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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单门独姓》3

更新时间:2019-04-12 13:18:22 | 本章字数:3028

    爷爷、奶奶和妈妈说到许多的事情会有不同的想法。不过有一件事是高度统一的。那就是他们一家人是从外地搬来的,方圆几里再没有姓季的,他家是单门独姓。所以他们一家人千万不能惹事招人怨恨。爷爷是招人喜欢受人尊敬的。余宝看见过好多次,走在路上的男人和女人,主动接过爷爷的豆腐担子,帮他挑上一程。这时候爷爷就连声说“累到你了”。

    余宝爹的名字有个“俊”字。奶奶喊余宝妈妈“俊嫂”。一些年纪大的邻居也这么喊。小孩子喊“俊婶”。有人说如今解放了,新社会了,妇女半边天,应该像男人一样喊自己的名字。于是有人喊余宝妈妈的姓名:屈翠蓉。奶奶嘟哝着说:“自古以来女人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喊娘家的名字做什么。”有人笑着骂奶奶“老顽固”。

    屈翠蓉不识字,话不多,任劳任怨。她不会骂人,不是克制忍耐着不骂,是真不会骂。余宝和妹妹淘气了,她骂得最狠的两句是“没出息的”、“没良心的”。余宝经常看到一些女人拍着手、口水四溅地骂人。他惊恐地设想:要是哪天她这样骂我妈妈,我妈妈不会回骂,那怎么办呢?他就站在互相咒骂的女人中间,研究她们咒骂的话语,怎么骂怎么回,什么话最伤对方的心。哪天真的有谁骂他妈妈了,他就替她回骂。

    屈翠蓉布鞋做得好。一些邻居家娶媳妇嫁女就提前请她做新郎鞋。邻居说余宝的妈妈上有公婆下有儿女,丈夫在外面有股“活银水”,是好八字。妈妈还会给女人“绞脸”,也叫“扯面”。就是双手手指张开,把一根细长的麻线绕成两个三角形,粘上草木灰,贴在女人脸上,几个手指拉动两根线一开一合,把脸上的汗毛绞掉,脸就油光水滑了。做这种事情是不要给报酬的。嘻嘻哈哈、快快乐乐之中就做好了。余宝看到一些女人想学着做,可是看似简单的事情她们老是学不来。

    余宝的奶奶为人很善良,从来不会做一丁点有损别人的事情。邻居都说她和余宝的妈妈相处胜过母女。奶奶会调制“火药”。其实应该叫烫伤药。“火药”是方便邻居的,不能收钱物的。附近这片房屋住着两百多人。大人孩子烧伤烫伤的事情时有发生。都来余宝家向奶奶讨“火药”。奶奶的“火药”很灵验的。要是不灵验,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来求奶奶了。每当有人来要“火药”了,奶奶要是正在吃饭,就会马上把饭碗放下。奶奶调制“火药”的原材料是保密的。她说到她快要死了就传给余宝妈妈,不传他的姑妈。

    奶奶很心疼家里的石磨。她背地里说,别人用一次,自己家里就要少用一次。借磨盘磨粉的人多了,磨盘上面的齿容易磨平。磨平了就要请石匠师傅来加工,叫“洗磨”。不过她不会当着借磨盘的人的面说,只是心里想少借为好。

    爷爷就开导她,说:“远亲不如近邻哩。你不也时常向别人借一升米、几角钱吗。天时地利人和,人和最要紧。”

    不过奶奶有时候也得罪人。她看见小孩子打架了,不会装糊涂说没看清楚,硬要实事求是证明谁打了谁。她的证言往往导致小孩的家长吵架。打人一方的孩子和大人都怨她。她还忍不住学舌传话,引发争吵。争吵的双方拉她去对质,土话叫做“对唇舌”。比如她对邻居说,哪个家里煮菜餐餐有油放,菜锅幽青的;哪个家里米坛子拍满的……好在邻居都知道三娘是个本份人,对完唇舌,奶奶也没抵赖,斥责她一两句,过两天又三娘三娘的喊。有的还向她道歉:“三娘啊,我脾气不好莫怪哦,你就是嘴快忍不住,我晓得你心好。”

    人们非常重视过年。家家户户都要打豆腐。家境好些的人家还要蒸糯米甜酒。老话说“蒸酒打豆腐称不得里手”。就是说即使有经验和技术,也不敢说每次蒸酒打豆腐都不出问题。而过年的酒和豆腐是不能出问题的。因为出了问题远不只损失了几升糯米和豆子,是新的一年的坏兆头,一年都要提心吊胆的。所以到了阴历十二月二十五六,余宝的爷爷、奶奶和妈妈都被邻居请去当顾问。

    这个时候是余宝和妹妹最兴奋最甜蜜的节日。他们跟一会妈妈又去跟爷爷和奶奶。他们走路都是跳着走,恨不得飞起来。到了年边,大人都比平时大方些。何况余宝家的大人在给他们家帮忙。年底前的几天,喷香的糯米锅巴尽他们吃饱。余宝往往因为贪吃消化不了,睡在床上喉咙里回出难闻的馊气,他也不告诉大人。

    蒸糯米甜酒除了要掌握饼药的量,还要把握温度。余宝妈妈的做法是把手伸到衣服里面去探自己肚子的温度。那就是酒坯的温度。

    爷爷、奶奶和妈妈给人家蒸酒打豆腐当顾问是没有报酬的。不过他们得到了情感上的回报,结了很好的人缘。

    余宝长到五六岁了。天蒙蒙亮爷爷就把他喊醒来,叫他跟着出去卖豆腐。奶奶不准爷爷喊余宝,说:“你老癫了是吧,晓不晓得‘宁可三岁离娘,不可五更离床’!”爷爷就说:“你晓得个屁!‘早睡早起,三分财喜’!”妈妈倒是帮着爷爷催余宝起床。她知道爷爷是喜欢带孙子在身边。爷爷就喜欢听别人夸他的孙子相貌好又聪明,听一次高兴一次。

    爷爷卖完豆腐回到家里,坐一会又带余宝去稻田边或菜园里转。照样见到什么可以吃的就吃,没有吃的就讲白话、鬼话给余宝听。见到别人丢下一只烂得不能用了的箢箕,就像见到了宝贝,不管上面沾着狗粪还是牛粪,捡回去放到菜园里,经雨水冲洗,太阳晒干,然后把篾片拆了,夜里点燃插在墙壁砖缝里,照着教余宝认字。家里有一盏洋油灯,那是照着奶奶和妈妈纺棉花的。篾片用完了接不上,就不认字,改成读书。

    所谓读书,就是跟着爷爷念《三字经》或《增广贤文》,还有“子丑寅夘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声音拖得很长,像唱歌。余宝长大了才知道,其实爷爷念不全《三字经》和《增广贤文》,他只记得一小部分,无数次地重复那些句子。比如“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余宝念读的次数多了,竟然能够粗略地理解含意。

    读书读累了,爷爷就教余宝别的知识,比如:天上的月亮只能看不能用手指,指了就会被月亮婆婆割耳朵;饭菜是不能浪费的,掉到地上都要捡起吃了,要是不捡起吃了,雷公爷爷会打人的;儿女不孝敬爹妈,小孩子不尊敬大人,雷公爷爷也要打人的;天落雨是神仙在哭;冬天寒冷是因为山上的树在摇风……爷爷是余宝心目中的博士,学问家。直到余宝小学快毕业了,老师教了空气流动产生风,余宝还是情愿相信爷爷说的风是树摇出来的。

    爷爷也恐吓余宝,给余宝造成困惑。余宝跟着爷爷走夜路的时候,忽然听到黑暗中一声怪响。他壮起胆子问爷爷是什么声音?爷爷说是鬼。余宝吓得发抖。爷爷说不怕,还牵着余宝的手向发出响声的地方走过去。当然是什么也没有。爷爷说:“人有三分怕鬼,鬼有七分怕人,鬼被我们吓跑了。”爷爷问孙子:“余宝你说你的小鸡鸡是做什么用的?”余宝说:“屙尿的。”爷爷笑了,说:“现在是屙尿的。以后长大了是做种的。”余宝就吓懵了。他知道的,所有的种子都是要种在土里的。既然鸡鸡是做种的,那就得割下来,就会流很多的血。于是他睡觉都用手捂着,捂了好几年。

    余宝还有一件被困惑得更久的事情,就是他长大了讨了老婆怎么称呼?爷爷想得很远,余宝是季家的香火传人,“余宝”是小名,还得有个正而八经的“大名”才行。年头到年尾吃不上几个鸡蛋的爷爷,却舍得花钱请八字先生给余宝算命。请远在三百里外的堂爷爷给余宝取名字:欣荣。“欣”字是一定要的,余宝是“欣字辈”。余宝是阴历五月初生的。堂爷爷说树木花草一岁一枯荣,余宝出生的月份正是欣欣向荣的时节。

    爷爷问孙子:“余宝你说,你长大了讨个老婆怎么喊?喊‘欣嫂’吧,下头屋里有个‘庆欣嫂’;叫‘荣嫂’呢,也有个‘嵘嫂’。虽然字不相同,可是喊出来的音相同也是不行的。晚辈名字的音同了长辈那是‘犯上’,引起邻居吵架。”这事真把余宝难住了。他想不讨老婆就不要喊“某嫂”了。可是爷爷说余宝长大了一定要讨老婆。余宝想到了改名字。可是又实在舍不得堂爷爷取的“荣”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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