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西边天上悬着弯弯的月牙，山沟里很静，胧胧朦朦的星光下，田英快步向前走着。下午她香香的睡了一觉，这会感到浑身轻松。一路走一路想着心事：来湖西已经半年了，自己做了些什么？是不是时光虚度了？心里说：“不，我是做了事的。”是呀，她入村后就订了吃山吃水“两张嘴”工程计划。吃山这块，经过去冬今春指导茶农对老茶园进行剪修施肥，现在又教了她们采摘制作，只要春茶见到效益，茶农就有了信心，吃山这一块就见到了希望。至于吃水这一块，这段忙过之后就着手来抓。可是她想：这里交通闭塞，人们思想观念落后，商品意识差，水域宽而水产养殖户却很少；更由于销路不畅，一家养殖户也就三、二十只网箱，只是限于小打小闹。现在要把它发展成支柱产业，势必困难重重。她想着轻轻叹了口气，忽又安慰自己说：“慢慢来吧，不能焦急，只要有决心和毅力，事情总是能做成的。”田英走着想着，一阵清风吹来，她感到浑身舒适，心里很是惬意，脚步加快了。

    这时，一束手电光亮拐过山坳向这边射来，田英停下脚步，屏住呼吸站在路边看着动静。

    手电光亮越来越近，当距离田英十来米远时，传来一声响亮的问话：“是田英吗？”

    “是的。”田英听见是老憨的声音，就急忙答了一句。

    老憨打着手电迎了上来。

    “你怎么来 ？”田英说。

    “大娘不放心，叫我来的。”老憨边走边说。

    “老娘也是……”田英说到这里忍住了。

    老憨不知田英想说什么，也就没有搭话，打着手电跟在田英身后走着。

    过了许久，田英忽然冒出一句：“老娘不该叫你来。”

    老憨沉默一阵，压低声音说：“本不想来，可我还是来了。”

    “你大约也知道。”田英说，“以前那段伤心事，自从我来以后，人们又重新提起，使我很尴尬。”

    “我知道，而且也为你认真想过。”老憨叹口气说，“不过也没啥，毕竟事实澄清了，我俩都是受害者，当时大家对你我都很同情。只不过我这个当事人现在还在这里，你这一来，人们必然会把你我联系一起谈论；但我相信湖西人是善良的，更由于我们自己没有、也不会做出越轨的事来，人们是说不出啥的。”

    “你说的对。”田英说，“不过为了避嫌，你我还是少接触为好。”

    好长一段时间里二人都没说话，只听见脚下沙沙的脚步声。这时候，田英和老憨都在回忆二十年前那些痛苦的往事。尤其田英，心里如同刀割般疼痛，她哭了。

    那么，二十年前在田英身上遭遇过怎样的不幸呢？

    一九七八年，田英是湖西大队的一名下放知青，当时二十多名男女青年纷纷返城了，而田英因受父亲牵连孤身一人留在知青点。田英的父亲名叫田丰，是个摘帽右派，文革开始时被安置在县教育局工作。文革中期有一天，全城人民倾城而动敲锣打鼓迎接伟大领袖毛主席送来的芒果，谁知田丰挤到车前一看，说：“那芒果是工艺品，是假的。”当即被扭送到公安局，打成现行反革命，后死在狱中。随后母亲也被逼投井而死。那时田英正读高中，不得已只好靠姑母生活，直至下放农村。当知青点只剩田英一人时，她白日劳动夜晚复习准备参加高考。当时，田英的同班同学回乡知青曾文斌因住在知青点附近，而且也在复习准备参加高考。于是田英和曾文斌晚上就在一起复习，互相帮助，互相切磋，彼此亲密无间，建立了友谊。当时队里有个造反派头子名叫巴三，对田英产生邪念，欺她是个弱女子，得空便去知青点纠缠。巴三遭到田英痛骂后恼羞成怒，寻找机会打击报复。一天夜里，田英正和曾文斌在灯下复习，巴三锁上房门吆喝捉奸。社员们不知真相纷纷跑来看热闹，田英有口难辩，坐在床沿上掩面哭泣，耳听着人们的辱骂声不能忍受，疯一般冲出房门，飞跑着跳进湖中。曾文斌紧跟在田英身后及时把她救上岸来。生产队长高五婶赶来喝退众人，把田英带到自己家中。当时正值高考，就这样使田英和曾文斌失去了这宝贵的升学机会。田英蒙受冤屈后不吃不喝，终于病倒了。田英有个同学叫张华，在县妇联工作，得知后来到高五婶家探望。张华告诉五婶要还田英清白只有去做妇检，说：“我心中没底，不敢当面向田英提起。”哪知田英听到后说：“我敢去。”于是，县妇联霍主任和张华引着田英去县医院作了妇检，结果证明田英仍是处女，并由县医院出具了证明。接着县妇联支持田英将巴三告上法庭，最后以污辱人格罪判处巴三一年徒刑。田英回到姑母家以做临工为生，晚上坚持复习直至深夜。辗转到了第二年高考，姑父有个外甥叫陈家栋在省农学院当讲师，姑母通过他的关系，在县妇联的大力帮助下，找了个对口代培指标，田英终于上了农学院圆了她的大学梦。田英毕业后分配到林业局任技术员，三年后与滨湖乡副乡长郭良玉结婚，又过三年才生下女儿丫丫，但在丫丫刚满周岁时，丈夫又因车祸身亡。后来退休教师方旭初说：“这，这是上天不公啊，为，为什么这些灾难都，都降临在一个弱女子身上？！”

    田英从痛苦的回忆中苏醒过来，苦笑着摇摇头……

    沉默了好一阵，老憨开口说：“田英哪，你经历了这么多的苦难，还这么坚强、乐观，真是令人钦佩。”

    “怎么办呢？总不能去死吧？”田英说，“要活着就要坚强，乐观，自信，做事，去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我最看不起那种贪图享受，无所事事，虚度一生的人；那种人只有人的躯壳，而无人的灵魂。那实际不能叫人，只能算是一种低级动物。”

    “渊博，渊博！”老憨笑着说，“这简直是哲学家的语言。”

    “你细想想焉能不是么？”

    “当听说你来当支书我简直不敢相信。”老憨不解地说，“田英，你不入党不是也照样工作吗？你咋也入了党了？”

    “我在入党问题上是经过慎重思考的。”田英说，“改革开放使党焕发了青春，它现在以崭新的姿态站在世人面前，我认为它能够把我们民族引向美好的未来，所以我加入了党的队伍。”她加重语气说，“我入党绝不是为了做官，而是为了做事，取得带领群众做事的资格——如果我不是党支书的话，今天能有资格带领群众去脱贫致富吗？”

    “原来如此。”老憨感慨地说，“现在党的政策是得民心的，但是真不能走回头路了。”

    田英一时没有搭话。

    “田英，你想做事，为啥要到这里来？”老憨说，“你也不想想，这是个多么偏僻，多么落后的地方。”

    “让我下乡挂职时我也经过了认真考虑，”田英说，“我在这里生活过，亲眼看到解放几十年了，乡亲们仍然这样贫困，心里实在不忍，真心实意想为他们做点事情。这里的山水资源非常丰富，很有开发价值，所以我提出了吃山吃水‘两张嘴’致富工程。”

    “难哪！”老憨轻轻叹口气，忽然问道：“田英，陈家栋教授真向你求婚了？”

    “是的，他老婆死了。”

    “噢，真有这回事。”

    “不过，我对他并不了解。”田英说，“只看他表面是温文尔雅的样子，而对于他的性格和人品都一概不知，并且大我十来岁，这未必是一桩美满婚姻。”

    “在婚姻问题上你可要慎之又慎，选准人啊！田英，你经不起折腾了。”

    “在这一点上你放心，我懂。”田英说着，随即转开了话题，“文斌，听说你一直流落在外，啥时回来在湖边搭起小木屋养起鱼来的？”

    “也是前年刚回来。”

    “说心里话，要知你回来了，我还真不得来这里。”田英说，“何必招惹闲话。”

    老憨笑了笑没说什么。

    “巴三有消息吗？”田英问了一句后，忽然说，“好像听说他死了。”

    “没死，前不久还回来一趟呢，在村里住了好几天，到处吹牛。”老憨生气地说，“提他来气，别再提了。”

    “我想知道这些年他在做什么？”

    “他呀从监狱出来，就到了苏州先打工后搞拆迁，你别说还真是挣了几个钱，这次回来是找老婆。”老憨说，“天天在缠着玻璃翠哩！”

    “玻璃翠二姐看不上他那德性。”

    “是的，挨了一阵臭骂，又滚回苏州了。”

    “其实你真需要个女人照料。”田英感叹着说，“以前那么漂亮的小伙子，如今简直像个糟老头了。”

    “无所谓，咋活咋好，好赖都是一辈子，我现在就是无灵魂的人。”

    “你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不能这样消沉下去。既然活着就得像模像样，你看看你现在遭踏成啥了？”田英说，“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何必还耿耿于怀？焉能你心灵上的创伤比我还深重吗？应该把经历的苦难作为动力，好好活着，认认真真地做点事，去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那么，我如今只是个以养鱼为生的人，能做些什么呢？”老憨说，“现实就是这样，还谈什么人生价值呀？”

    “今天话既然说到这里，你必须听我的奉劝。”田英诚恳地说，“你必须找个老婆好好过日子，听说玻璃翠二姐对你倾慕已久，你不要冷淡她，建立感情尽快结婚。再就是我想把渔业养殖作为村里支柱产业，想让你牵头，希望你不要辜负我对你的期望。”

    老憨沉默许久，漫不经心地说：“好，我听你的。”

    “这就对了。”田英说，“你天天除了养鱼外都在做什么？”

    “写写字，看看书，操操琴。”老憨笑着说。

    “好一个文人雅士！”田英笑着说，“别当隐士啦，出山吧。”

    “啥隐士呀？其实也是无奈之极，打发日子而已。”老憨苦笑着。

    “文斌，听说那玻璃翠二姐恨不能扒心给你吃，她又是咱湖西的村花，你咋不动心呢？”田英说着笑出声来。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压根没往她身上想。”老憨不以为然地说。

    “我知道你的心。”田英直截了当地说，“你想的不现实，那是实现不了的。不错，我如今是单身，但你想过没有，我能嫁给你吗？真的嫁了别人把前后联系起来会怎么说怎么看啊？再说，我不能一只脚踏两只船，陈家栋不久就会来这里的。”

    老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