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更新时间:2019-07-06 16:49:59 | 本章字数:8733
夏家村大面积的果园丰产的时候,全村陆陆续续考走了近二十多位大学生,高中专及初中专的学生。考上大学,不再是夏家村人们议论的焦点,取而代之的是果园一年的收人,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已经成了青年人了,毕了业被分配到镇上的初中教语文,每一礼拜回来,和村民一样在果园里劳做。由于长年的读书写字,体质弱得往往干地里的一些重活,力不从心,看见的路过人,过去都帮他一帮,看着他单薄的身材,人们无不摇头着叹息。仿佛给夏家村一个不小的启示,书读得多了,并不见得有什么好,这样的想法多了,人们对下一代的学习不象以前抓得那样紧了。再有社会上的一些反常现象,邻村支书记的女儿,念到初一不得不退学,回村不到半年,突然一天去镇上的中心小学教书去了,当年还被评为优秀教师,跟夏家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小伙,经常挤在一个办公室里开会。夏家村至今仍流传着一句父母说教孩子的话,你若不好好念书,回来,我们托人让你教书去算了。村上有名的叫瞎娃的小伙,小学没毕业,就背着父母偷偷跑到外面胡逛了半年,半年回来后,自然没去学校,整天混在大人的麻将堆里,父母开始看见这种情形,管当场的人多少,都要骂他一顿丢他的人,他索性一天跑到外村,搓牌,昼夜不回。父母害了怕,怕他在外边闯下什么祸。求孩子的同辈相好的,去外村好言劝其回来。儿子回来后,父母发誓不再说他了,只要他好好呆在家就成了。于是他更加自由。每天起床已是中午十一点,出了家门,嘴上叨起根烟,甩甩油光油光的中分头,径直去了村上的麻将摊了。人们见了他都笑着与他搭汕,背底里无不说这孩子完了,没有出息了。人们做梦都不会想到,突然一天,一辆红色的桑塔纳轿车停放在他家门口,接他走了。村上立即传开了,瞎娃去县上的税务局上班了,听说还是正式工。过了几天,从县上逛回来的村民,绘声地讲述着,在县城见到了瞎娃戴着税务局人戴的大沿帽,腋下夹一黑包,收着街上门市部的税,每一门市部的人,不论男人或女人,都给他递烟倒茶,陪着笑脸。瞎娃见了他,立即给他塞了一包烟,这一包烟要卖六七块钱呢。村上有些人围成一堆,探讨瞎娃竟然成了人才的缘由。一位知情者嘴一咧说,你们知道瞎娃他姨父是谁吗?就是税务局的局长,一把手。他还满有把握地预言,瞎娃有一天准是个头面人物呢。夏家村的人们对文凭的热度慢慢降了下来,直降到被记忆遣弃的角落,虽有猛然想起,心里纳闷一阵,在街上被风一吹,又随尘土飞扬出天空,眼前只有一片绿色的果树。
果子长到指头蛋大的时候.夏季宣告着来临了,放在前些年,正是麦子成熟的季节,但自从有了果树,麦子的面积锐减了。有些家庭全栽成树了,没有了麦地。个别家庭在旱地种些麦子,地亩极少,最多有一二分地。往年最繁忙的季节,现在却成了悠闲的日子,中午温度太高,果树地里蒸笼一般,人们很少上地,各人寻找自己的乐趣事,大多数人围在村中间的一棵大槐树荫下,胡乱地聊天,说着各种趣闻。狗他大每天是这棵大槐树底下最活跃的人物。据老人讲,他年轻时很聪明,每年得优秀,是文化大革命把他毁了。他爱看书,能把《水潜转》《三国演义》倒背如流,尤其对古戏颇有研究,能栩栩如生地扮演剧中各类人物,阴阳顿挫拿得很准,在故事关键处,往往停顿片刻,环视周围瞪圆的眼睛,然后慢慢地道出。村上人听他讲故事比广播里的评书还要过瘾。他本身爱看电视、报纸,搜集一些小道消息。上自国家发生的大事,小自周围村里的出现的趣闻,夏家村的人们基本从他嘴里得知的,于是他自然成了村子里人们的核心人物。他只要在哪里出现,那里一会儿会汇集一大群人,围在他周围,听他眉飞色舞的睡沫星子四溅开来。
这天中午,狗他大坐在自己门口的青石板上,很轻巧地卷起了大喇叭烟,他一生不抽纸烟,他说吸纸烟不过瘾,还有他烟瘾很大,如果每天抽纸烟的话,那一年的烟钱会花掉他半个过活,他在树地的夹缝里,种着一小片的早烟,供自己享用。中午没有睡午觉习惯的人,远远看见了狗他大纷纷来到狗的家门口,每来一个人,狗他大指示狗他妈从家里取凳子出来,安顿来人坐下,直到取完了家里的所有凳子,后边来的人.随便在周围找一两块破砖,吹去上面的尘土,当凳子坐在屁股底下。狗的家门口有一排碗粗的杨树,树荫密密的,也算得上乘凉的一个好去处。
狗他大有一个习惯,他想告诉大家什么新闻,如有几个听众,是轻易不会讲出的,要等人多了,才公开出来,让听的人传播开去,传播之前,大家一般要先贯上他的名字,以证实那些事的真实性。因为村里人都知道,狗他大从来不广播渗了水的新闻。
狗他大卷好了喇叭烟,跟前的一位小伙笑嘻嘻的用打火机给他点着,狗他大狠劲地吸了两口,见周围的人有十来个,已经达到了以往公布新闻满意的人数。再吸一口烟,让浓浓的烟雾完全从两只鼻孔里飘出,还未等他开口,刚才给他点烟的小伙建议给大家讲讲武松杀西门庆的那一段。狗他大一笑说:“你恐怕是想听西门庆和潘金莲如何勾搭的故事吧。” 小伙脸呼地红了,大家哈哈笑了起来。纷纷说,给小伙的父母劝说去,给娃赶紧弄一个媳妇,娃已经跟麦子一样成熟了,等待翻刀的收割。小伙脸更红了,咧嘴想笑,却怎么也笑不起来。
狗他大接着问大家没看这几天的新闻联播么,大伙说每天下午从地里回来,都快八点了,想看都看不上。有人说即使时间能跟上,也不想看那玩艺,一男一女往桌前不知坐着或站着,不停地说着,哪有武打的连续剧美呢。狗他大笑着说:“新闻一定要看的,电视连续剧几集没看就是那么一回事,新闻不看,就好象他妈给娃娶媳妇,喇叭在前头吹着,花轿后头抬着,热热闹闹去了媳妇村里,却认错了娃媳妇的家门,跑到别人家去,给娃胡闹地娶一位婆娘回来一样。”有人赶紧说了:“这几日有啥新闻,你赶紧给大家说呀。”狗他大弹去烟灰,慢悠悠抬头抽了几口烟,大家目光始终盯着那两只毛茸茸的鼻孔,等从那里面流出的烟线赶快飘流干净。鼻孔哪怕有一丝烟,狗他大一般情况是不会开口的。似乎他吸烟,最舒服的是烟坦坦荡荡从鼻孔流出的那一刻。
最后一丝烟雾钻出狗他大的鼻孔被一股柔风忽在吹到坐在他左边小伙的脸上,小伙虽也有时抽几口烟,但仍被这一丝飘来的烟味呛得咳嗽了两声。狗他大笑着问小伙:“味道不错吧?”伙子笑着说:“叔,不要胡打岔了,赶紧说说这几日的新闻吧。”大家跟着催起来,狗他大神秘弯下腰,瞟了大家一眼,说:“中央一位领导去了南方,在南方视察了一圈后,发表了一个重要讲话,”他顿了顿,见大家似乎闭住了呼吸,他故意将这次停顿比往常放慢了一二分钟,然后续续说;“这个重要讲话细想起来的确重要,比以往任何一次讲话份量都重。”一位听众插嘴说:“唉呀,你快讲内容嘛,我快出不来气了。”狗大大嘿地一笑,又想将大喇吧往嘴里塞,左边坐的那小伙眼疾手快,一把拉住狗他大的左路膊,从焦黄的中指与食指之间取下大喇叭烟,在地上擦灭,说:“叔,你不讲完,我不给你烟了。”狗他大开心地笑了,继续说:“中央领导要求国有企业全部砸三铁。”.他把砸三铁三个字咬得极重,每一个字如同炮弹从他嘴的高射炮里打出来的。
“砸三铁?!”人们异口同声说了一句。
“啥是砸三铁?”有人问狗他大。
“是不是象五八年那样,砸铁练钢呀?”上了年纪的人突然说。“你咋能扯到五八年去呢,历史还能倒退吗?"狗他大说。“砸三铁,我主要听了一下,主要是砸铁饭碗,就是现在的工厂,主要是指国家的工厂,里面的所有工人,都成了合同工,国家再不负担工人的工资了。工厂搞得好,工人每月得钱,工厂搞得不好,哪怕倒闭,工人就没得了工资。”
“工人没有了工资,那吃什么呢?”有人问。
“找个最高的地方,喝西北风了。”有人说。
.咋能让工人喝西北风呢?”
“肯定有什么保障措施。”
“照这样看来,工人还不如咱农民了,农民还有地。工人下了岗,他们还有什么呢。看来,咱农民还是挺幸福的呢。’
大家吵嚷开了,仅管狗他大在这方面有权威性,但大多数人表示了怀疑,当然他们没有直接说出来,但话音里流露出了他们的疑虑。
狗他大从小伙手中要回自己的大喇叭烟,小伙重新给他点着,他吸着烟,听着大家的议论,他时常非常得意自己公布一些新闻之后,出现的这种局面。这种局面的出现,充分证明他所掌握的新闻的确是新闻。
很快的,这一群听众分成了两大阵营,相互面红耳赤地争论,争论的主要议题是新闻的真实性,从争论的场面常看,新闻有假似乎占了上风。争论的声音很大,远地方还以为这儿谁跟谁在吵架,一会功夫狗的门口集汇的人更多,还有几个媳妇从不远处拿着针线活儿过来了。
狗他大微笑地抽着烟,静静观看周围人的脸色。刚来到的人一边听着他们的争论,一边询问旁边的人,打听了争议的内容,嘴快的人,不由卷进争论的游涡里去了。一位打听清了的妇女笑说:“这狗他大,一天净知道乱扔骨头,叫这些狗相互撕咬。”争论来争论去没有结果,狗他大笑着大声说“晚上七点,火家准时看新闻联播,这几天,电视上全是这新闻。”
下午,有人干脆没有上地,上地的不到七点回到了家,有几个相约于一个人的家里,坐在电视机前,等待那一男一女出来,证实狗他大嘴里吐出的是否属实。此时,他们能放弃一切活动,观看七点的新闻联播,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比别人正确,心思离关心国家的大事还有些距离。一个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根本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些。沾不上他们边的事,他们很少花心思思虑的。果园一年下多少果子,才是揪他们心的事,其余的都是闲聊时猛然滋涨出的激情,过后,早早被丢在了脑后。
新闻联播看后的第二天中午,争论的双方又一次集中在狗家门口。狗那时还是个小毛孩子,又机灵又可爱的,时常背着他妈用粗布缝的小书包.小书包的背带太长,书包掉在屁股下面,放学或上学一跑步,书包在屁股后边一蹦一蹦的,象是一只硕大的绵羊尾巴。每年一进入五月份,学校按照上面的规定,增加了午睡,中午放学的时候比平时要多近两个小时,但狗没有午睡的习惯,尽管母亲连说带骂有时直接将他按倒在坑头,让他睡上一觉,但他总趁母亲不注意溜出头门找他的伙伴,耍玩而去。到他家门口来早的村人,往往拦住狗,逗他玩一时,等狗他大出来。狗他大若听见门口有嘻笑声,在家里便坐不住了。在屋里墙角的编织袋里,抓一把旱烟,塞进烟包里,再在狗写过的本字上撕些卷烟纸,趿着布鞋,慢腾腾地出来了。
狗他大一出门,和大家打着招呼,径直坐在了门口的青石板上,一般悄况,这光溜溜的青石板,轻易不会有人坐上去,即使门口汇集的人再多,大家专门给狗他大留着。除非有年龄大的长辈,图热闹,过去听他们聊天,不知行情的坐在上边去。狗他大往青石板上一坐,第一件事是卷大喇叭烟,在他熟练地卷烟的过程里,几个人已经向他汇报了昨晚看新闻的情况,当然,其中免不了夹一些对狗他大的赞美之词,狗他大平静地卷成了烟,等大伙七嘴八舌地说完之后,他才莞然一笑,点着大喇叭烟,吸上一口,两鼻孔立即喷出两股浓烟来,鼻孔的烟雾还未散尽,他又吸了第二口,他眯起眼睛,盯那些从自己鼻孔袅袅上升的烟雾,听大伙叽叽喳喳的议论,在大伙争论的高潮时他哈哈一笑说:.不要再议论了,再争论了,只要把自己的果园做务好就成了。”
大伙便很自觉地停住了,他又开始了一个新的话题。
果子成熟的时候,人们主要的任务是晚上看守果园,说是看守,其实是大伙们坐在地头聊天。这时候,白天还相当热,末暑还没有过去,晚间,村子里还有些闷热,田野里就凉快多了,沁人心的凉,每一棵果树仿佛在静静散发着凉快的风,一些麻将爱好者,从家里背来桌子和板凳,商店里买些蜡烛,无风的情况下,田间的路上,四个蜡烛往桌的四周一路,现在的麻将牌造成的也好,只见一丁点灯光,麻将牌能看得清清楚楚,人们美其名日一支蜡。麻将哗啦一搓开,被静的夜色传的好远,麻将爱好者闻声寻光亮而来,把麻将桌团团围住,来晚的人在外头,转来转去,希望找一条缝缝硬挤进去,但往往还未挤到麻将桌前,就被几个人骂着掀出来,于是尴尬地笑笑,重寻一条进去的途径。外边转悠的人一多,几个碰头一商量,他妈的咱也另支一桌,何苦为看看麻将费尽心思呢。麻将摊子一多,看的的人相对就少了,看的人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心情选择去看哪一桌的搬砖大战了。风大或有雨的晚上,麻将很自然就挪到看护房里去,看护园子的房子极小,里面仅能撑一张单人床,要想在里面展开麻将摊子,桌子是用不上的。四个人几乎爬在床上搓牌,屁股底上垫一两块砖头就行了,床两头的人可真累到极点,在床上蹲累了,就骑马式的骑在床上,骑久了,腰有些酸痛,于是又换成蹲在床上了。对麻将不感兴趣的,便一堆一堆地坐在地头,谈天说地,这一堆人里,狗他大不用说是主要角色。
一个有月的夜晚,圆圆的月将白白的清凉毫无保留地倾泻于大地,整个田间似乎能闻到一股股苹果的香味,晚风轻吹,将香味弥漫整个空间,直钻人们的心脾,使每一张黑且瘦的脸上挂满着幸福的微笑。狗他大吸着烟,坐在地头,一亮一亮的大喇叭烟头,将每晚闲聊的人召呼于他的周围。到来的人们顺势往地头的草上一坐,有的脱一只鞋,坐在鞋上,脚气味立即散发而来,但轰地被果香味完全掩埋掉了。
“狗叔,你听了文胜一家又想回来这事了么?”一个小伙子问狗他大。
狗他大说:“早听说了。”
“那你估计村上会给他们划些地吗?”一个人显然是在问狗他大。
狗他大说:“按人情,应该给人划地,都是一个先人,没有必要把事做绝。”
夏文胜十几年前,应征人了伍,人们还清晰地记着,那年冬季的一天,夏文胜胸前戴着朵大红花,骑一匹村里挑出的大红马,在一片锣鼓声里,带着令人羡慕的笑容去了新疆库尔勒的一支部队当了军人,告别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生活,这在当时的农村不能不说是人一生的很大的转机,他的同龄人羡慕的同时,不由为自己命运抱不平、鸣不平归鸣不平,最终还得生活在现实里,人命运的改变,有时也不在自己努力的多少,大多的机会是掌握在别人手里。夏文胜没参军以前,父母已经给他订了亲,是邻村一位长相极一般的姑娘。夏文胜一走,姑娘坐不住了,尽管夏文胜走的前一天,提一些礼品到她家来过,还向她保了证,决不变心。但世事无常,姑娘心慌了,况且村里也有些风言风语,姑娘决定去追寻自己的幸福。她告别了父母,只身到了夏文胜的连队。半年后夏文胜给父母寄一封信回来,说他已经和邻村的姑娘在部队成亲了。夏文胜在部队干得很出色,几年的光景,就干到了营职干部,他将妻女的户口转到了库尔勒。农转非,这是多么叫庄稼人砰然心动,向往的字眼啊。几年后,夏文胜转业到地方,在市印染二厂保卫科当了名副科长,妻子在车间当工人,两个孩子已升初中了。体制一改革,他和妻子都下了岗,生活一时没有了着落和保障,妻子在街上摆地摊,所赚的钱仅能供住两个孩子的上学费用。夏文胜一心想做件大生意,可什么生意也做不成。他回村了几次,看到了家乡的巨大变化,特别是果园带给农民的丰厚的收入。他和妻子商量几晚,决定把他和妻子的户口迁回村里,在村上划几亩地,也栽些果树。他去村上的书记村长家,和村上干部谈了想法,村支书和村长犯了难,现在的土地包产到户了,虽然各小组都有几十亩机动地,但都包到私人手里,村上和包地的人是写了合同的,况且那些地基本属于早地。如果夏文胜户口回村了,就是村上的一员,肯定要享受村民的一切待遇,怎能只给人早地,而没有水地呢。现在要村民一家割几分水地出来,等于是割他们身上的肉,他们肯定不会同意的,夏文胜说到难处流了泪,村上干部很同情他,但又拿不下来这事,经过村委会的商讨,决定开一个村民小组会议,让群众决定是否接纳夏文胜夫妇。村民小组会议还未开起,村上风声四起,大多数人谈论的并非这事的本身,而是对夏戈胜夫妇流泪要当一名农民,感到从未有过的困惑。不由有人心底冒出世事似乎要变的念头。
一片淡云遮住了月亮,月光朦朦胧胧起来,空中似乎升腾起一片片雾气来,田野原本约绰的果树一下子成了一片的黑影幢幢的了,不过风的确凉且爽了好多。
.“狗叔,就是大伙同意给文胜划地,但现在地几乎全栽了树,也不好拼成片啊。”那个小伙大声地说。
“那就看村上咋办了。从每家水地往出退一点,显然已不可能了。最好的办法,是给文胜多划些旱地了。”狗他大说。
“放的大城市不呆,却要回来当农民,大脑进水了。有人说。”
“恐怕不是不想呆,是没法呆了。听人说城里的下岗工人日子难熬得很,有时到市场上去,捡菜贩子扔的烂菜,回去吃。”有人接着说。
“这可能是城里的个别现象,咱们每晚看电视,城里人的生活比天堂还要美呢。”
有人接着愤然说:“不要信那些电视剧了,净瞎吹,我才不信那一套呢。”
“到底是啥样,咱们没经过见过,谁也说不上,我就相信一点,咱农村不好,文胜夫妇是傻了瓜了,硬是回来想种地呢。”五爷抽着早烟锅子,说完又叭嗒叭嗜咂起烟锅嘴儿。
“五爷,烟已灭了。’一个小伙在一旁提醒着他,他却全然不理会,一个劲地叭嗒着,小伙不想听那叭嗒声,用打火机连忙给他点上。五爷狠劲地抽一口烟,不再叭啦了。
田间小路上,几处光亮的地方,传来很响的洗牌声,偶尔夹杂一阵轰笑。五爷叹息一声说:“麻将有多好的,没黑没白地打,弄啥事有打麻将的劲头,恐怕啥事都干成了.“
“还是这几年生活好了的结果啊。”狗他大感慨起来,“前几年挨饥受饿的时候,一天净想着弄些吃的,谁还有空有心思想着麻将呢。”
片刻安静的霎那,从村口通往田间的小路上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了,大家抬头望去,朦胧的月光下,一个高大的身影向这边移动而来。大家没有人吭声,专注地看着这身影渐渐走近身边,但谁也认不出这身影是谁,身影在他们跟前停住了。五爷站起来问:“是谁呀?”那身影向五爷跟前凑了一凑,猛些笑说:“是五爷吗?是我。”五爷也向身影面孔上凑了凑,两个脸几乎挨到了一块,五爷突然哈哈笑了说:“是文胜呀。”文胜笑说:“五爷,是我。”文胜出去十几年了,很少回来,村上的小伙大都认不得的,但狗他大他完全认得,想当年,他俩都是村的基干民兵,经常在-块跑步,打靶。学习小靳庄,村上开唱歌赛诗会,他们民兵们背着真枪,威风凛次地保护会场的秩序呢。但他俩若在大街上相遇,肯定是认不出来的,狗他大黑了瘦了,背还有些驼。文胜呢,比过去胖多了,也有了将军肚,红润富态的脸孔上透出城里人本有的气质,但如果定睛瞧上一会,过去的音容笑貌仍刻在骨子里呢。狗他大一听是文胜,急忙过去拉住文胜的手,让文胜坐在自己的凳子上,文胜推让了几次,见狗他大很是热情.就坐在凳子上了,从口袋里摸出几包好烟来,给大家一一发上,一边发烟,一边询问对方的名字,狗他大知道这些娃们的名字对文胜来说,肯定是陌生的,当娃们接过文胜发给的烟时,他就告诉文胜,这是谁谁的娃,文胜不由惊讶几句,当年他走时,这些娃还穿开档裤呢。时间真他妈的快呀,一晃当年的小孩子,如今成了大小伙子了。
狗他大笑着说:“你没想想咱们呀,眼看着快五十岁了。’文胜不由说:“是啊。”
五爷问:“文胜,你放着城市的舒坦日子不过,咋又想回来务庄稼了,跟土地打交道,累人啊。”
夏文胜说:“五爷,一言难尽啦,我现在觉得当一个农民是最舒服了,果园一年几万元的收入,当干部能挣几个钱,还要看领导的脸色。心里老憋得慌。“
‘ 水地全是树,机动地是旱地,不好划呀。“狗他大说。
“就旱地吧,我这几天转了转,旱地的果子也不错,虽个小,但色好。“文胜说。
狗他大明白,夏文胜到地里来,寻着人闲聊,是培养大家对他的情感,好让大家接纳他。记着当年夏文胜从部队探亲回家,儿时的伙伴几乎全被邀到家里去。妻子炒了七八碟的菜,大家围了满满的一桌,喝着新疆名酒。气氛很热烈,但大家的内心充满酸楚,和对人生的悲凉。尤其是听到文胜夫妇的外地口音,心里的隔膜更是浓厚。回去的路上,除了悲凉命运还有什么呢。狗他大自认为掌握一些人生变化的科学,凡事能想的明白,阐释的清楚,但面对夏文胜,他真是深深地疑惑。
夏文胜很快在在夏家村扎住了根,分得几亩旱地。村干部说,“等过几年因情景重划地时,再分给你水田。”夏文胜感慨地说:“还是家乡人好呀。”据知情人讲,夏文胜约去村上的干部,在县上的一家像样的酒楼盛情招待一番,气的小组组长直骂娘。群众已习以为常,他们将目光聚在夏文胜的身上,不相信他吃得起农村的苦。第二天夏文胜夫妇穿起旧衣服下地了,将几亩地平整得展展的,去外村请来打深井的小伙,在地中间打一眼深井,旱地变为水田。夏文胜黑了,一身的臭酸味,见大家笑哈哈的,卷起了大喇叭烟。大家满肚子的疑惑,请教狗他大,狗他大故意岔开话题,不是他不想说,他真不明白了,眼前发生或即将发生什么了。
一位爱看杂志的小伙说:“在发达国家,总统的儿子想当农民,不见得能当上呀。”
有人讪笑着说;’ 净瞎说,天底下那有想当农民当不上的呀。“
狗他大说;“说不准,夏文胜不是一例吗?“
大家脸上呈现出得意地笑来,沉淀心底的辛酸突然一扫而光,化为前所未有的激奋。
果子成熟了,家家忙下果子,村子里来了不少卖豆腐老,凉粉,麻糖等的小吃摊,犹如过会一样热闹。单位相应放一周的假,双职工的家庭去帮助有果子的亲戚,曾经是农民眼红的对象,现在对农民流露出惊慕的神情。他们四处打听来农村包租土地,发展果园。泉城北部两个乡镇,地多人少,净是些山地沟地,但栽种果树不成问题,那里云集着常坐在机关办公室的双职工。
农民从每年的收入里得到满足,从机关干部的目光里得到满意,关键是他们的生活节节高了。
果子下了,进入无比惬意的悠闲日子,晚上,睡在软绵绵的床上(现在农民大多不睡土炕了,有的还睡上了席梦丝),看彩电,喝着二锅头或啤酒,规划建设自己家庭的蓝图了。年轻人们骑着摩托车去酒馆,痛饮三杯,然后去卡拉k拉ok歌舞厅,抱起浑身喷香的小姐唱歌或跳舞。先前到商店,酒楼之类的地方去,人们见你是农民爱搭理不理的。现在呢,远远看见就打起了招呼,整个脸绽成笑的花朵。尽管一些农民身上仍散发着酸汗味,但那兜里谁不清楚装着沓沓的大团结呢。
变了,的确变了。
最起码在泉城变了。
六爷扶着胡须说,是风水变了,满地的果树,影响风水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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