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章
更新时间:2019-12-03 21:16:30 | 本章字数:4445
给你三块钱,咱结亲家
“冷死了,”一个黄瘦的、全身衣裤裸露着棉花的汉子话还没说完“阿嚏——阿嚏——”一个接一个的喷嚏随即而来,打得天响。
天冷了,鼻涕也来捣乱,这个叫景来成的汉子用袖子一抹,袖子还没移开,又来了——“阿嚏!”“阿——嚏!”
“日本人比鬼窜的快,(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初头头,才听说卢什么沟桥有变故,觉得没球事,隔山隔水几十万里一时半会来不了。就算他们那大头打着骂着,叫来这穷山旮旯旯,柳林又不是大地方,地盘子小的地图上连个黑点点都画不下的鬼旮旯地方,谋算他根本看不下,再说七弯八拐,日本人能寻到?即便是能寻找到来,指不定在几朝几辈呢?
谁晓得,鬼,啊,大家都叫他——鬼子,日本鬼子短短几天,马不停蹄的扑过了华北、占了北京,占了太原,占了汾阳,说说话话从薛公岭爬过来,快到离石了。来的真不是时候,要过年了,他娘的,这种气候……人还得鬼撵一般的去逃难。光听说日本人来了会杀人,究竟红脸还是白脸都不知道。”前探路的来成在冷风中瑟缩着,嘴里叨叨咕咕着自个跟自个说话。
消息像刮风,一股不完又一股,都说日本人马上要来,要抢要烧,要抓花姑娘,来成家和许多人家一样,惊慌失措地到黄河对岸的陕西逃难。来成的小妹玉儿和二弟景开成,一左一右扶着一辈子总合起来没吃过一海碗干捞小麦白面的老娘,跟在来成的后面步履蹒跚地走着。不过他们有目的地,早就预定了去陕西的羊路疙瘩村亲戚家避难住些日子。
霜降杀百草,立冬冷飕飕。这个时令,整个吕梁进入“冬风吹,吹死驴”的气候。逃难的天和地、地皮上的尘土、纸片和枯蒿被风卷起来送到半空,肆无忌惮的东游西荡,大风如刀片刮地皮。要不是屁股后面炮撵着,谁想动老窝?唉!
放眼看去,整个山山洼洼,沟沟渠渠的红枣树下,人们三三两两,拖儿带女,背行携担,窜枣林穿壕沟,七弯八拐走的,歇的,都是逃难的。
数九寒天,该死的西北风鬼呜鬼叫,除了把枣树叶子全撕拽完,还叫枣枝黑煦煦的张手舞胳膊。生活在枣树下的人,根本无视枣枝的狐假虎威,包袱捆在脊背上,抱孩子坐包袱上,瞅中趁手的枣枝折来当拐棍,拄着走。也有把枣棍做挑担的,前有铺盖卷,后有锅勺盆,前有小羊喊爹(咩),后有老牛喊妈(哞)。小脚女人走不动,有钱的骑驴,坐轿;没钱的坐下,揉揉脚腕子再走,走着走着,望旺岭、南圪梁村、景家峁、以及薛秀才村、大井沟、小井沟村的乡亲们村和村,户和户搅做一堆。
风刮得大路小路上的人打旋转,凛冽的西北风中,逃难人宽大的棉袄袖口、领口、裤脚口,全灌风。好些人把自己烂棉袄,从上到下裹紧,眯着眼露一条细缝,却又露了腰!不行再换位,因为耳朵有温了,肚子又遭罪了。唉,脖子耳朵眉眼露在外面的冷,没露的也冷。穷人家裤脚宽能拿布条子扎紧,却难为了脖子和耳朵,领口灌风,胸口一片透心凉,几件烂衣服遮一层也就罢了,要命的是帽子没耳沿,冻得受不了,风还老来揭巴它。
风够捣蛋,把景来成中式裤腰口本来麻烂的布撕了几撕,裤子就有掉下来的感觉,他赶忙拽了拽裤沿,三扭两扭好容易弄紧了裤带。却又感觉头上冷,学众人也把破棉袄裹到头上,弄个紧,只露一双眼。
忽然,耳缝听到有骡子马铜串铃响的声音,撩开缝隙定睛看,原来是南圪梁村的富户冬瓜头。听说他妈生他时,因他的头出奇的大,难产,接生婆生硬把他这颗大头拽出来,而他的妈却死在了产床上。这大头被夹扁拉长,五官虽不丑,但脑蛋子却像极了冬瓜。于是村人暗地里都叫他冬瓜脑(头)。小名叫金蛋子,正经名字叫贺发,如今是南圪梁村村公所的村长。
冬瓜脑带着双耳的棉帽,全身光鲜,富贵团花的黑缎子袄裤,千层底黑面的大包头棉鞋,骑着马,晃着身子,满脸自信的。离远瞅见景家峁的景来成,似乎有话说。
景来成瞟了一眼心里就不住地感叹:到底是有钱人家,马鞍子上都铺着新被褥,驮的吃喝铺盖布袋,鼓鼓的似乎快要撑破了。冬瓜脸家是方圆百十里村里的土财主,十里八乡的顶尖富户,逃难吃的用的也气派,骑着骡子拉着马,骡子马鼻梁上都扎着红缨缨,随着走动风刮,那缨子左右晃荡,十分显眼。
贺发果真有话说,也捎带要解手,就下了马,来到景来成跟前,见他不断打喷嚏,抹鼻涕,问:“你家打算去那达?”
“羊路疙瘩。”景来成脏黑的袖子长期抹鼻涕,已成硬布壁,这时他习惯地抹完鼻涕回答。一股风刮过来,把来成的话刮走半截,人家尿尿,来成也不嫌臭,站身后没话找话,问:““你家呢?”
“褡裢坡。”
来成见有钱的冬瓜脸还能和自己搭上话,就打开话匣子:“日本人也真他娘的下贱,连咱这穷旮旯也能看上,来咱这吃呢住呢,当个亲戚走串走串,行。可是,耳捎风刮说,要杀人放火!好驴不下的东西,怕死人了,阿嚏——”没说完,一个喷嚏把鼻孔一长溜鼻涕溅出来,来成顺手用手指捏了它甩远,然后手在胯间搓了搓,又接上了刚才的话茬,唉,日本人比鬼窜的快。关键是苦了咱这老百姓,十冬腊月,狂风大作,
一听日本人要来,下刀子也得走,舍家弃圈,舍弃要过年那点喜庆逃命,谁叫咱山旮旯人比街镇人胆小啊。”
冬瓜脸回应的有点牛头对不上马嘴,“你家三妹,叫——玉儿吧,十几了?”
“十四了。”
“你家里的都在后面?我怎没看见?”
“嗯!男人打尖探路跑在先,你不也是?”
“说的没差,我也是我们家探路的。”
景来成随意搭讪:“你外甥还在外面?我记得他19岁了。兵荒马乱的,你姐和姐夫有多大的肚量,那么放心。”
“你说的点子上了,要不我为甚撵(追)上你说话。来成,我和我姐姐夫撺掇好了,今个腊月二十了,过了河安顿好,咱结亲家。叫你家妹子嫁过来,你妹子玉儿我见过,长得俊丹丹的。问你妹子多少岁了,就是有心结亲家。我外甥虽然在外面念书,我这个舅舅也能给他做主订亲。念书毕业完了婚,不就拴住了他那颗疯野的心?我姐和我姐夫甚事也落不下我操心,来成,记得啊,二十二送生辰八字,腊月二十六花轿上门娶。”
来成喜出望外,略带点矜持:“攀高了。”
“三村五社的人都晓得你爱蒙和、遊和(赌博),给,三块钱够耍了吧?算是聘礼了啊,还有一句交代一下:咱逃难过陕西,赁窑借房,窄窑小炕不好做事筵,单自家吃一顿,花轿上门娶。不要挑理闹别扭啊,这张聘单拿好——”
景来成说“懂,兵荒马乱的,挑甚的礼!”慌忙接了银洋片片,又去接聘单纸,一阵寒风过来,吹跑了那单薄的聘单。来成握着银洋片片,又弯腰追着那张红红的聘单纸,紧跑了好几步终于逮到手。抬头一看,冬瓜脸早就上了马,甩了一鞭,马和骡子窜前走的没影了。
来成又跑又走,这阵子感觉饿了,抬头一看正好眼前有一棵枣树,光秃秃的枣树枝枝上,挑一颗干瘪的枣儿,在寒风中摇摇欲坠。那枣干瘪结实,连这么强劲的西北风都没吹落,他使劲摇树干,枣还没动静,这时他真饿了,一颗枣都能定定神,“上!”于是迎风上树伸出胳膊探枣。好,终于到手了!原来这颗干瘪的枣扎死在枣枝上,怪不得摇死摇活不下来,赶忙袄袖子擦了擦,塞进嘴里嚼起来。
所有逃难人家大多男子汉打前站,来成也一样。早早地跑在头里,肚子先还没甚事,这会垫吧了个枣却“咕噜咕噜,咕噜咕噜”的发信号,真饿了,瞅了瞅周围树上有没有风落枣,一边瞅一边喉结在滚动。
逃难的人一股一股朝前走。都在打树上遗留枣的主意。有的人顾娘顾婆姨顾娃,走着走着,只要抬头瞭哨见枣枝上,有打剩下的干皱枣儿,就呸呸地先给冻裂的手心唾口唾沫,然后抱着树去摘枣,幸运的碰五六颗,不幸运碰三两颗,有时碰一颗也不嫌弃,摘了自己不舍得吃,给了在树下眼巴巴瞅着咽唾沫的家人,婆姨娃咬吧咬吧也能垫一下饥困的肚子,至少哄娃少哭几声。
景来成可不是这样,他先管自己的肚子。吞咽的差不多了,才想起后边的老娘和妹子,其实他这样做,是因为二弟景开成和老娘妹子在一起,摘枣舀沟水,吃吃喝喝有二弟开成足够了。
景来成一连吃四颗枣,等把最后一颗枣塞嘴里才顺风后退。见着自己的三妹和娘,喜滋滋的对妹子说:“妹子好命。南圪梁村贺家提亲了,二十二送钱,腊月花轿上门娶。”
不远处,二弟景开成也瞅见了一棵枣树上有三颗枣,想了很多办法弄来了,刚好见大哥说聘亲的事,便说:“你做主了?聘礼多少?”
景来成摇着手里的那张红纸,对二弟三妹以及由不得老人家做主的娘说:“我做主了,玉儿,贺家好人家,好好准备一下,嫁过去受不了罪。”
景开成见他避开钱说事,就说,“大哥跑前面打尖问路发财了,南圪梁村贺家小气的恨不得老鼠屎扫进大瓮当高粱吃,我没猜错的话,肯定是三五块大洋当聘礼,既然三妹要嫁人,你给我两块钱,给玉儿买身嫁妆,另外给我也买身见人的衣裳,好去当送女客,你可不敢拿钱一屁股坐到赌场,输不完不挪空啊。”
景来成斜了二弟一眼,不高兴地说:“我是长子,三块钱,五块钱由我,想干啥干啥,还轮不上你来编派。”景开成不吭声了,手里的三颗枣,娘一颗妹一颗,第一次没谨让大哥,塞到自己的嘴巴里嚼起来。
景来成来时有四颗枣垫吧,没在意二弟暗发火,反正他觉得玉儿能和冬瓜脸的外甥,贺老西的大儿子大胜结婚,那是黄毛女遇上何仙姑、以后玉儿嘴叉流出来的,也够景家做肉汤了。”他把一块钱递给老娘,老娘不要,转手又给了老二开成,剩两块钱攥在手里,恐怕再用锥子扎都不松手。
逃难人兴许都有目的地,一群一伙地在黄河渡口站定,裤腰口摸两个子儿递给老艄公,老艄公就挥着汗水一趟赶一趟的往陕西对岸送人。
景开成一家到了羊路疙瘩,还没坐稳炕塄,就听贺家说儿子大胜过两天回来,仅三天的假期,不等二十六,二十三办完事就走。大胜为甚这样急着走,晓不得。
接着,贺家请媒婆,拿生辰找瞎子看合不合婚。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没有神鬼值班,就没有冲神撞鬼的说道,减少了诸多怕这怕那的鬼八卦,大大放心婚娶婚嫁!
玉儿打扮起来蛮俊的,被一顶大轿,抬着绕了五个山庄两架山。嫁到了陕西的褡裢坡村,贺老西家临时租的窑洞炕上,窝缩着坐轿累坏了的新媳妇玉儿,此时饿的前胸贴到后背,没力气说一句话。
想想今早出嫁坐轿前,老娘给她做一碗拌汤,可媒婆嘱咐不要多吃,吃多了轿夫抬不动,吃多
受不住轿子的颠晃,肯定要吐得一塌糊涂,弄坏了新嫁衣,出丑了!一辈子再嫁不出去!
老实巴交的玉儿真的很听话,只喝了两口就钻进了轿子。一路颠簸,直把东山的日头背到了西山,进贺家门时太阳已经回窝了。接着走毡,点香磕头,拜天地,开脸铰头发,扶着进洞房,揭盖头,而后扔到炕旮旯,等夫君圆房。
她饿坏了也累坏了,像只受伤的小鸟扑收着翅膀,昏暗的油灯,给她泼了一身墨,看不清她的脸,更不知她十分的饿,十分的累。
玉儿的女婿、贺老西的大儿贺大胜则酒足饭饱,精神抖擞的出来进去收拾行程,准备明早天不亮,启程回陕西。听他的冬瓜脸舅舅搭讪说:“明早走?回西安?”
“嗯!”
“多带点钱,路上小心……”
“嗯。”
大胜俊呢,还是丑?作为新媳妇玉儿想看看,但祖训使她分外娇羞,她没勇气……
新婚一夜,长明灯前,他和她都累,谁跟谁没说一句话,他也没碰她,她也没理他……鸡叫三遍,大胜起来,洗涮,端过妈叫厨房送过来的荷包蛋,哧哧地吃着,他知道,蜷缩在被子里媳妇会有家人在乎的,这会她还睡着,哎呀,没时间了,管自己吃吧。完了,才对着被子说:“我去西安上学,有机会回来接你。”
没等回应,大胜走了,背对着,玉儿不知长的甚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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