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捌两位于长江边的棋牌阁酒楼总店，装饰风格充满着浓郁的荆楚文化基调，象棋红帅是酒楼的标志，也是棋城葫芦洲市的重要文化符号。一楼大厅可以同时容纳500人进餐。二楼22个包间的名称，分别是“上行下效”“大展宏图”“人贵自明”“可喜可贺”“知难而进”“礼尚往来”“孔明茅庐”“甲乙双赢”……是用当地的一种“上、大、人、可、知、礼、孔、乙、己、化、三、千、十、七、土、八、九、子、二、四、五、六”22个花牌字作为开头组词而成。三楼32个包间的名称，分别是“帅印在握”“将遇良才”“车行天下”“马到成功”“象大无形”“相辅相成”“仕途坦荡”“一炮走红”……是用“帅、将、车、马、象、相、仕、炮、兵、卒”10种中国象棋字作为开头组词而成。

    葫芦洲市有几个参加项目合作谈判的人员，都是郑蜀君那部《一个造反派男人和四个革命者女人》的纪实中篇小说描写过的。在来葫芦洲市洽谈项目合作事宜之前，为了让秦董一行，提前了解对方谈判组成员的性格特征，以及对葫芦洲市的地方文化有所感受，诸葛南淼征求老领导郑蜀君同意之后，特意把郑蜀君那部纪实中篇小说打印成册，每人发了一本。动车行进途中长达八个小时，大家通过这部纪实中篇小说，对葫芦洲的几个谈判人员多少有了一些认识。当李捌两打电话征求秦董意见，对今晚的食宿有什么要求，秦董专点了条件相对落后的棋牌阁酒楼总店进餐，想必葫芦洲餐饮大王李捌两这个合作伙伴，已在秦董的大脑中留下深刻印象。

    谈判的双方代表，已入座棋牌阁酒楼三楼“马到成功”厅一号包间。招待宴会未开始前，诸葛南淼走出包间，从三楼下到二楼、一楼，再从一楼上到二楼、三楼，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座用航运楼改装的酒楼。酒楼的布局，二十多年没有多大变化，只是设备更新了，装修变样了。无论这座酒楼怎么变，它留给诸葛南淼的历史记忆是永远定格不变的——

    寒冷的冻天，久旱无雨雪，风干物燥，遇火即燃。在生产队仓库北边和牛栏屋东边的场地上，那一匹大山似的湖柴堆突然着火烧起来。

    “着火啦！着火啦！快来救火呀！”耕牛饲养员地主分子曹立坤第一个发现火灾，挑着一担水，一边呼叫，一边冲向火场。

    “救火啦！救火啦！”外地人窑匠师傅史官秀，第二个发现火灾，急忙跑向仓库大门呼喊。

    大队革委会主任司马福财，正在仓库里组织60多名群众学习毛主席著作，他闻讯冲出来，镇定自若地指挥：“共产党员，基干民兵，贫下中农跟我上……”

    两个多小时的紧张抢救，那匹着火的湖柴堆全变成了草木灰，两匹被转移的湖柴堆和仓库里三万多公斤棉花和几万公斤粮豆种子全保住了。

    参加救火的群众已是精疲力竭，像被锥子刺破的皮球趴在地面。受惊吓的曹立坤，身子还在不停地颤抖。

    司马福财却精力旺盛，时刻紧绷阶级斗争那根弦。他抹了一把烟熏火燎的脸，命令两个基干民兵说：“给老子把地主分子曹立坤和地主子弟史官秀抓起来，捆到仓库里候审。还有另外几个地主分子一同到仓库赔罪。”

    被五花大绑的曹立坤，如实交代了发现火灾的经过：这场火灾是由李捌两、黄顶峰、李宽裕三个小孩点燃稻草取暖引起。造反派头目司马福财听罢，将信将疑，马上安排一名基干民兵叫来李捌两、黄顶峰、李宽裕，以及他们的家长李大壶、黄保管、李德财对质。

    “捌两，你是革命的后代，要跟阶级敌人划清界限。你先说！是不是曹立坤放的火？”司马福财呵斥道。

    曹立坤用祈求的眼光看着小舅子李大壶和内侄李捌两，并不奢望他们袒护谁，只希望他们能如实作证。

    “日姐姐的，捌两！你给老子说实话，千万不要胡说八道呀！”一旁的李大壶警告说。

    “是——”李捌两吓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一泡尿水，从他那不停地颤抖的瘸腿裤管口潺潺流出。

    “不是曹立坤大爷放的火，是我点燃稻草取暖引起的，赖不到别人。”李宽裕勇敢地说出了真相，主动承担了责任。

    李宽裕的话一出口，让他的干爹司马福财大所失望；让李大壶和黄保管感激不尽；令地主分子曹立坤五体投地，感恩戴德，曹立坤头如鸡啄米，连声说：“感激裕娃子！感激裕娃子！”

    司马福财还是不信干儿子李宽裕说的话，大声呵斥道：“史官秀，我给你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你说实话，这火，是不是曹立坤放的？”

    “司马主任，我敢用自己的一颗不值钱的癞痢头担保，这火不是曹立坤放的，哪有自己放火又呼喊救火的人？”史官秀颤抖地说，“他既然放火了，为什么不远远地躲起来，让大火烧光那些湖柴堆呢？”

    “闭嘴！你少说几句屁话行不？”司马福财呵住了史官秀。

    既然真相大白，司马福财也不好意思追究其他人的责任了。他公事公办地对李德财说：“兄弟，你是大队会计，大小也是一个革命干部，也是裕娃子的法定监护人，应当承担一切经济损失。那就分三年抵扣工分，赔偿那堆被烧毁的湖柴吧！”

    司马福财说罢，背着手，迈着方步离开了。

    李大壶上去给了李捌两一巴掌，又骂一句：“日姐姐的，瘸狗日的！养你不如养一条狗。”

    李捌两从小就是这样一个胆小怕事的人，他更窝囊的是惧内，见到老婆“一把手”，就像老鼠见到猫。李捌两二十三岁那年，因为腿瘸和家里穷，好不容易娶到冯口镇一个大他八岁，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为妻。

    老姑娘名叫冯耀娥，从小娇生惯养，脾气大，不够孝道，十分吝啬和霸道。她跟李捌两定婚那天，立下了君子协定。

    “捌两，你真想娶我吗？”

    “当然，那还有假？”

    “那我有一个条件。”

    “莫说一个条件，十个条件我也答应。”

    “我嫁你们家，从此我当家。一切有我说了算，我就是家里一把手。”

    “那些大男子主义的婚姻太低级了，女人说了算的婚姻才是高级的婚姻。我妈死得早，我需要一个像妈的人当家，我完全同意。”

    李捌两和冯耀娥就这样协定结婚了。那天，李捌两未经冯耀娥批准，把家里唯一的三毛钱拿去大队代销店，给他爷爷李三斤买了一包游泳牌香烟，又用剩下的三分钱买了三颗水果糖。李捌两回到家，冯耀娥不依不饶，小俩口打起来，冯耀娥如猛虎掏心，一把抓住了李捌两裤裆里命根子，李捌两疼痛难忍，连声求饶。冯耀娥说：“这下你知道我一把手的厉害了吧！”引得前来劝架的邻居们哄堂大笑。从此，“一把手”这个外号叫响了，却忘记了冯耀娥这个大名。

    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人活八十八，不知跛或瞎。”酒英雄李三斤老人米寿那年，真的就一病不起。他在临终前的弥留之际，整天叫唤儿子和孙子的名字，左一声“大壶吔！”右一声“捌两哎！”

    儿子和孙子，应声来到老人家床前，问有何事？老人家说：“日姐姐的，我李三斤这一辈子就好一口酒，都快入土了，没别的要求，我要求也不高，不指望你们每天给我弄大壶叁斤或小瓶捌两的，那怕只弄三两或捌钱的酒给我喝也好呀！你们不能怪我，要怪就怪我的祖先那铁拐李李玄。当年，他为啥非要把那只酒葫芦丢在我们鸭子湖呢？”

    儿子和孙子听到老人这一番话，面面相觑，苦有难色，眼泪漱漱地流下来。拿什么去买酒？那时候都穷，家里即便有一点钱，都是“一把手”掌管着，只准进不准出，否则吵闹你个三天三夜不罢休，说不定又会给李捌两的命根子狠狠地“一把手”。

    儿子和孙子都丢不起那个脸面啊！儿子不敢问老婆要钱，况且是给一个快入土的废人买酒喝的钱。老子更不方便问儿媳妇要钱，因为老人是他的爹不是儿媳妇的爹，一辈管一辈的规矩，人还没掉尾巴的时候都这样。

    最后，还是李大壶厚着脸皮，跑到县政府办公室找诸葛南淼借了十块钱，去到县金粮酒厂买了十斤散装高粱酒。县金粮酒厂厂长司马良富作为酒界人士，佩服李三斤老人一身酒名酒胆，另外多给了二十斤酒。

    李三斤高高兴兴提回三十斤高粱酒，陪着老人家只喝了两天。那扑鼻的酒香被“一把手”闻到了，“一把手”闻酒生怒，紧追李捌两老实交代，问那个小老东西是从哪里弄来的钱给大老东西买酒喝的。为什么还要浪费钱？为什么要给即将见阎王爷的大老东西买酒喝？李捌两无法说清小老东西李大壶给大老东西李三斤买酒喝的钱来自何处。

    “一把手”开始骂街了：“两个老不死的东西，联合起来喝猫尿糟踏粮食和银子，是不是要把这个家喝空了才肯罢休唦？”

    奄奄一息的李三斤老人，听到孙媳妇“一把手”那恶毒的语言，一口酒堵在咽喉处，再也吞不进去，却一命呜呼了。

    当李大壶来到李三斤的床前，从老人家紧握的右手中，接过那张已发黄的葫芦仙高粱酒配方时，老人家才合上了眼睑。

    老人家入土圆坟那天，李大壶提着余下的二十多斤高粱酒，绕坟茔三圈，把酒浇洒在那些冥纸和花圈上，一根火柴点着，熊熊大火仿佛在李大壶心中燃烧。他看到老爷子抱着一坛子葫芦仙高粱酒，朝鸭子湖方向飘去。

    当天，李大壶把儿子李捌两，叫到老人家的灵位前，如吐铁钉般丢出几句话：“日姐姐的，捌两，你如果还是一个男子汉，就休掉冯耀娥。否则，我跟你从此断绝父子关系，老死不相往来。我也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了，我不想走我老爷子你爷爷李三斤的老路。”

    一周后，李捌两和“一把手”，去县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因为他们没孩子，也没啥共同财产，手续办起来十分简单。

    ……

    李捌两从小到大给诸葛南淼的印象，是一个胆小怕事的窝囊废。因此，当后来改革开放大力扶持个体工商户的时候，李捌两要贷款开餐馆，诸葛南淼哪敢相信。那天，诸葛南淼正在县政府办公室赶写一篇关于农业银行大力扶持个体工商户的通讯报道稿件，李捌两突然找上门来，说要去承包长江边闲置的航运楼，开餐馆当个体工商户，要诸葛南淼帮他贷款和出主意。诸葛南淼感到十分惊讶，主要原因是李捌两的能力和胆识让诸葛南淼怀疑，另一方面是发展个体工商户工作举步维艰，从县里到区（乡、镇）给每个干部下达的指标很难完成。半小时前，农业银行和信用社的朋友，都打电话找过诸葛南淼，要他帮助完成发放扶持个体工商户的贷款任务，李捌两竟然送上门来了。

    “行啦，捌两叔！我帮您贷款和出主意都没问题，只要您有本事把舅外公叫过来一起谈。”

    “我把我爹叫过来没问题，但你要帮我做通他的思想工作。”

    “没问题。”

    “你说的？”

    “我说的。”

    没想到李捌两第二天下午真把李大壶叫来了。李捌两啥时候能调动他爹了？这完全出乎诸葛南淼的预料之外。

    “日姐姐的三骡子，你说帮捌两介绍媳妇是咋回事？”李大壶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势说。

    李捌两连忙“嗯嗯”两声，朝诸葛南淼挤眉弄眼的。

    “噢——噢！是这样的，舅外公您先歇一会儿喝口水，我慢慢跟您说。”诸葛南淼看到李捌两的表情，已明白李捌两是借婚姻大事撒谎，把他爹骗来的。于是就将计就计，对李大壶说：“捌两叔虽然瘸了一条腿，但他是独子，人品也好，女方看得上。不过，就是嫌李家太穷，看不到什么希望。”这时，李捌两顺势说：“爹，我想贷款开餐馆……”

    李大壶犹豫一会儿，考虑到传宗接代续香火是大事，也就同意了。接下来诸葛南淼帮李捌两贷了款，又要老五诸葛中垚策划了一个酒楼装修方案……棋牌阁酒楼就这样搞起来了。

    诸葛南淼记得酒楼开业不久，李捌两不仅生意红火，而且情场顺利，很快就要把常素雅娶进门了。那天订婚酒席结束，一场大雨刚过，李大壶客气，非要瘸腿儿子李捌两随他一道，送亲家老两口和常素雅回鸭子湖去。两家人一前一后走在那条泥巴路上，醉酒熏熏的李大壶，看到儿子一步一跛紧跟常素雅走在最前面，他猛地“吧嗒”几口长卷筒叶子烟，嘬着嘴，如鸭屁股拉屎喷出一口涎液，自豪地说：“日姐姐的亲家公亲家母，你们莫看我儿子捌两腿跛，只是小学毕业，其实他蛮有文化的。你们看他走路的姿势，都是写文章的样：右脚尖向前一点再向内侧旋转半圈，就是一个逗号；右脚尖原地一顿，就是一个顿号；右脚起步向前，脚尖点一下再点一下又稍微向内侧转半圈，就是一个分号；右脚起步用脚尖旋转一圈，就是一个句号；右脚紧跟左脚向前拖一步，就成了一个标准的感叹号。嘿嘿，你们再看，他左脚横溜，他右脚横滑，左右脚之间出现的横杠线不是一个大大的破折号吗？”

    常素雅的爹，迎合准亲家李大壶奉承道：“恭贺亲家，贵公子说不定是铁拐李转世哩！定有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