

    “我不想死——”最后,这个声音主宰了我。    

    于是,我鼓起十二万分勇气,迈着酸痛的小腿,看准一家瓦屋,直到门前,我已经闻到饭的香味了,但我的勇气突然间又消失了,我不知如何开口。正想退缩之际,里面一位大爷却问话了:“哎,小伢,你有什么事吗?”我顿了好半天没有作声,那人又说:“这小伢长得还不丑,手里还挎着腰篮,好像是看节的。”他走到我的身边和蔼地问道:“你是哪块的?是不是迷路了?”    

    “我是枞阳的,我到我奶奶家里去。”我的声音比蚊子还小。    

    “你奶奶在哪块?你不晓得去吗?”    

    “我晓得去。”    

    “你去啊,到我家做什么呢?”    

    “我肚子饿了。”我有些哽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哎哟,小伢呀,走了这么多路,是饿了,来,进去。”他大声地对他的家人说:“快些,盛碗饭给这小伢吃。”  

    一位大姐姐端来一碗饭递到我的手上,哈哈,饭头上除了蔬菜以外还有几条小干鱼呢!我象饿狼一样,三下五除二,一碗饭就光了,那位大爷问我:“小伢啦,可有吃饱啊?”    

    “大爷,我还要一碗。”我很老实的提出我的要求。于是,我又吃了一碗饭,我的运气真的很好,遇上一个富裕的好人。我谢过大爷,出得门来继续往前走。我最害怕的地方到了,这是个山弯路,要从山的西北面绕到山的西南面,约有三里多路,中间没有一个村庄。正好是午饭过后,田野里也没有一个人。我可能遇上豺狼,也可能遇上坏人,但是我不能退缩,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我第一次体验了人生的艰难,第一次尝到了恐惧的滋味。我的手里紧紧地抓着一块大石头,若遇不测情况可以抵挡一下子。风在猛刮着,一阵阵的“呜呜”声让我的心跳加快,那边的湖水“哗哗”拍打着泥岸,好像有怪物要冲上来把我吃掉,我在胡思乱想中走过了这一截冷淡的小路。回首来路,值得庆幸的是我还活着,方才如释重负。

    奶奶在村口往我这边张望,她发现我了,拄着拐棍向我迎过来,一边走一边的大声说:“我小儿喂,你一个人来喳,二姐咋这么大胆,遥天路远的,让这么点大的小伢一个人来,要是出了什么事,那怎个办啰!” 我也加快了脚步,扑到奶奶的怀里。奶奶紧紧地搂着我,用手摸着我的头说:“你一个人走路,你也不怕吗?肚子饿了吧?”       “我这歇(这个时候)不饿了,我在奈个人家吃了饭,就奈狗把我的脚咬了一口。”我这时才感觉腿肚子有点儿痛呢!    

    奶奶一听我被狗咬了,很紧张,忙问我:“那狗的尾巴是不是夹在袴裆时头的?”    

    “是一条黑狗,尾巴是翘的,一边叫一边摇呢!”    

    “那还好,不是疯狗,要是疯狗就不得了。”    

    “奶奶,要是疯狗怎么样?”    

    “要是疯狗,你的小命都不保啰!”我们一边说,一边进了奶奶的家门。奶奶还是不放心,要我捋(音luō)起裤脚,看了看伤口,又用淘米水洒在我的伤口上,将筷子在伤口出使劲地刮来刮去,刮出一些儿血来,然后拿一块干净的布条把伤口扎起来。        

    老姑已经结婚了,老姑爷是一个文静帅气的小伙子。他是没落地主家庭的后代,却是个孤儿,招亲在我奶奶家。他是高小毕业生,水笔字写得非常漂亮。这时的奶奶家非常幸福,生活也比一般人好。 当他们听我说家里没有粮食,还要吃糠时,老姑和奶奶都流泪了。    

    这天晚上,我问奶奶:“奶奶,我自己的大大在哪块?他长什么样子?他怎么不和我姆妈在一块?”尽管桃子姐对我说过此事,但我还是要在奶奶处求证。    

    也许是我问得很突然,奶奶和老姑他们一时惊住了,还是奶奶反应快,她淡淡地说:“你那(这里读 nèi)小伢,你问这个作么事哦?”    

    “我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我不能连自己的大大都不晓得吧!”    

    老姑拉着老姑爷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堂心只剩下我和奶奶,奶奶又把桃子姐对我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最后说:“奈是个兵痞子,和你姆妈分开后自己就跑掉了,不晓得在什么地方。”奶奶说得很轻松,可是我心里始终存在诸多疑问,无奈奶奶不愿多说,问不出个名堂来。        

    第三天,我要回家了,奶奶不放心让我一个人回家,她在米缸里搲(wǎ)了五升米,又在我的腰篮里放了几斤干鱼,又捉了头好小猪,外加四只老母鸡。让老姑爷带上这些东西送我回家了。还有个小秘密应该告诉亲爱的读者,我奶奶瞒着老姑和老姑爷,偷偷地塞给二十二块钱并对我说:“这个不要让老姑和老姑爷晓得了,二十块给你姆妈,剩下的两块钱,你自己留着用,别让你姆妈知道。”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唐  李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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